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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峰
天光已泛白,日头却尚未升起。
戚少商从沉睡之中醒来,扒开芒草起步迈出岩洞。
放眼望去,雪封山岭,天地之间一片寂静无声。
没料到仅仅只是过去了一夜,昨日戌时才开始零散飘舞的小雪,竟然在这凌晨时分就落满了整座山野。
幸好,雪停了,山间亦没有起风。
上山的路并没有被雪完全埋堵,仍是依稀可见。
深吸了几口清冷的空气,随后抓来一把蓬松的积雪抹在脸上。
干净又清冽的感觉油然而生,头脑中残留的睡意瞬间清醒。
戚少商扬头展臂,享受着这份难得的宁静与安逸。
在如此暧昧不明的乱世,在如此奔波涤荡的人生之中,享有尽心安睡的一夜已然成了一种奢求。
就算是他亦没有想到,竟能在这山野之地得偿所愿。
洞内的篝火似是刚巧燃尽,徒留下些幽暗的零星火芒在浓黑的灰烬之间做着无谓的垂死挣扎。
伫立在洞口,戚少商回头,静静地打量起还在洞内把整个身子都紧裹在翻毛大麾下的人。
轻缓而绵长的呼吸显示着顾惜朝依旧还在沉睡,略显凌乱的黑发之中露出他的一对清朗眼眉。
戚少商淡淡地笑了笑。
自己的臂弯之中似乎还残留着昨夜与人相拥而眠的温度,在那一刻,他们的心一起搏动,他们的呼吸彼此缠绵。
回身步入洞内,戚少商将顾惜朝轻轻扶起再一次背负在自己的身上。
走出这个暂避的岩洞,外面就是独属于他们之间的一段路程,亦是他们必须要去闯的一道坎。
戚少商不知道前路之上还会有什么在等待着他们,他只是清楚自己再不会放开背后的这个人。
山路上的积雪并不厚,戚少商虽说背负着一个人,但是走得亦不算费力。
很快的,他与顾惜朝就来到一片冷杉林外。
茫茫丛林,落雪压低笔直的枝梢,似乎像是望不到尽头。
戚少商停住脚步谨慎地往四周看了看。
他记得地图上,通往阴阳界的唯一入口就是一片冷杉树林。
一踏入林中,戚少商猛然心中一悸,仿佛像是有些预警一般放慢了自己的脚步。
林中静得有些诡异,鸦雀无鸣。
偶尔才会有一些雪屑从树枝上坠落,发出几许轻微的响声。
戚少商正想停下步子,一直响在他耳边平稳的呼吸声变了。
“大当家,继续走,小心上面!”
清晰的字句传入耳内,蓦然响起的这一句低语般的提醒告诉着戚少商,趴伏在他背上沉睡着的顾惜朝不知何时已然醒来。
戚少商几乎没有感觉到他在自己的背上有任何一丝异动,顾惜朝却在慢慢睁开双目。
没有转头亦没有抬头,戚少商即刻不着痕迹地侧走几步,避开了一旁高耸入云的数株冷衫树。
蓦然,一道劲风从他的头顶袭来,令他来不及回身将顾惜朝放下。
冷冽的罡风激散树枝上的积雪,像是下起了一场不小的落雪。
戚少商单手护着背后的顾惜朝,另一只手屈指,直向袭来的碎雪残风中抓去。
手指触到的是一片冰凉,掌心之中抓捏住的竟是一尾雕翎箭。
不等戚少商细看,尚未落尽的漫天雪花之中又紧跟着疾速袭来十数道箭影。
森森金戈接连不断地穿越过温柔曼舞着的白色雪花,形成天地间最奇异的景象。
戚少商手中的雕翎箭越接越多,至上而下激射过来的箭却不像有停歇的时候。
一边在箭雨之中猜测是否遇上了伏击的辽兵,戚少商一边顺手查看被自己截获的这些翎箭。
箭身短小细巧,箭翎精致华美,不像军箭,倒像是专为女子所用。
正在纳闷在这雪野之地哪来的射箭女子,一尾雕翎箭堪堪擦过戚少商的手,笔直向着他呼啸而来。
戚少商暗道不好。
他的一只手还护着顾惜朝回救不及,想要旋身侧躲又唯恐伤到背后的人,正想偏头暂避,眼前倏然银光一闪,袭至面门的雕翎箭已应声落地。
顾惜朝执着神哭小斧的手没有一丝犹豫与颤动,打横擎在戚少商的眼前。
“惜朝,不要妄用内力。”戚少商低声道。
顾惜朝收回小斧,轻哼了一声,道:“这尾小小的翎箭,还用不上我的内力。倒是大当家你,竟然连这阵势亦躲不过去了?”
