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暂离
月至中天。
清冷的月辉遍洒铁离城内。
城中族军死伤大半,所有侥幸生存下来的族人们,正三三两两地蹲坐在营火旁,疗伤的疗伤,沉默的沉默,气氛静肃。
戚少商在清点完军器之后,才发觉唯独不见了顾惜朝的人影。
寻过撒兰纳的穹庐与北麓的青色毡帐,均未见人。只看到毡帐中央的矮案之上,孤伶伶地摆有一只小酒坛子。
戚少商迟疑片刻,还是走了进去。
执起酒坛掂量下,里面的草原白酒仿似被什么人喝过,只剩下了一半。
微微摇头,淡淡而笑,戚少商随后将之藏于自己怀中步出帐外。
帐外,月色如水,似亘古不变。
一曲低沉苍劲的埙音自别处传来,在夜风之中断断续续,隐约可闻。
戚少商凝神而听,辨明其方向之后,提气飞掠直向城门奔去。
离城门愈近,乐音就愈发得清晰。
果然不出所料,城垣高处,戚少商如愿见到顾惜朝正双手执着一只绿玉埙,呜咽吹奏。
“惜朝。”戚少商放轻脚步登上城楼,走近顾惜朝的身边。
埙音停了。
顾惜朝回头,在空无一人的灰暗城墙之上静立,夜风不时地撩动起他的衣袍,猎猎飘舞。
“惜朝,你有心事。”戚少商再走近几步,又问。
“何以见得?”顾惜朝挑眉,反唇相讥。
戚少商不禁看了一眼被他用清隽手指握住的绿玉埙,随后抬眼对着顾惜朝笑了笑说道:“你的埙音告诉我,你有心事。”
顾惜朝收起手中的绿玉埙,自嘲般地淡笑道:“大当家几时亦对音律颇有心得了?”
戚少商没有答话,却又继续上前几步,与顾惜朝并肩伫立在铁离城头。
于风中放眼远眺,城外的塔拉草原早已沉浸在一片暗色之中。
白日与黄龙军激战之后的尸横遍野仿似被黑夜完全吞没,却在适才的埙音里显出另一番凄凉萧瑟之意。
“惜朝,我曾在汴京城头听人吹过埙。”沉默片刻,戚少商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汴京城头?”顾惜朝将头侧过一边,看着戚少商道:“那么,汴京城表面的荣华与安宁岂不是都被这凄怨的埙音戳破了?高高庙堂不是应该喜听丝竹吗?”
“惜朝,你对任何事总是这般洞察犀利。”戚少商一边说着话,一边亦回头望向顾惜朝。
风掠过,戚少商散在额前的碎发迎风舞动,目光却清明而隐蕴着欣赏的笑意。
顾惜朝却轻叹一声,低头,回望城外道:“其实战争的后果,未必需要国破家亡时才能令人惕醒。看看这些死去的族人,到头来,又从战争中赢得几分?”
戚少商明白他的意思,于是说道:“战,固然预料不到结果。然而不战,必死无疑。”
“大当家,我知晓你说的话。” 顾惜朝的语气肯定:“我只是在想一件事。”
“什么事?”
“我在想,明日铁离,能否抵挡得住耶律天远的大军。”
“你是说……”戚少商话说一半,像似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住了口。
“你也想到了?”顾惜朝向戚少商点点头,道:“纵然铁离出勇士,族人们亦有勇猛无畏的必胜决心。然而,临时集结的族军死伤过多,只怕是无力再抵御一次像今日这般猛烈的攻城之战。”
戚少商听完不禁点头赞同。
顾惜朝又道:“虽说战场胜负不全在战力,虽然战力在民而不在军。但是经此一役,我们必须承认,铁离弱小,敌不过黄龙大军。铁离已然倾城而出,耶律天远却只是牛刀小试。这般差距摆在面前,不得不令我深虑铁离的退路究竟在哪里。”
戚少商问道:“惜朝,你的心思缜密,对铁离黄龙又颇为熟悉。这么说是否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
顾惜朝回道:“暂时没有,所以我还站在这里。”
戚少商拍了拍身边之人的肩头,说道:“惜朝,不论你想到的是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这一边。”
顾惜朝笑,缓缓开口道:“大当家,如果我想到的只有战败逃亡,你还会这么说吗?”
