红颜喜

　　更深露重，夜凉如水。
　　把最后一瓶金创药密封好，小心存放在专属药房的第三个格子后，柯喜萦缓步回到房里，用润湿的素布擦了擦沾上了药膏的纤荑，低头吹熄了金丝楠木桌面上的灯，转身走向那张跟她一样弥漫着淡淡的药香的紫檀木床。
　　躺在填充了银杏叶的药枕上，本应是安适的，但是她却始终双眉微蹙。想到舞衣不顾众人的反对甚至劝阻，送出那封信，她就忍不住一阵气闷。
　　但更多的，是担忧。
　　担忧舞衣的未来，会重蹈她的覆辙。
　　担忧舞衣的决定，不能给她带来幸福。
　　要知道，如果嫁错了人，最后痛苦的总是女人。
　　在这样的思绪中，忙碌了一天的柯喜萦不知不觉入睡，也不知不觉进入了很久没再出现的噩梦中。
　　回到幼时那个名义上被称为家的地方，她感到一阵寒风袭来，忍不住抱紧了自己双臂。
　　她在寻找，寻找一个只有一方茶幾高的小女娃，也许此时的她已经蜷缩在某个不易被发现的角落里睡着了。
　　穿过一条近乎斑驳的长廊，来到一个窗前，里面亮着微弱的光，纸窗上影子随着跳动的灯光在晃动。
　　小女娃跪在地上，一个高大的身躯充满了威胁的张力，而不停的挥动的藤条更是加重了这种张力。
　　她几乎又感受到了藤条抽打在身上的火辣，肌肤不受控地开始紧绷。
　　她想冲进房子里去把小女娃救出来，可是怎么都找不到入口，甚至这个只是用薄油纸隔绝的窗都像是难以逾越的障碍。
　　她清楚的知道，里面握着藤条，被小女娃称为「父亲」的人，此刻正用嗜血的双眼盯着小女娃，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某个人，某个以如此不名义的方式离开他，害他成为了城中的笑柄的女人。
　　那个人是她的母亲。
　　在母亲与生身父亲私奔后，她留在柯府，没日没夜的谩骂，随时可能出现的藤条，成了她的生活重心。正如在梦中的此刻，幼时的她正咬着牙承受着无尽的疼痛。
　　她始终没有听到小女娃的声音，直到藤条不小心鞭到旁边的木盆，木盆沉重的击地声让她瞬间清醒。
　　清醒是短暂的，噩梦似乎耗费了她太多的心神，在心悸中她再次沉沉入睡。
　　以为噩梦过后就可以安睡，可惜柯喜萦低估了记忆的力量，噩梦再次来袭。
　　长到12岁的她，在长期的虐待下变得沉默，变得孤僻，变得不像一般的12岁女娃。是啊，谁又能要求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的孩子还能保持活泼开朗的心性呢？！
　　然而正是这一份不同于同龄人的成熟与安静，她被选中了——父亲的生意伙伴在拜访柯府时看到她，一心要为放浪形骸的独生子找一个可以「约束」并「引导」他的儿媳的翁员外不顾她尚且年幼的事实，认定她是最适合他那顽劣不堪的儿子的人选。于是在他的强烈要求下，冷血的父亲把她卖了，以卖一个丫鬟的价。
　　柯喜萦对被卖的感觉甚至是喜悦的，她不在乎是以什么样的价格被卖，不在乎是谁买了她，她只知道，她可以不用再挨打了。
　　然而她高兴得太早了。
　　她嫁的只是一个纨绔子弟，仗着家中财产兴风作浪，到处惹是生非，对于这个冷得像冰一样的女娃，他一点兴趣都没有。
　　喜欢豪赌的他总在输得血本无归的时候暴打她，拿她出气。
　　那一天，天阴得像是再也不会亮了，公公命她去赌场把她所谓的「丈夫」带回来，她去到的时候刚好是他输得最惨的时候，就连遮羞的衣服都输给人家了，正好一肚子气没处发，当着赌场所有赌徒的面，他毫不留情地毒打她，她不出声，他就打得更厉害。
　　「丈夫」的咒骂、赌徒们的狂笑依稀在耳边响起。