戚少商笑着摇头没有答话,却在将顾惜朝放下之后随手抓起一团雪,握紧捏实,向翎箭射来的方向掷去。
雪团带着他三分的功力疾速飞起,似乎比适才那些雕翎箭的来势更快更急。
戚少商的眼力甚好,早就看清楚有人躲藏在树梢间密不见人。
果然,雪团刚击到树身,就有两个身影从积满了雪的冷杉树上跌落下来。
“哎呦!”
随着一声轻唤,两人在雪地之中翻滚了半圈,俱都匆匆一跃而起,其中一人傍若无人地上下掸落着沾上衣衫的脏雪。
待到戚少商看清他们的模样,不禁讶然。
一位身着白裘坎背,鲜红衣衫的少女手拿着一弯小巧的银弓,发髻高束,弯眉大眼。
不过像是海东青一般的年纪,被冻红的脸上似乎还透着些许稚气。
只是她就这样在雪地之中一站,已如冬日里盛放的花儿般夺人眼目。
更为特别的是,滚落在那少女身旁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匹混身皮毛银白若雪的狼。
“这位姑娘……”
“什么姑娘!!”
戚少商刚刚开口,红衣少女已经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同时用她明亮的目光瞪着他与顾惜朝说道:“叫我族长!”
戚少商闻言一怔。
随后侧头与顾惜朝对视了一眼,都不禁有些哑然失笑。
还是顾惜朝凑近戚少商的耳边,低声说道:“说不定她还真的是一位族长。大当家你可知人不可貌相?”
戚少商听了顾惜朝的话,忍不住又想苦笑:“惜朝,你来北地时日比我久些,可知这位姑娘是哪个部族的族人啊?”
顾惜朝笑而不答。
戚少商无奈,只得回头又对那少女说道:“这位族长……”
“废什么话!看招!”少女举起银弓,回手抽出数支雕翎箭就向戚少商与顾惜朝射来。
戚少商没有让逆水寒出鞘,仅是尽力自保。
他看出这个正值及笄的少女虽然动作灵敏,毕竟功力有限,因而在不明其来意之前,他并无意伤害到她。
只是少女的攻势颇为凌厉迅疾,戚少商又要顾及不让乱箭伤到顾惜朝,一时之间,堂堂大侠亦是抵挡得有些狼狈。
趁着少女再次取箭的空隙,戚少商终于纵身上前,一手擒住了她拿弓的手腕。
“放开,你这个杀人凶手!”
从红衣少女口中突然响起的一声大叫,令戚少商蹙紧了眉头。
跃马江湖,驰骋沙场,经过自己这双手的生生死死的确已经太多。
只是,似乎还没有人会如此斩钉截铁地给予他这般不堪的称呼。
“姑娘何出此言?”放开用虚劲反扣着的人,戚少商的声音不禁有些低沉。
“我说的有什么不对!”红衣少女揉搓着手腕,灵活的目光在戚少商与顾惜朝二人脸上掠过,复又咬牙恨恨地说道:“你们敢说草原上那个御狼的黑衣人不是你们杀的?”
顾惜朝虽未与红衣少女正面起过冲突,却在适才她与戚少商的打斗之中,寻着机会看清了她的衣饰。
令他感到有别于其它的是,此女胸前系着的皮绳上,悬挂有数枚不同一般的狼牙。
这些狼牙颜色各异,却都色泽深厚,看上去年份颇为久远。
北地的各个部族都有自己敬畏的神灵,祭祀图纹各不相同。
唯有锡伯世代以狼为图腾,族人身上配有与狼有关的饰物亦在情理之中。
如若没猜错的话,这名少女应该是屯聚霍格山脚之下的锡伯族人。
但是此女能够配有这般神秘贵重的饰物,想必在族中身份特殊。
此刻听见红衣少女说的这句话,更令得他瞬间明白了一切。
于是,顾惜朝问道:“他是你的什么人?”