戚少商亦笑道:“会,因为我信你!”
冬日的夜风呼啸着刮在人身上,寒气逼人,立于城垣之上的顾惜朝却没有一丝冷意。
一句我信你,令他不再犹疑。
转过身,顾惜朝对着戚少商道:“究竟是对策还是退路,容我再想想吧!”
走下城,戚少商在路过障墙之时停住了步子。
回首,看了一眼面对着城外仍旧在独自沉吟的顾惜朝,戚少商探手从怀里取出了那半坛子酒。
随后,自嘴角露出一丝浅笑,将之轻搁在墙头之上,提气飞掠而去。
夜深露重。
顾惜朝过了半饷才思虑全所有的应对之策,转身欲动。
抬眼一看,蓦然见到一小坛酒被人安安静静地端放在障墙之上,分明就是自己帐中那坛被他喝了一半又搁下的草原白。
顾惜朝笑了笑,走过去取下封盖,仰头饮下一口。
酒,还是相同的味道。
入喉的灼热却在瞬间灸烫胸腹,温暖了他久立风中僵冷了的身体。
孤星数点,残月低悬。
铁离城内,各道各处都燃起了熊熊的营火。
所有幸存的铁离族人都静坐在原地待命,寒夜之中,没有一个人因为夜深人静就放心安睡。
不远处,忽然传来几声刀剑相击的响动,令这静谧深夜徒然间多出了几分生气。
顾惜朝的人尚未走近,已经看清就在那堆燃红了的篝火一旁,海东青与几个族中的少年正在尝试着去夺场地中央一个白衣人手中的长枪。
在月辉火光之下,白衣人动若游龙,一杆军中所备的普通银缨长枪在他的掌中,潇洒不羁地使出各式各样的招式。
枪头轻颤。
刺、劈、撩、击,每一招都保留了七分力,不会伤人,却又恰到好处地提点了那些跃跃欲试,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年勇士们尚嫌稚嫩不具章法的招式。
这个仅着单薄的白色轻衫之人正是戚少商,而在他的脸上,始终带有几许笑意。
想不到与这几个铁离少年缠斗玩耍,竟然也能令自己出了这一身的汗。
戚少商不禁感叹,自从来到铁离,就属今日畅快。
或许适才,自己只是一时兴起。
从城头下来路过此地,他见到海东青与族中玩伴们俱都抱着刀枪沉默地坐在营火旁发呆,青涩天真的脸上竟也写满了忧城忧家的悲戚神情。
战争残酷不留世情,战争却也令人成长。
这些小小少年不过舞象之年,却要过早地去承担这些后果,实在不禁令人唏嘘。
因而,戚少商当即从校场取来一杆缨枪,带头约海东青与少年们比试,挑起了他们夺胜的劲头。
其实自己亦想在此番玩闹之中指点下他们临场对敌时的招式。
日后,若能在战场之上以此自保,戚少商相信自己是不会吝啬花费一些力气去教他们的。
见着少年们一个个想尽办法来夺自己手中的缨枪,再看他们虽是累得满额满脸的汗水,眼神之中却都满溢出自信与不甘认输的勇气,戚少商脸上的笑意更深。
正想出声喊停歇息片刻,眼角余光就瞧见了营火旁一个熟悉的身影。
收起缨枪,安抚了少年们几句,戚少商抬头对着淡笑不语的顾惜朝眨眨眼,果然如自己预料般,得到对面之人的唇角一牵。
“如果大当家有空得闲,可否与我一同前往撒兰穹庐议事?”顾惜朝的语气不轻不重,却清晰地传入戚少商的耳内。
将缨枪递给一旁的少年,戚少商闻言笑着走近顾惜朝身旁,道:“难得顾先生邀约,戚某怎敢不从。”