　　但是最后连赌场里的人也看不下去了，把他轰出了赌场。
　　在如倾如倒的暴雨中，他拎着气若游丝、支离破碎的她，不敢回家，最后决定把她濒死的她扔下山崖。
　　那一声惊雷又在梦中响起。
　　昨晚睡得不好，第二天天微亮，柯喜萦就起床了，生性好静的她独居在方府别院，府内的人都知道她不喜被扰，平日甚少出现在别院扰她，更毋说在天刚微亮的清早。
　　洗漱完，她走出房间，来到庭院中。跟方府主院的满庭芳菲不同，她的庭院中只有褐色，就算是有绿色，也只是暂时的，这抹绿很快就会被阳光晒成干褐色。
　　作为浣纱城方府唯一的大夫，她时常要晒些草药以备不时之需。
　　把没晒好的草药翻了翻以便能接受更多的光照，把晒好的草药收到屋里，柯喜萦出了别院来到了聚事大堂。
　　舞衣和一帮与柯喜萦同辈的娘子军此时正因为那封信的事而争论不休。柯喜萦坐下后，冷着一张脸。和以往的态度一样，就算现在信已送出，八字已有一撇，她还是反对，反对——反对！
　　在柯喜萦旁边坐的舞衣闻到一直都能在喜姨身上闻到的淡淡药香，这香味和紫色的绢布衣裙是喜姨独有的，也是以往总是可以让她平静的力量。
　　舞衣看着连说三个反对再次申明立场的柯喜萦，心中升起一阵无奈。她知道这个她唤「喜姨」唤了二十三年的女人是为了她好，是为了保护她，可是心意坚定的她不会因为反对而改变决定，她希望能够得到喜姨的支持。
　　舞衣在众多的反对与阻挠之下仍然不改其行。柯喜萦不赞同地看着她，神情更形冷漠。
　　突然，门外传来了急切的脚步声，舞衣的贴身丫鬟春步和秋意奔进大厅，气喘吁吁，神色惊慌。柯喜萦看着舞衣神色一变，跟2个丫鬟奔出大厅，一股不良的预感从心底升起。
　　浣纱城内警戒的锣声一声一声敲入耳膜，柯喜萦神色一凛，起身走出聚事大厅，朝别院的方向走去，她心中虽也急切，但脚步却并不凌乱，显然对于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已经有所预知。
　　聪慧如她，早就知道在方肆「去世」后，外人一定认为城中没有男人当家作主，必定是脆弱得不堪一击的，更何况浣纱城的财富让天下人都觊觎已久。在这样的情况下，被攻击是不可避免的，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突然这么迅速。
　　由浣纱城城民组成的护卫队虽然有经过严格的训练，但是如果敌人众多，这几百壮丁可能也难以护城。有战争必定有伤亡，现在只求护卫队的状态能够发挥到最佳，击退敌人，尽量减少伤亡。
　　柯喜萦回到药房，有序地把刀伤药，纱布，酒精和一盒银针收拾到一个药箱里，再回到大厅，吩咐府中的仆人准备临时的担架。
　　在这个过程中，柯喜萦一直都从容不迫，脸上的神情也没变过，始终给人一种沉静的力量，本来在厅里因为不知道战况而慌张的仆人们在她的影响下渐渐开始有序地工作，准备临时担架，烧热水……临时的担架做好后，柯喜萦吩咐几个仆人抬着担架到前方。
　　忙完了准备工作，柯喜萦坐在大厅等待，但是一直都没有人送伤者过来。
　　她耐心地等着，明白前方在战斗，后方的支援必须能够及时充分，所以她不能离开。
　　但是一想到舞衣在前方，心中的担忧就不断扩大，到最后她终于决定不再等了，提起药箱起身出大厅。
　　刚踏出大厅一步，她就看到十几个大男人在徐香的指引下朝着大厅的方向走来，这些男人个个都高大魁梧得吓人。
　　他们身上都穿着黑衫，柯喜萦猜想这些应该就是舞衣口中所说的黑衫军，而走在最前面的应该就是黑衫军的首领，也是舞衣有可能要下嫁的人。
　　她心里很清楚，这个可能——是九成九。