“他是我兄长,也是锡伯曾经的族长。”少女的眸中开始慢慢噙了晶莹的泪,在逐渐明亮起来的天光之中星星点点地闪现。
就在戚少商一手已然捏紧剑柄,一边却在思忖着怎么来应付这忽变的情形之时,
那少女又蓦然抬手抹去了眼眶之中来不及滴落的泪珠,说道:“好吧,我不是来向你们寻仇的。我只是心有不甘,想看看究竟是怎样的人杀死了我的亲大哥。”
眼前的人,思绪变化过于频快,戚少商与顾惜朝仿佛知道她的话未说完,因而都没开口,只是静待她自己说下去。
果然少女停顿片刻,又开口说道:“其实大哥临行之前,已经知道自己会死在草原上。”
“姑娘此话何意?”戚少商问道。
“耶律格用全族威胁大哥,如若他拦阻不下你们,死的将会是所有的锡伯族人。或者,拿他自己的命来换也是一样。”
少女的话音未落,在她脚旁安静站立着的白狼忽然抬头发出一声低嚎。
少女听闻,即刻回头爱抚一把白狼的额头,低语道:“大哥带去的狼王也是它的亲兄弟,都没有回来。”
在少女自语般低低的话语声里,戚少商想起在草原与狼群激斗的情景,不禁黯然了眸中神情。
失去兄弟至亲的痛苦他曾经一次又一次地尝,知道那是种什么样的滋味。
虽然御狼的锡伯族长并不是死在他的剑下,但是却是他与顾惜朝联手合击之下的事实。
“杀人凶手”这四个字,他,辩无可辩,亦不想否认。
如果来铁离之初,自己只是感觉辽人对这些弱小的北地部族欺压太甚,那么到了如今,在他亲身参与其中,在短短时日里就经历过的这一切已然让戚少商备感愤怒。
弱小容易受人欺凌。
但是,弱小不会永远被骑在人下。
或许顾惜朝现在在这里所做的,就是不甘弱小,就是想去相信人定胜天。
那么,自己又有什么理由,不陪着他一起去承担?
他不是早就在心底发过了誓言,从今往后,他不会放开顾惜朝。
他要看着那个人所做的一切,他要和那个人齐驱并肩。
回头看了一眼同样沉默着的顾惜朝,身后之人清清朗朗的双眸之中看不出一丝波澜起伏。
戚少商说不出此时自己心中的那丝隐痛为何而来,只是本能地把手往后伸过去,不动声色地寻到顾惜朝垂于身旁的手,紧紧握住。
幸好,他还在这里,就在自己可以随时碰得到的地方。
冰冷的手指在温热的掌心之中被渐渐捂热。
戚少商回头对着顾惜朝淡淡地笑,顾惜朝报以惯有的唇角一牵。
熟知于心的清冷表情仿似四周漫天遍野的飞雪,最是纯粹干净,不容人亵渎。
落雪无声。
这一刻,他明了他的心中所想,他亦知道他的笑容之意。
顾惜朝将目光从戚少商身上移开,对着红衣少女说道:“姑娘现在已是锡伯族长,却不知特意来此阻拦又是为了什么?”
“你是铁离的顾先生?”少女开口,虽说是问话,却用了不容质疑的肯定语气。
顾惜朝点头应承。
少女收起手上的银弓,整了整箭匣,说道:“我等在这里,就是为了给你们带路。”
“带路?!姑娘知道我们要去哪里?”戚少商问道。
少女点点头,笑着说道:“你们不是要去阴阳界?不是要去找圣泉?”
戚少商感到握在自己掌心之中的手指动了动,看顾惜朝的意思,这名少女知道的事情不少。
顾惜朝道:“圣泉既是传说,又岂能让什么人都知道它的所在。”
少女脸上的表情有些得意,拍拍身旁的白狼,说道:“我不知道,可是它知道!”
戚少商道:“你是说,此狼知道圣泉在哪里?”