顾惜朝笑而不答,却向跟着戚少商前来的海东青说道:“海子,你也一起来。”
夜深,月光更加清冷,月色更显迷离。
端坐在穹庐内的撒兰纳正蹙拢着眉头,紧闭着双眼。
自他眼眸深处激起的疼痛,强烈到让人恨不得自挖双眼从而得到解脱。
轻轻叹息了一声,撒兰纳仰起头。
他知道自己体内的雪炼之毒虽解,却因为没有在第一时间却除这霸道的奇毒,他双眼所拥有的可以看透世事的灵力正在慢慢消失。或许过不了多久,他就会看不清身周的所有一切。
夜又深了几许,随伺在旁的萧戈被谴去找戚少商顾惜朝来商量明日对敌的要事。在他们到来之前,撒兰纳逼着自己要尽快将眼中的疼痛压制下去。
盘膝静坐,凝神不动。
蓦然,面前像是无缘无故地起了一阵风,顿感身上一寒。
撒兰纳猛地睁开眼,积蓄在眼眶之中,因为疼痛而生的泪水就再也承载不住,夺眶而出。
“怎么哭了?”低沉暗哑的语调,调侃似地响起在静寂无声的穹庐之内。
眼前的人影模糊不清,只是那份熟知却令撒兰纳毛骨悚然,有一种夜半临渊之感。
刹那间僵直了的身体无法移动,眼看着来人将手慢慢伸过来,轻抹去残留在自己脸上的泪痕。
“我的天之月,终于找到你了。”
一弯眉月隐在云层之中,光芒黯淡。
戚少商、顾惜朝与海东青三人一路同行,再走几步,撒兰穹庐即在眼前。
正想回头的戚少商,心神蓦然一动,顿感莫名的危机已迫在眉睫。
他本能地举手向顾惜朝与海东青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随即,自己提气轻掠,瞬间就靠近帐帘之旁。
人,尚未站稳,厚重的帐帘已至内而外地被劲风激起。
从穹庐内冲出来的一股剑气,准确无误地直向戚少商的面门而来。
拧身避过,戚少商跃至三步开外沉气挺立,目光牢牢地盯着还在舞动不歇的毡帐门帘看。
清浅月光之下,果然见到有一个人,正低着头从穹庐内踱步而出。
一身玄衣的耶律天远出了穹庐,在戚少商的面前停住脚步。
握在他手中的长剑,眩目的光亮堪比月光更冷冽。
就在戚少商与耶律天远二人的静峙之时,顾惜朝已然将发生的一切都看在眼里。
心思流转,他可以猜到耶律天远深夜到此,无非只有两个目的。
其一,杀了“撒兰纳”,摧毁铁离人的战心。
只是在适才帐帘被激起的霎那,顾惜朝已看到空无一人的穹庐之内,撒兰纳正好好地端坐在毡垫上,似乎并未有什么大碍,而耶律天远的剑上亦没有血迹可寻。
光看这些就足以说明,耶律天远至少在表面上,暂时还没有伤到铁离的“人神”。
那么,就只剩下第二个目的。
这个人,是来探营的。
只是,如若要探营,完全不必由耶律天远亲自来做这么一件危险的事情。
铁离已是必败,做为胜算颇大的一方,黄龙军的主将根本无需多此一举。
沉吟片刻之后,顾惜朝还是不禁微微地蹙眉。
再看耶律天远,一脸的肃穆,但是在他的目光之中,偶尔会闪动一些难以言明的神情。
一时之间,竟让顾惜朝亦猜不透他今夜前来的真正用意。
思虑反复不解,于是,顾惜朝出声问道:“不知耶律将军深夜到访所谓何事?”
