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凤

　　因为有特殊照顾，他不仅立刻买到了票，还是卧铺。趁着这节车厢其他人还没上车，他先打开首长给的两个布兜看了一眼，大的布兜里有件崭新的军用大衣和一双军用皮靴，鞋码很大，显然政委特意交代过。除了衣服鞋子，里边还有两个印着主席像和“为人民服务”的搪瓷缸子。另一个小的里面是一兜包子，六瓶罐头，一袋五斤装的富强粉还有一个信封。他把信封取出来掀开一点封口看了下，里面是一沓大团结和一些票证，他把封口折盖上，没有再放回布兜，从军装扣缝之间插到了里面加缝的口袋。虽然这节车厢特殊，但这趟要坐三天两夜，还是小心为上。
　　反正不用训练，困了他就躺着眯一会，醒了就坐起来拿纸笔把自己能想起的一些事都记下来。
　　那时候他整日窝在自家小院子里，三凤怕他太闷，总是一边干活一边和他闲聊，几乎都是她说他听。两人虽然为了避嫌一个在屋里一个在院里，但那些时日却是上辈子的郭建峰最幸福的篇章。三凤说她以前很喜欢读书，可惜75年家里给定了亲，不让念了，留家里下地干活。黑沙镇中学的老师觉得她不读书可惜了，还几次上门劝她继续上学，三凤说她辜负了老师的期望，语气很是遗憾。
　　还没到年底，没定亲，三凤这会应该还在镇上中学读书，那他这次回去，在镇上就可以看看她，不用贸然跑去他们李家坳。最最重要的事，这些吃的带回去，便宜了郭建达那王八蛋，不如先去送了给三凤。可是，找个什么理由呢？
　　一边想一边整理信息，他得好好谋划下他和三凤以后的生活，现在定了亲，他还没有达到家属随军条件，三凤家里人偏心眼，一直对她不太好，要不是她勤快自己争取，只怕小学都没得上。定亲后若是留在娘家，只怕还是有几年苦吃。留在他们家，只要一想到郭建达那畜生在，他怎么能放心。
　　冷静，冷静，慢慢想，郭建峰，你会想到办法的。他把纸笔收好放回胸前口袋，对上对床好奇的目光，淡定地躺下，眯上眼养神。
　　对床的冯爱党看他完全没有跟自己说话的意思，撅了嘴，心里挺不是滋味的。她生在部队，长在部队，大家一向是捧着自己的，她看这人一身军装，干净整洁，面容俊朗，身姿挺拔，还能买到这卧铺，出身铁定也不错，觉得这人要是做她对象也是勉强够格的，比她爸要介绍给她的那些土憨憨强多了。可同坐快三天了，她明示暗示，人家都不搭理她，她要开口问两句，人家就一句硬邦邦“不方便。”这人也太木头了，弄得她忒没面子。
　　郭建峰自然不是因为木头才不搭理，这女人跟那林凌一个样，面上看着不显，一双眼珠子山路十八弯，心思全在里头转悠。这样的人，别说交谈了，多看一眼都带厌。
　　车一到黎渊市车站，车站大钟显示已经下午2点了，郭建峰立刻拎着布兜下车去赶市里往黑源县去的班车，错过2点半这班车，他就得明天才能回了。黎渊市到黑源县并不远，坐班车一个小时就能到，他兴许今天还能赶在放学前见到三凤。
　　等坐上班车了，心还在砰砰乱跳，在火车上他已经想好主意了。李家偏心眼，一直偏宠他家那个据说是凤凰转世的李元凤和唯一的儿子李家宝，对三凤她们就是非打即骂，二凤10来岁被他们卖给一傻子做老婆，二凤偷偷跑了，再没回来过。三凤比二凤小4岁，不能替补，毕竟谁家也不能要个6岁的小媳妇来家里养着费粮食。而李元凤将来可是要做大官太太的，自然不能便宜卖了。李家只好退钱了事，即使二凤跑了一二十年，李家人仍对她恨之入骨，一有不顺就要拿出来骂就是她这贱皮子坏了家里风水，让家里越过越穷。只有三凤，一直记挂着二凤，还常和他说：“是我劝二姐跑的呢，那傻子可凶了，经常打人。二姐那么瘦，会被他打坏去。唉，哥，我也不知道我劝得对不对，我二姐她不知道上哪了？也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哥，是我对不住她。”他想好了，就假托是二凤让他捎的东西呗，既能让三凤安心，自己也能名正言顺和她接触。