“对。”少女点头笑道:“整个草原,只有我的狼知道。”
看着戚少商与顾惜朝犹自不信的神情,少女又道:“虽然是你们杀了我的大哥,但是我们锡伯族真正的仇人不是你们,而是黄龙那些辽狗。”随后举手一指顾惜朝:“撒兰哥哥把一切都告诉我了,他说只有用圣泉救活你,才能真正救锡伯与铁离。我信他说的。”
戚少商与顾惜朝随着锡伯少女木沁儿取道捷径,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就穿过了广袤的冷杉树林。
一走出丛林,木沁儿就转过身对着身后二人道:“你们看,阴阳界到了!”
此时,天光已大亮,冬日明媚的阳光照耀着霍格山绵延万里的千峰百岭。
戚少商抬头望去,只见眼前一片陡峭的雪岭直冲云霄。山脊处,果然如撒兰纳所说,有一条不足二人并肩而行的路将岭分了南北。
朝南一面,艳阳高照,万里晴空色。
背阴一面,雪封岭坡,浓云欲压城。
如此诡异的景致令戚少商与顾惜朝惧都不由得心中一凛。
木沁儿带着她的白狼龙牙走到二人身旁,蹲下。
然后温柔地摸了摸狼的背脊,抬起头来对着戚少商与顾惜朝说道:“顾先生,戚大侠。锡伯的族训,没有所求沁儿是不能上阴阳界的。接下去的路,龙牙会带你们走。切记,每一步都要踩在它走过的足印之中。”
“多谢沁儿姑娘,我们会小心行事。”戚少商抱拳谢道。
木沁儿又望了一眼一直挺背昂首站立在她脚旁的龙牙,眸中有些依依不舍的神情。
“找到圣泉之后,望戚大侠让龙牙自己回来,沁儿会在岭下等。”少女请求。
“好。”
白狼龙牙在前缓步,戚少商与顾惜朝在后跟随,窄小的山道只容二人并肩同行。
戚少商的脚边是阴阳界之北。
一眼望去云雾缭绕,浓重的雾气从岭谷底部腾升而起,遮蔽了面前的一切。
越往峰顶走,浓雾越甚。
原本朝南一面晴空之上的日头,似乎亦透不过这层漂移不定的雾气,逐渐失去了它明媚的彤亮,显得黯淡无光。
山道上的二人,不过瞬间就完全置身于浓雾之中。
小心地行走在雾中,龙牙不时地会停下脚步,回首稍待。
戚少商忽然发现这雾气浓稠得有些诡异。
明明是看似轻盈而通透的白色薄雾,却在渐渐隐去四周景物的踪迹。
除了可以看清楚自己脚下铺满积雪的山道之外,就连近在身旁的顾惜朝都开始若隐若现起来。
“惜朝,这雾有些古怪。”戚少商侧过头对着顾惜朝说道。
顾惜朝轻叱一声,道:“但凡神迹之地,大都会有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发生,疑神弄鬼的噱头罢了。你看龙牙不是还在一直往前走,我们跟着就行。”
戚少商似乎是想摆脱眼前的浓雾,抬手挥了一下,雾气随即散开,复又迅速地聚拢。
戚少商道:“这雾气这般浓郁,龙牙看得清前路吗?”
顾惜朝回头,淡淡地笑道:“大当家,你就没看出来这匹白狼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你是说,它的毛色迥异?”戚少商答道。
“不是。”顾惜朝惯有地唇角一牵,道:“是它的眼睛看不见。”
戚少商一惊,瞧着前方隐约可见的白狼影子,如此平缓而不急不徐的步调,若不是被顾惜朝一语点破,还真是看不出来这狼的双目竟是瞎的。
“木沁儿姑娘应该不会特意找来这匹眼盲的狼欺瞒我们?”戚少商不确定地说道。
前路莫测,此时就算是如他这般坦荡的胸襟,亦不由地开始多心。
顾惜朝听后却是摇了摇头,道:“北地各部人虽蛮野,但为事大多磊落。况且铁离与锡伯有着共同的仇敌。如若锡伯族长存心欺骗,那么,适才大可在冷杉林中就设下陷阱害了你我,何必花如此心思大费周章?!大当家不要忘了,这霍格山一带俱是他们的辖地,我们避无可避。”
“你是说,这是木沁儿姑娘有意为之?”戚少商问道。
“对。”顾惜朝抬头眼望四周,道:“大当家,你看看这周围的情形。其实看得见与看不见又有什么分别!”