耶律天远倒是真没有料到,顾惜朝分明见到他从撒兰纳的居所走出来,竟然还会像没事人一样开门见山就问他的来意。
冷冷的笑瞬间在脸上浮现,耶律天远哼道:“铁离的顾先生以为呢?”
“送死来的。”顾惜朝想都没想,脱口而答。
耶律天远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有趣的笑话,突然哈哈哈狂笑数声,然后开口:“顾先生是做撒兰纳做得时日有些久了,竟然学会了开玩笑。”
笑声停了,耶律天远见戚少商与顾惜朝都是不言亦不语,只是一脸安静地站立在他的面前,就接着继续说道:“今夜,我能来就能全身而退。铁离还没有人有这么大的本事困得住我。”
“如若,我说有呢?”一直伫立不动的戚少商蓦然开口。
耶律天远恢复成平日里冷酷不羁的目光向戚少商望去,缓缓开口道:“你,的确是有些本事。”
戚少商一笑,道:“耶律将军不必手下留情,你我可以在此痛快一战。”
耶律天远亦笑,只是笑容之中多了一丝讥讽:“痛快一时亦改变不了铁离必败的事实。”
“今日之役,铁离不是好好地守住了自己的城?反观黄龙,死伤无计。耶律将军不会是没看到吧?”顾惜朝接口道。
“战,即有伤有亡,那些死伤不过是黄龙军的九牛一毛。你们应该清楚,要攻下铁离城其实用不了我的万人大军。”耶律天远停顿片刻,又道:“我想看的,是你们这二个宋人在草原,究竟可以怎般地翻云覆雨?在石屋我就说过,他日再遇我们之间必有一战。”
顾惜朝说道:“既是如此,耶律将军何不就在此时此地与我们较量一番?也好看清你所要看清的事。”
耶律天远摇摇头,缓语慢言道:“你们的下场,会与铁离一般无二!”
听到他这般嚣张的言辞,顾惜朝不禁眸色一沉。
“将军还没有应战,如何就知晓了结果?”迈步上前,顾惜朝与戚少商并肩而立,站到了一起。
耶律天远继续冷哼:“这个结果早已注定,知不知晓又有什么关系。”
听到耶律天远的回答,顾惜朝又笑了,激将着说道:“耶律将军难道是不敢出手?”
“顾惜朝,你不必用言语激我。”
紧了紧手中的长剑,耶律天远擎起它,直直地指向戚少商,道:“今日,我就会会你,让你们输得心服口服。”
此时,始终静立一旁的戚少商,迅速地与身边的顾惜朝对望了一眼。
彼此目光之中隐藏着的,都是必胜的决心。
戚少商更是对着顾惜朝坦然地笑了笑。
掌中,逆水寒已出鞘,牢牢地握紧。
顾惜朝几乎是在看到戚少商露出那般笑意的瞬间,就明白了他想与耶律天远单打独斗的心思,同时,这亦是他自己能想到的最好方法。
之所以选择暂时不与戚少商联手,其实是想借着戚少商与耶律天远较量的良机,让自己可以有时间看清楚这名辽将真正的实力与其真实的来意。
同时,他相信,像耶律天远这般身份的人,绝对不可能只身趁夜前来。
既然他能在无人知晓的情形之下潜入这里,那么,对铁离城必定已经熟知一二,因而愈发显得暗中潜藏着的危险无处不在。
此时,他与戚少商若一起迎战耶律天远,并不是完全没有生擒他的把握。
然而,只要一旦有无法预知的险情发生,他们二人就有可能回救不及。
铁离除了他们,还有更多可以用来威胁逼迫他们就范的其它人,顾惜朝不得不防。
所以,分开行动,不但可以让自己从容地至一旁得以及时出手相助戚少商。更因为戚少商身经百战,对敌经验丰富。
这,才是他最大的筹码。
于是,顾惜朝对戚少商轻轻点头,拉过一旁的海东青让开了几步。
其实,在将军府取解药之时,戚少商就已经见识到了耶律天远的本事。
这个人研习的中原武学功底与自己不相上下,与之较量的或许仅是一份必胜的决心。
不论他今夜前来铁离是何用心,戚少商知道自己如果可以在此刻拿下敌方的主将,对扑朔的战事,对劫后的铁离无疑都是好事一桩。