　　在心思流转间，她看到了站在这个首领左边的男人。
　　他高大魁伟，双肩宽阔，双腿结实修长，虽然是掩盖在衣衫之下，但是那股坚强如铁的气魄在无形中散发。他的五官仿佛刀凿斧刻般深刻，剑眉飞扬、虎目凛冽、鼻梁高挺，而那两片薄唇，坚毅紧合，就像从未开口说过话似的。
　　刚刚打了一场完胜的仗，这些为战争为活的男人们脸上无不是傲气飞扬的，但这个男人却一脸淡漠，仿佛刚才的胜仗与其并无关系一般。
　　柯喜萦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的同时，北海烈也看到了她。
　　一个穿着淡紫色的绢布衣裙的女子站在厅门口，手里提着一个做工精巧的木箱，目光冰冷地看着他们。
　　看着这个目光，北海烈心中倏地一紧，走南闯北这么久，即使是跟着楚狂与蛮族打仗，都不曾见过这么冰冷的目光。
　　这个女子绾着简约却优雅的发式，一股沉静的灵气自其清瘦秀美的身形中散发出来，怡然动人。她有着白皙无暇的肌肤和一张纯然美丽的脸，秀眉如黛、水眸清澈、双唇彷如初绽的玫瑰般水嫩红润。
　　但是那冰冷的眸光与其身上自然散发的幽雅气质却又完全不会相冲，反倒衍生出她高不可攀、远不可及、仿若天人的观感。
　　随即他注意到这个女子握着木箱的手由于太过用力，指节已经开始泛白，一股冲上去抢过木箱的冲动涌起，他发现他竟然不想她伤了自己。
　　他冷冽的眸光锁定在她身上，这种情绪是他从来没有过的。
　　直到柯喜萦发觉自己花在这个男人身上的时间太长时，黑衫军已经快到大厅了，她转身走回大厅。
　　本来以为在浣纱城的25年已经足以让她忘记面对男人时的恐惧，但这帮全然陌生的男人的到来让她明白，自己还是不能够克服……
　　她忍着回别院的冲动，大夫的责任心让她回到大厅，因为不知道到底有没有人受伤需要治疗。
　　十几个魁梧得不像话的男人一进门，原本对于方府娘子军而言宽敞过头的大厅立马变得拥挤不堪，柯喜萦不声不响地拎着她的药箱站定在角落里，冷眼看着这帮男人。
　　「把食物拿出来。」显然黑衫军的首领习惯了下命令，也不看看这里是谁的地界。
　　「有什么都端上来。」另一个略显稚气的黑衫军附和道。
　　不到几分钟，饭菜就送到大厅让这群饿了好几天肚子的男人们享用，除了饭菜，还专门开了几坛上好的岭南龙眼酒。
　　柯喜萦忍不住注意到刚刚进门时就盯着她的男人。
　　饭菜端上后，其他的人都迫不及待地把还没清洗的双手直接伸向食物，唯独散发着淡漠气质的男人先伸向酒坛。
　　只见他单手举起酒坛，一仰头，狠狠的喝了一口，再从容不迫地放下。
　　柯喜萦看着他终于尝到酒的味道而有一抹满意一闪而过的表情，心中甚是不赞同。
　　身为大夫的她很清楚空腹喝酒对身体的危害，对北海烈自减寿命的做法充满了不屑。
　　看看舞衣找来了什么样的人！满桌的狼狈，甚至连筷子都不用就开吃，连最基本的餐桌仪态都没有。
　　柯喜萦向来认定男人这种动物是世上最粗鄙最可怕的，看到这一幕更加坚定了她的信念。
　　北海烈放下酒坛，一抬眼就看到了站在角落里的柯喜萦，依然是提着她的木箱，脸上依然一片冰冷，可是他看到了她眼中的轻鄙。
　　他不动声色的看着她的双眸，直到柯喜萦觉得不自在，别开了视线，他才低头吃菜。
　　从他有条不紊的动作，任谁也想象不到这个八尺大汉已经饿了3天还经历了一场相当耗费体力的战争。
　　酒足饭饱后的一群人有些不敌长途跋涉与战争的疲惫，甚至在大厅的地板上就睡了起来，引来了娘子军的强烈不满。