缠绕周身的浓雾在二人且行且语的谈话声中愈发得浓郁了。
雪野山岭间的雾气飘忽而迷离,拂过人温热的面颊,徒留下一脸冰凉的濡湿。
“木沁儿有一句话说得对。此种地貌,也唯有她身边眼盲的龙牙才能找到路。”
顾惜朝说完,转过头见戚少商顾自沉吟不语,轻叹一声,又道:“世间多少明眼人,往往不如一个瞎子看得清楚、瞧得明白。兽类亦是如此。”
一句话轻声而语,像是在给戚少商解惑,又像是仅仅只是说与自己听而已。
戚少商一时之间不知怎么开口,只是凝望着将头微微转过来望着他看的顾惜朝。那双墨黑的眼瞳之中有一丝挥不去的郁色,就像这雾,吹不开散不去。
“有些人是不需要用眼睛去看的。”戚少商忽然咧开嘴,笑着对顾惜朝说道:“惜朝,我看你就从来不用眼睛……”
而是用心。
顾惜朝瞬间怔住。
随后,不着痕迹地避开戚少商直望着他的目光,胸臆间的鼓动却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在这静无人烟的旷野之地,听在自己的耳内清晰可闻。
戚少商又笑了笑,正想开口,突然,走在他们前面的龙牙停住了步子。
白狼的两只尖尖的狼耳笔直地竖起,像是在仔细聆听着什么。
戚少商即刻与顾惜朝对视一眼,亦都停下脚步,凝神细听。
入耳一片寂静,连一丝轻若飘絮般落雪的声响都没有。
天地之间实在是太过静寂了,静得令人惧怖。
龙牙的行动又静止了片刻,才回过头来像是看了看戚少商与顾惜朝,然后一声低吼,身子倏然往前似箭一般地奔去。
顾惜朝刚才与龙牙打了一个直直的照面,正在感觉它不同寻常的举动,现下见到龙牙蓦然往前奔去的身影,马上对着戚少商道:“大当家,跟紧它。”
戚少商想都没想,已经在顾惜朝的话语声中执起他的手,纵身而去。
始料未及的是,龙牙在雪地之中奔跑的速度这般飞快。
戚少商牢牢地拽住掌中紧握着的手,顾不上迎面而至的冰冷雾气缠上他的眼眉鬓角,只是用双目死死地盯着白狼留在雪地里的足印,屏气凝神一路紧随。
不消片刻,二人一狼已然快要奔至峰顶。
蓦然,脚下凝结着冰霜的山路似乎开始轻轻地晃动,空气之中亦似乎添了更多的雪的气息。
四周,仍是白茫茫一片。
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看不清。
唯有他们的耳内,愈来愈轰响的声音渐渐地从远方叫嚣而至。
戚少商与顾惜朝的心中都明白,只怕在这雪峰之上会有异变。
但是一时之间,他们又不清楚到底会发生什么。
看龙牙的样子,非但没有减慢奔跑的速度,反而越奔越快,二人亦必须全神贯注才能跟上它的脚步。
凛冽的风在耳旁呼啸而过,冰冷的空气吸入肺里隐隐生疼。
此生,戚少商还从未有过如此这般的感受。
跟着一匹狼,不管不顾地在雪中狂奔。
不知出路在哪里,亦不知前方会有怎样的危险在等着他们。
两声低沉的狼嚎似乎是龙牙在给与戚少商与顾惜朝指明行路的方向。
戚少商循着嚎声往前,足尖几个点落,已然带着顾惜朝找到龙牙再一次停住步子的地方。
只见龙牙四肢并用,正在刨着一处已被冰封的雪地。
感觉到戚少商与顾惜朝的靠近,龙牙抬起头,低低的嚎声不时地在喉间鸣响,像是要告诉他们一些话。
“圣泉是在这里吗?”顾惜朝在龙牙身旁蹲下,问道。
龙牙像是听明白了他的话,点头应答。
末了,还不忘用一只狼足点踏已经被它刨开不少积雪的地面。
戚少商待上前察看个究竟,龙牙突然又挺直背脊回头遥望峰顶,然后急切地奔回,低下头去叼戚少商的裤脚,拖着他走到那处冰封之地。