沉心,静气。
掌中的逆水寒已注满他的真气。
冰寒如银河之水的剑光与龙吟般的清越剑鸣,划开了与人交战的序幕。
二剑相击,几点火星四散激崩而开。
耶律天远执剑相抵,顿时虎口一麻。
撤招之后,他不禁抬头,与近在咫尺的戚少商对了一眼。
眼前之人,漆黑眼眸灿若星辰,透着沉静而睿智的光芒。
看来,想用七分力对付戚少商显然是错误的决定。
冷冷一笑,耶律天远换剑于左手,第一次认真而毫无保留地使上自己的十分气力与戚少商缠斗在了一起。
同样都是用剑的高手,你来我往之间早已是接招撤招了十几个回合。
这是立于顾惜朝身后的海东青头一回看到剑术的较量与比试,幻化成流光的银芒不断刺疼了他的双眸,海东青却舍不得将眼睛闭上。
他在看,亦在学。
与耶律天远冷酷的剑招不同,戚少商使出的每一剑,都不华丽却招招尽破对方的攻袭。
配合他浑厚的内力,沉稳而不躁进地与耶律天远周旋着。
就在海东青看得目不暇接之时,顾惜朝亦在观望。
剑,不在术而在于魂。
于月辉踵影之下挥剑御敌的戚少商,已然很好地诠释了这一点。
在唇角牵起笑意之前,顾惜朝耳中倏然听到一线不寻常的金戈破空之声。
人未动,袖中的小斧已激掷向声响发出的地方。
眼前,一蓬接着一蓬,泛起银芒的暗器从空中射来,堪堪阻隔了戚少商正要对耶律天远挥出去的招式。
剑势一滞,逆水寒在戚少商的手中立时抖出数朵耀目剑花,护住了他的全身上下。
再看剑花过处,失了去势的暗器已被一枚一枚地击落,钉入地面。
顾惜朝收回掷出去又回旋而至的小斧,见到锋利的刀刃处已沾上了殷红的血迹。
“流冰,住手。”耶律天远见此变故,蓦然出声。
声音未落,隐在撒兰穹庐顶上的野流冰已从暗处显身,一个起落翻身下地。
尽管废了一只被小斧割伤鲜血淋漓的手臂,野流冰也没有忘记闪身护在了耶律天远的身前。
按住欲动的野流冰,耶律天远抬眼看向伫立在自己对面的二人。
一个白衣潇洒,仿佛刚才与他的激战仅是一场梦。
一个青衫飘舞,嘴角含着必胜的淡笑。
耶律天远暗自运气,感觉体内的气息竟已有些不稳。
当他发现自己正好又站在了撒兰穹庐之前时,唯有异样的感觉涌至心头。
于是,他没有放过细心聆听帐内声息的机会。
穹庐之内,静寂无声,一丝声响亦没有。
想起半个时辰之前发生在里面的一切,耶律天远不禁垂下了眼帘。
眸子里的神情一刹那被掩盖住,任谁都再也看不清楚。
此时,与顾惜朝他们前后错过的萧戈亦赶到了这里,不敢冒然上前,正在海东清身旁低声询问。
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耶律天远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应该离开的时候。
抬起头,看向戚少商与顾惜朝,耶律天远说道:“今日之战不分胜负,我见识了你们的实力,来日方长。不过明日……”说到这里,耶律天远顿了顿,移开目光,也不知道是在对着谁说话:“还望铁离保重。”
短短的几句话刚说完,他身前的暗卫野流冰突然就扔出了十数枚明火暗器,在戚少商和顾惜朝的面前炸开。
硝烟过后,苍茫夜色之下已然消失了他们的身影。
戚少商正想擎剑去追,顾惜朝出声拦下了他。
顾惜朝道:“大当家,穷寇莫追,小心埋伏。耶律天远绝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会仅仅因为这个理由就冒险而来。”
戚少商点头,收起逆水寒,道:“我们还是进去看看撒兰纳的情形如何再作打算。”
入得帐内,海东青一个箭步冲上前。
在撒兰纳脚边蹲下,担心地问道:“你没事吧撒兰纳?”