　　还好黑衫军首领与其左右手尚清醒，一开口就是讨论信中所提的婚事，但是本来就不情愿的娘子军们看到这些粗鲁的大汉后更是几百个几千个不同意，最后在柯喜萦冰冷的反对下，雪姨打圆场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延缓了关于婚事的讨论。
　　舞衣和徐香忙着给这些男人分配房间，好在方府空着的房间和院落够数，不然凭空多出这么多人，还真不知该如何安排。
　　柯喜萦提着药箱走回别院，一整天的紧张和担忧让她疲惫不堪。
　　快到别院的时候，她看到了北海烈。
　　推开了一扇门，北海烈刚要抬脚进屋的时候看到了缓步走来的她，他伫立在门口，看着她身上紫色的衣裙被风吹出一阵美丽涟漪，看着她头上别着的一枚在阳光下散发着柔和的光的素雅紫玉钗，也看着她脸上与一切柔和景象不相称的冰冷。
　　这条走廊是到别院必经的路，而北海烈的房间刚好安排在靠近走廊也靠近别院的一个院落，柯喜萦对这样的安排甚是不满。
　　对于这个一进到浣纱城就用目光锁定她的男人，柯喜萦有着不同于排斥其他男人的排斥。
　　她很清楚这两种排斥是不同的，但是又说不出不同在哪里……
　　就像此时，这个男人有如难以撼动的巨石般站在门口，锁定在她身上的目光，让她不安。
　　她强迫自己忽略心里的异样，稳步走过北海烈身边，仿佛他根本就不存在似的。
　　北海烈闻到空气中她留下的独特药香，一向不见波动的双眸微微一紧，抬脚进门。
　　晚上，舞衣带着2个丫鬟送来金创药，北海烈一迳沈默，只是在接过药的时候略微点头。回到屋里，他坐在窗台前，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下午的时候舞衣遣人送来的酒。
　　送来的酒有很多种，想是舞衣怕他喝不惯南方的酒而给他备的不同选择，北海烈对这个女娃的心细有一丝赞赏。
　　他一眼就注意到里面有一瓶跟其他的不同，不是用普通的酒坛而是用紫色的瓷瓶装的。
　　这种瓷瓶是方家特地派人到邻近的定遥城南宫家定制的。
　　柯喜萦根据浣纱城的地理特质和方家人的体质经过几十次尝试酿制出了一种药酒，这种药酒呈现琥珀色，口感香醇，柯喜萦知道舞衣不喜吃苦，特地加入了甜菊，把苦味中和掉的同时，又可以不破坏药酒的效用，它可以强身健体，益气养神。
　　只是柯喜萦发现，药酒装进普通的酒坛之后过不了五旬就会变质，根本不能长期保存。试过了很多不同的坛子和酒瓶，结果还是一样。偶然一次，多出一点药酒没有容器可盛，她顺手把这些药酒倒进了她房里用来摆设却并没有插花的定窑花瓶中，九旬后她发现瓶中的药酒依然如初酿般纯正。
　　于是她和舞衣设计了一种外观优美，携带方便的模型，然后舞衣亲自到定遥城南宫家定制。
　　这个酒瓶有着一个美丽的名字——紫定。
　　瓷瓶的紫在橘色的灯光之下散发着一种神秘的光，吸引着北海烈的视线。
　　他黝黑的大手拿起这个纤柔的酒瓶，直觉告诉他这个瓶子与那个紫色的女人有关。
　　他抽掉瓶口做成水滴状的软木塞，凑到鼻端嗅了嗅，一股纯正的药香加酒香扑鼻而来。
　　就像那个时刻吸引着他的目光的女人一样，这瓶药酒也引诱着他的唇舌。
　　慎重地喝了一口，一向只喝北方呛人的烈酒的北海烈发现自己竟然不会排斥这种香醇温润的口感。
　　在昏黄的灯光中，北海烈冷冽的双眸意外的有了一丝的温度。
　　酒不醉人人自醉。
　　在这微醺中，北海烈枕着一抹紫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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