顾惜朝抬头看了看戚少商,道:“大当家,看来就是这里了。”
戚少商拍了拍龙牙的头示意它放开自己,随即对着顾惜朝点头道:“惜朝,你先暂避一旁,我运掌试试。”
凝神聚气,将内息蕴积掌心之中。
戚少商双掌齐出,瞬间迸发的浑厚掌力激起地面的积雪飞溅而起。
漫天飞舞的雪片夹杂着残破的冰岩碎块掉落下来,砸得纯白的雪地上坑洼一片。
不等残雪落尽,顾惜朝已然看到雪地之中,出现了一个阴暗而幽深的黑洞。
戚少商收掌回息,正待仔细验看,耳中蓦然又听到一声尖利的嚎声。
嚎声短促,上扬的尾音听来却极为凄厉。
戚少商没料到龙牙会发出这样的声音,仿似看到了什么在向他们示警一般。
于是,他立即抬头,顺着白狼面对着的方向遥望。
不远处,先是从雪峰顶上轻飘飘地落下一团白雾。
紧接着天地之间,由远及近地传来一阵强似一阵的剧烈响声,令听者毛骨悚然。
一直在脚下微微晃动着的地面,由最初的轻颤在这一刹那变成猛烈的摇摆,让人站立不稳。
天空之中明明没有落雪,却有不少的雪屑不知来自何处,飘洒在戚少商与顾惜朝的发上肩头,越来越多,越下越密集。
顾惜朝只不过转了个头。
瞬息,好似天地崩裂一般,滚滚雪流已然自霍格山顶倾泻而下。
万顷雪涛以排山倒海之势,挟千军万马之态,一路怒啸着冲下山岭。所过之处,一切俱被掩埋、吞噬、毁灭。
空气里开始到处迷漫起冰霜的气息,耀目的雪光几乎要把人的心胆撕裂。
戚少商惊见这天地异变,本能地伸出手想去拉住站立在他的对面,比自己更临近洞口的顾惜朝,无奈所有的举动在天数面前只能是徒劳。
蓦然,中断了嚎声的龙牙以极其迅疾的速度幻化成一道白色的电光,毫不犹豫地向顾惜朝奔来。
眼前的一切实在是变化得太过突然,令所有人措手而不及。
待顾惜朝明白龙牙为何这般作为之时,想要避开已是为时过晚。
没有内力保护又是中毒深久的身体,在龙牙的拼死一撞之下,竟就斜着一脚踏空,整个人直直地往地面上那处雪洞内跌落下去。
戚少商见到,大惊失色。
因为,他见着顾惜朝的身体在倾倒之前,从其紧抿着的唇齿之间像是喷出来一口鲜血。
热血溅开在白色的雪地上,点点殷红怵目惊心。
戚少商立马凝气飞扑过去,尽全力往前伸出的手亦只能堪堪擦到顾惜朝的衣袖。
随即,五指变触为抓。
就在戚少商感觉到自己已经碰触到的衣料快要滑出他的手心,就在他感觉到自己快要力竭不济之时,突然,有一只手反握住了他的。
骨骼清奇的手指紧紧地扣住戚少商的手腕,将两个人死命拽在一起往下拉。
其实,从手腕处传来的力道并不强劲,但是却是如此熟悉,熟悉到戚少商不由自主地由着这股力道带着他一起坠落。
在堕入雪洞之时,戚少商不忘撑住颈脖,勉力回望。
此时,滚滚而至的冰雪川流已奔腾到洞口处,尚未来得及从雪地之中站起的龙牙在一瞬间就被雪流卷席而走,呜咽的吼声即刻消失于茫茫雪野之中,什么也没留下。
翻滚不息的积雪亦不可避免地从洞口倾落涌入,裹着戚少商与顾惜朝急速下坠的身体洒扬而下。
戚少商直到亲眼瞧见龙牙的惨况,才明白顾惜朝反手拉他入洞的用意。
或许只有堕入雪洞之中,才是唯一可以在这场灾祸里保住他们性命的法子。
手上用劲,一提一带,拥人入怀。
戚少商随后费力地在无处可着力的黑暗之中硬是扭转了身子,将自己的后背对准坠落的一面。
周围,静谧无声,唯有在二人的耳旁,有冷风呼啸着掠过再掠过。
仿佛只过了一瞬间,却又似千万年般久长。
背脊撞击到坚冷地面的一霎那,疼痛的感觉激出戚少商的一头冷汗。