撒兰纳抬手摸了摸海东青的发,浅笑着摇头。
萧戈接着问道:“撒兰纳,黄龙的大将怎会来此?你知道他所来何事?”
撒兰纳继续摇头,叹道:“耶律天远似乎是让他的暗卫探明了我的所在,趁夜突袭。”
虽说半个时辰之前所发生的事仍令他心有余悸,但是在戚少商与耶律天远在帐外较量之时,撒兰纳已经渐渐平复了自己的心绪。
眼下,最紧要的还是铁离的明天。
于是,撒兰纳看向帘帐门口,道:“戚大侠与顾先生不必为我担心,耶律天远并未伤人。而我,正想找你们来商议明日之战事。”
顾惜朝缓步入帐,几步路的时间已将整个穹庐内的大致情形统统看了个遍。
帐内,摆设一如往常,也没有丝毫打斗的痕迹,只有在撒兰纳的脚边,孤伶伶地散落着一件玄色披风令他有些怀疑。
萨满教众喜白,身为至高无上的神子,撒兰纳更是从来不用玄色的衣饰。
看来是有人或有意或无意之间,遗留下来。
而戚少商见到的,却是撒兰纳不同以往的神情,还有他轻抚在海东青头上却在微微颤抖着的手。
戚少商与顾惜朝互相对视一眼,显然都已经明白撒兰纳想要暂时故意隐瞒住什么的事实,于是,二人亦不明说,各自坐下开始商议明日之事。
穹庐之内,被重新燃起了一盆炭火。
火光温暖,映红了或倚立或围坐着的五个人。
撒兰纳先是深深地叹息,然后对着顾惜朝道:“顾先生,铁离今日之战,伤亡何其惨重!”
顾惜朝听后点头同意,连带着萧戈与海东青亦是马上变了脸色。
想起耶律天远离开之前讲的那句“明日保重”,顾惜朝不禁又说道:“如若刚才耶律天远所言是真,那么明日,黄龙定会整军来袭。到时候,铁离必败。”
此言一出,穹庐内所有的人俱都沉默无语。
海东青第一个跳起来,看着顾惜朝道:“铁离不能输,铁离也不会输的。安出,你说是不是?”
戚少商见海东青与萧戈眼中期待的神情,侧头对着顾惜朝问道:“惜朝,你能邀我们共议大事,想必心中已有了对策吧?”
“是啊是啊!安出最厉害,一定不会让我们输!”海东青抿紧嘴,喃喃道。
撒兰纳亦抬起头来望向顾惜朝,眼中的祈愿之意表露无意。
良久,顾惜朝的唇角才浅浅地弯起一道弧度,开口道:“是有一计。”
短短几个字,令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亮了起来。
海东青凑近,开心地问道:“安出,你快说是什么?我要把那些辽狗打得满地找牙,再也不敢来攻城。”
萧戈亦笑,拖过海东青一手搂住,不让他在顾惜朝的面前太过肆无忌惮。
顾惜朝看了看表情各异的四人,最后将目光停留在了戚少商的脸上,正色道:“很简单,弃城。”
又是短短的几个字,却让适才还满心欢喜着的人们瞬间安静了下来。
“安出,你在说什么?”海东青的低嚷亦道出了戚少商、撒兰纳与萧戈的疑问。
戚少商的语气低沉,不死心地又再问了一次,道:“惜朝,你说的应对之策就是要大家放弃铁离城?”