　　车开到一半，哑火了，车里人都急了，这年头要不是急，谁舍得花钱坐车？这车坏了，怎么赶得回去哦。
　　司机不会修，下车看了下丧着张脸说：“你们在车上等会，我去那村里借个自行车去县里找人来修。”
　　郭建峰也急，这一来一回，哪里还赶得上县里中学放学，立刻把布兜拎到前面，拜托售票员盯着。
　　“你先别走，车上一般配了工具箱的，我来看看能不能修。”
　　虽然有些怀疑，但这个时代的人，对军人有种天然的信任，司机放弃去找人的想法，搬了工具箱下来配合郭建峰。
　　郭建峰入伍第三年开始学的开车，部队里自然有修车的人，他不训练时就跟着学，所以不说是老师傅，至少比一般司机还是懂得多点的。
　　为了赶时间，他手下动作飞快，那司机看得晕乎，只能机械地听他吩咐递工具，没过多久，人家就盖上车盖，招呼他上车。
　　“这就好了吗？”
　　郭建峰话不说满，拿售票员递过来的抹布擦了擦手再递回去：“谢谢。”转头又对司机说：“上去试试，要不我来？”看司机那神色好像怕车子突然爆炸似的，他没忍住轻笑了出来。
　　司机将信将疑地上车，还真给发动了，也不让郭建峰往后头去坐了，把前头自己给村里人捎的东西往边上推一推，腾出地方来给郭建峰坐。
　　“兄弟，坐这。嗳，你可真牛，难怪能当兵，你们当兵的，都是这个。”抽空朝他比了个大拇指。
　　郭建峰没兴趣听他恭维，心思早就飞到三凤跟前去了。
　　“等下会路过县里中学吗？”他以前没留意过路线。
　　“可以啊，反正回去了，车只要能停到革委会那院子里就可以。”人家给免费修了车，从中学绕一下有什么关系。
　　“中学几点放学知道吗？”
　　司机不知道，但是售票员家里就是县里的，自己中学毕业后家里找了关系才分配的这个工作。
　　“我知道，下午五点才放学，还早呢。”她家条件好，她这工作又体面，戴了手表的。
　　郭建峰顺着她视线看了眼她腕上那个秀秀气气的女表，问她：“我知道了，谢谢，请问下这表多少钱？”
　　他问这个，售票员赶紧把手表拨拉出来亮给他看，挺高兴地回答：“我这个是女表，比男表贵呢，除了要票，还得160块钱。县里供销社没有，得去市里。你要是买男表，咱们镇上有，也要票，但价钱就只要一百多一点了。”
　　“嗯，谢谢。”
　　“你要去中学，看弟妹吗？”
　　郭建峰顿了片刻，然后回答：“是的，我妹妹在镇上读书，我想顺便接了她回去。”
　　售票员指指他那两个兜，问他：“你们军人待遇很好吗？你这回家大包小包的。”她家里打算给她介绍个当兵的，要是像这人一样好看，待遇又不差的话，那她还挺乐意的。
　　“都是些旧东西，想着带回来家里也用得上。”
　　“那待遇也不怎么样啊！”
　　售票员一听，心思就冷了，都说当兵的一年难回两趟家，好不容易回来还是带两兜破旧玩意，那日子怎么过。看来还是得找个工人，人离得近，待遇也稳定。
　　司机刚才被她抢了话，这会赶紧插回来：“兄弟，别管待遇不待遇，我就特佩服你们，拿枪多威风。兄弟，你打过几场仗了？”
　　郭建峰只笑不答。