“对。弃城。”
顾惜朝又重复了一次,仍然只有这一个令人心惊胆颤的决定。
“铁离城是所有族人的根。”撒兰纳的语气有些轻颤:“顾先生,我能请问为何一定要这么做的缘由吗?”
顾惜朝点头,道:“不愿服输不愿否认并不能改变事实。你们亲眼所见,铁离再顽强再勇猛亦不是黄龙的对手。今日一役,我们用尽全力也只是暂时抵阻了辽军的攻袭。然而对耶律天远来说,却像是在玩游戏。明日他们整军再攻,铁离岂不是要全城尽毁、全族尽亡,什么都不会剩下?”
停顿片刻,顾惜朝又接着说道:“撒兰纳,萨满神力斗不过辽军的长矛铁甲,重骑军阵。你们的神,在沙场战火面前不堪一击。”
这些话,字字犀利,句句在理,令在场的人一时间竟都开不了口来应答。
最后,顾惜朝望了一眼所有静默不语的人,一字一句道:“铁离现状不容儿戏,枯守城池必死无疑。只有人活着,才有铁离城。只有人跑出去,才有再造的机会。”
戚少商一直在安静地听着顾惜朝说话,直到听完他说这一句,才由适才的不信、怀疑到心生愧疚。
怪不得顾惜朝在城垣之上要说让他再想想究竟是对策还是退路,亦怪不得一贯自信满满的他会问自己:如果他想到最后仍只有战败逃亡,大当家还会不会站在他这一边信他进而帮他?
枉他自诩是顾惜朝的知音,枉他还在那里对着顾惜朝说过那些信誓旦旦的话。
不可否认,在听到顾惜朝从口中说出那二个令人可以沮丧到极点的字眼时,尽管戚少商心中早有猜测,顾惜朝的言语不详必定是事出有因,但是仍旧不免有些震惊。
国不可背,城不可降。
万事绝不轻言放弃是一种信念。
城在人在,城破人亡的坚持是一种勇敢无谓。
这样的想法与做法亦是一直存在于戚少商的心中。
在他的心底,男子汉大丈夫就应该有这个魄力与勇气去承担一切。
然而,戚少商更清楚顾惜朝做事的手法:但求结果,不问过程。
但是只要结果都是好的,何需埋怨过程?
因而,顾惜朝这么说亦没有错。
坚持不等于死撑,勇猛亦不等于妄送性命。
人生在世,有所必为,有所不为。
已然知晓接下去的是自寻死路,还要自己送上门去,怎样都算不上明智之举。
如若今日,铁离还有一线胜的希望,戚少商想,顾惜朝也不会斟酌这么久却做出这样一个决定。
现在他确信,城垣之上临风而立的顾惜朝,为何会对自己说那些隐晦不明的话了。
顾惜朝在犹豫。
就是知道铁离城对这些北地族人意味着什么,所以顾惜朝才在犹豫。
明知战前犹疑不定是兵家大忌,顾惜朝仍旧在犹豫着怎么来说服铁离人离开他们的城他们的家。
其实,他说的这番道理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只是因为一株树要被连根拔起,必须要有一个说服得了人的理由。
想到这里,戚少商突然开口道:“我信惜朝。弃城才有铁离明日的希望。”
戚少商的言语在安静的穹庐内低低地回响。
顾惜朝听到后,眸中瞬间流露出放心下来的神情。
然而仅是一闪,立即又收敛起来恢复成清亮的目光。
“戚大侠亦是这般认为吗?”撒兰纳询问的口气仍旧有些不稳。
戚少商点头,说道:“惜朝有一句话说的很对:没有人,何来城?”
撒兰纳转头又望向顾惜朝,顾惜朝随即解释道:“弃城只是万不得已。”
“安出,这话什么意思?”海东青问道。
顾惜朝笑了笑,又道:“我们不是不要铁离城,不是永远不回来。”
“顾先生是说,我们只是暂时避开,然后还能回城?那些辽狗就不会将铁离城烧毁吗?”萧戈不解地问道。
顾惜朝道:“铁离无力再战,没有兵力也没有战资。在这般情形之下,我们更要赌一赌。”
“赌什么?”
顾惜朝笑了。
在彤红火光映照之下的笑意,自信而傲气。
在一刹那,戚少商仿似看到昔日那个睥睨天下,万事尽在掌控之中的书生又回来了。
顾惜朝用目光扫视过帐内的每一个人,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赌像耶律天远这般骄傲的人,是不会去碰一座空城的。”
撒兰纳听完,不自禁地点头道:“他,的确不会。”
顾惜朝又道:“霍格山脚下有一处背岭洼地,紧邻锡伯,我们可以暂避此处。”
“也就是说,等辽军撤回黄龙之后,我们再伺机回去?”戚少商问道。
“正是此意。”顾惜朝回答。
其实在听到锡伯二字之时,戚少商已在感叹。
他没想到顾惜朝仅仅只是去了一趟霍格雪峰,路途之上还是半昏半醒的情形,竟然就能够从锡伯年轻的族长那里审时度势,观察细微到将草原地况都熟记在心并适时加以利用。
“锡伯。”撒兰纳轻念着这二个字,沉吟片刻,道:“霍格峰下,不仅有锡伯。”
顾惜朝与他相互对望一眼,笑道:“对,霍格峰下,不仅有锡伯。”
海东青不明白他的安出与撒兰纳究竟在说些什么,他最关心的是如何行动。
萧戈见他又要扑上去问问题,即刻一把拉住他,在海东青的耳边低声警告道:“别急,顾先生会教我们怎么做。全城撤避可不是一件小事,乱来只能坏事。”
“萧戈所言极是。”耳尖的顾惜朝已然听到了二人的对话。
海东青在萧戈身旁点头道:“安出放心,我知道兹事体大,不会随意乱来的。”
顾惜朝对懂事的海东青点点头,随即立起,对着穹庐之内的四人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顾惜朝道:“明日黎明之前,带上军械与必需,所有在城内的老老少少都将以最快的速度从地道出城。从此刻开始,马匹裹蹄,人畜噤声,不能让黄龙的探子得到一星点消息。这不是一桩轻便的事,所以我们必须分开动作,如若不然,这个计策就会功亏一篑。”
随后,除了撒兰纳继续留下之外,其余四人走出穹庐,开始分头动作。
帐外,夜色正浓。
薄云遮蔽了下弦眉月,令其边缘蒙上了一圈浅淡而模糊的光晕。
“日晕三更雨,月晕午时风。”戚少商抬头望月,低声道。
顾惜朝笑着回道:“想不到大当家还能夜观天象。”
戚少商低头,回首,亦对着顾惜朝笑道:“小时候听老人们说起,究竟是不是真的还没见过。”
顾惜朝再一次笑了笑,扬起头,也像戚少商一般样子遥望起高远夜空。
夜空中,没有星光。
“谢大当家助我。”
一句埋在心中的话,就这般样子轻轻地出口。
让身边清晰地听到它的人,露出了一脸开怀的笑意。
暗黑夜色之下,三三两两的铁离族人开始有序地从先祖遗留下来的暗道悄然出城。
庞大的队伍之中,没有太多的声响,一切的一切都在寒夜里安静地进行着。
撒兰纳在马上掀开头巾,任由银色的长发随风乱舞。
回首,铁离百年未变的城垣静默地耸立在他的身后,渐渐溶入暗夜之中。
暂离迫不得已,他只是选择相信顾惜朝所说的一句话:只有人在,才有城。
铁离族人并不畏死,然而毫无胜算的牺牲,灭绝全族,从来不是他这个“撒兰纳”之所愿。
再次披上头巾,蒙起双眼,撒兰纳知道,就在他的身前身后,还有许多铁离族人心存不甘,只是看着他们走才无奈跟随着举家搬离。
或许他现今更应该做的,是花费更多的时间去劝慰这些同族人。
告诉这些人,他们会回来,并且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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