　　后头坐的一个人不乐意了，嚷嚷：“瞎聊什么呢？赶紧开车，我都快赶不上开会了，这会多重要你知道不？”
　　看他中山装口袋上别着的钢笔，看着就是个干部样，司机不敢闲聊了，专心开车。
　　到了黑源县中学门口，郭建峰下了车，他和三凤虽然处处注意避嫌，但也是同个屋檐下一起相处过七八年的，他很自信，自己绝对能一眼认出重生后日思夜想的三凤。
　　然而，等门卫拿刀背敲了下课铃后，远远看着那一群灰扑扑的少年，郭建峰傻眼了，怕等一下错过了人，赶紧拉住门卫问：“大叔，麻烦下你，我想找李三凤。”
　　门卫早就看到他了，穿身军装身板笔挺一直等在门口，听他说话就拉高了嗓子喊：“李三凤，有人找！李三凤，有人找！”
　　然后郭建峰就看着一个和记忆中的三凤没什么相似之处的孩子走了过来，是的，一个又瘦又小的孩子，孩子！
　　“肖爷爷，谁找我？”
　　门卫指指郭建峰。
　　郭建峰张着嘴还没回过神。
　　三凤歪着头看着这个军人大哥哥，好脾气地问他：“你好，解放军哥哥，我就是李三凤，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先头还抱着一丝希望以为是二姐回来来找她了，看到郭建峰，她就知道自己又多想了。也是，二姐好不容易逃出火坑，还回来干什么？二姐跑了，下一个轮到自己了，她已经听到李元凤和她爸撒娇，要做新衣服，要买新鞋子，她爸说没钱了，李元凤就说李三凤养家里费粮食，早点嫁出去不是挺好嘛。三凤抿着嘴等着解放军哥哥答话。
　　郭建峰仔细看了看，细看之下还是能看出将来三凤的轮廓的，只是现在这孩子太瘦了，瘦得有些脱相。
　　“三凤，你还记得你二姐吗？”
　　三凤眼睛一亮，连连点头，说：“记得记得，大哥哥，你见过我二姐吗？她过得好不好？”
　　这亮亮的眼神，确实是三凤，三凤虽然苦了一辈子，但只要说到她喜欢的事，眼睛就特别亮，特别动人。
　　郭建峰收回神，看了眼校门口还有些好奇的眼神，就对三凤说：“我们边走边说吧，我知道你家是李家坳的，我是响水冲的，就在你们那前头，咱们顺路。”
　　三凤这会心里高兴，何况这还是个值得尊敬的军人大哥哥，自然不会拒绝。
　　“好，哥，你提这么多，累，我帮你提一样吧，你别看我瘦，力气可大了。”
　　郭建峰看了下她那鸡爪子一样的手，心里发酸，把兜先放地上，包子容易坏，这天也不凉，怕坏，他在车上就吃完了。他拧开一个罐头，递给她：“三凤，哥没带水杯，只有这个，但是我吃不惯这东西，你帮哥吃完好不好？哥得用这空瓶子喝水。”
　　傻三凤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么好的帮忙，接过来，小小的嘬了一口，真甜啊！她满足地眯着眼睛一边吸溜甜甜的橘子水一边用舌头去勾橘瓣。
　　“哥，很好吃的，真的。要不还是你吃吧。”虽然舍不得，但三凤心里还是挺过意不去的。她以前也没吃过罐头，但刚才看他皱着眉那么一说，还真以为是不好吃，这大哥哥才为难让她帮忙的。对她来说，能吃就是好东西，从来不在意味道，所以没多想就接过来了。以前去药店给李元凤买药，她看着架上那些药，都觉得好像很好吃的样子呢。结果这罐头一到嘴里，天呐，这么好吃呢，难怪李元凤老是嚷着要吃。
　　“不不不，哥最怕这东西。你吃。”看着这小路上没什么人，郭建峰开始说事，“我在外头遇到一个人，她说以前在响水冲见过我，托我来找你，让我告诉你她过得挺好的，让你别担心。”
　　三凤听了，端着罐头瓶没吭声，低着头半晌才抬头红着眼眶说：“哥，谢谢你啊！”
　　“三凤，你姐还给你捎了些钱，现在给你还是？”
　　三凤摇头，说：“给我也留不住，我姐就是让家里给逼得没办法才跑的。哥，你要是回去了，帮我带回去还给她，她一个人在外头不容易，钱让她自己留着花。就是太麻烦你了，谢谢你啊，哥。”
　　郭建峰看她一脸愁容，再想到她上辈子就是这一年被迫休学和郭建达定亲，就问她：“你是不是遇上什么难事了？”
　　三凤摇了摇头，她这事谁也帮不了，谁让她们命不好，投胎到了李家。大哥哥人好，可这事他也插不上手，何必说出来让人家为难。
　　“我也是在车站碰巧遇上你二姐，再碰到的可能性很小，这钱肯定还不成，要不，你看看你缺什么，我陪你去买了，把这钱花了。”“二凤”是死是活都难说，上辈子到他和三凤死那年，她都没出现过，他当然是遇不上的。
　　三凤听了这话，眼神里闪过一丝向往，但很快又黯淡了下去。她微微垂下头，盯着下面慢吞吞地走，语气很低落地说：“哥，钱就放你那吧，要是万一遇上她了，就还给她。要是没遇上，就先放你那，哥要是急用钱，就先用吧。我这儿，用不上。”买了东西一回家，也得给李元凤拿去，她才不要便宜了李元凤呢！
　　郭建峰心里难受，三凤在家的日子肯定比她从前三两句带过的要苦很多，她身上的衣服就是农村里办丧事用的麻布做的，不仅灰扑扑的，还破破烂烂的，叫花子一样，脚上穿的是一双大小不太合的草鞋，身子又瘦又小，比那10来岁的孩子还不如。三凤那么爱干净的性子穿成这样，一定是没有可以替换的衣服。
　　想到“孩子”，郭建峰心梗，原本信誓旦旦要早点娶三凤的心，这下五味杂陈的。
　　“三凤，你哪年生的啊？”看着像孩子，可她也上中学了啊。
　　“哥，我是63年生的，满了12了。哥，你多大了啊？”
　　12！比他小了13岁。郭建峰深吸了口气，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我不是变态我不是变态。三凤他是绝对不会放手的，小这么多，还能怎么办呢？先圈过来慢慢养吧，李家不能待，自己要从长计议，得护着她让她好好长大。
　　“你明天上学吗？”哥不想回答自己的年龄，转而问起别的。
　　三凤是乖孩子，并不计较他避开问题，忍不住又嘬了一口桔子水才老实回答：“应该会上的。”他们要卖她，也不可能一两天就能找着买主，毕竟李元凤才是真凤凰，她这样的小麻雀，除了那种实在讨不着老婆的，一般的人家谁看得上。
　　他们边走边聊，虽然离山后面的李家坳还有点路程，但离他们响水冲已经不远了。郭建峰停下来，喊住三凤：“三凤，跟哥到桥下去，哥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要是别人，三凤肯定会防备，但这个军人大哥哥对她一直客客气气的，说话语气里还总带着一种怜惜，这是三凤以前从没感受过的。她喜欢这个大哥哥，自然就听从他的跟在他后面走小路到了桥下面。
　　走到河边，郭建峰率先坐下来，这会其他人都在上工，而且他们坐在这，桥面和河边长茅草挡了视线，谁也瞧不见。他从布兜里掏出剩下的罐头，六个罐头除了两个是橘子的，还有两个肉罐头两个鱼罐头。
　　他把鱼罐头拧开，递给她，就近折了两根野草棍在河水里涮涮再拿给她当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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