纵有深厚的内力相护,毕竟仍是凡体肉身。
从高处跌落时太过强烈的冲击令他的脑中瞬间空白。
不过,最初的眩晕只如鸿毛般略过,脑中仅有的一丝茫然立即被传至后背的痛楚所替代,刺激得戚少商不得不马上清醒过来。
低头看了看怀中紧拥着的顾惜朝,那人过分安静地趴伏在自己的心口之上,悄无声息。
戚少商的心中猛地一悸,顾不上后背的疼痛,扶住怀里的人一同坐起身。
怀中,顾惜朝双目紧闭,唇边还残留有数缕血痕。暗色的痕迹一直蜿蜒而下,染红了他胸前的衣襟。
“惜朝!”戚少商试着轻唤了几声,都不见顾惜朝醒来,耳内,却分明听到了一股细细的流水声。
回头,戚少商向发出水声之处观望。
他与顾惜朝跌落下来的地方,的确是一个深入山腹的天然雪洞。
虽然四周的岩壁被冰雪封得严实,却不十分之寒冷亦不十分之黑暗,俱因雪洞尽头,升腾着一股热烈而迷离的水雾之故。
那弥漫于洞内一偶的雾气起伏漂荡,适才自己听到的水声就是从中向外传出。
戚少商不由地心头一阵欣喜。
都说圣泉在霍格雪峰之上,没人会想到它竟然深藏山腹之中。
戚少商用力甩了甩略感昏晕的头,将顾惜朝安置妥当,起身走近。
果然,一汪清冽的池水整个地被笼罩在热雾之下。
靠近,细看。
戚少商发现,升腾在周围的并不是水雾,而是温热的泉水所带出来的热气。
深入岩壁内的两处泉眼,流出来的是两种不同色泽的泉水,融会贯通之后,令得整池的水色变幻莫测。
泉底仿似不断地翻涌着血红的暗潮,水面却透明平静如镜一般。
原来撒兰纳所说的圣泉共有阴阳两处泉眼,就是现在自己看到的这个。
戚少商再走近几步,将手浸入泉水之中。
平滑的水面立即荡起浅浅的涟漪,然后一波连着一波地晕了开去。
热度温和的泉水像是有生命一般,温柔地缠上他的手指与掌心,不放过任何一处地方寸寸抚慰。
戚少商掬起一捧泉水,往回走。
凑近顾惜朝的唇边,将水喂下,随后缓缓拭去他嘴角已凝结成痂的残留血迹。
“惜朝,我们找到圣泉了。”
“大哥。”
耶律格走近黄龙府内最奢华亦是最寂静的府邸。
耶律天远听闻,自窗边回身看向来人。
燃在四壁墙上火灯内的火光明明灭灭,仿佛像他此时脸上阴晴不定的神情。
耶律格向耶律天远恭声禀报道:“大哥,你吩咐的事情已经办妥。我营下的一千骑兵与两千步兵俱已集结城下,静候大哥发令。那大哥你的人……”
“耶律格,我的人我自会安排。”耶律天远冷着一张脸,又道:“此次攻打铁离一切军令皆由我出。你,好好照办就行。都听清楚了?”
“是!”耶律格单膝下跪,道:“一切听大哥的,我再不敢擅自逾越半分。”
“下去准备吧。今夜子时出发!”
耶律天远说完,再不看耶律格一眼,顾自转身走入了内堂。
屋内,熏着不知名的香料,月里朵正席地盘膝而坐,凝神冥思。
听到脚步声,她睁开双眼,起身向耶律天远缓步走近。
一边帮着面前的人宽衣换甲,月里朵一边说道:“将军,你真的要在明日攻打铁离?”
耶律天远冷哼:“什么时候也轮到你管起我的战事来了。”
“月不敢。”月里朵低头道:“月只是听萨满神告诉我,近几日不宜征战,否则……”
“否则怎样?”耶律天远的语气更冷。
“必败无疑。”
耶律天远一把扯住月里朵银色的长发,冷笑道:“我以为你的灵力不过如此,想不到真的可以接到神的旨意。那么,你的萨满神有没有告诉你:黄龙铁军是大辽的精锐,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将军!”月里朵痛呼。
耶律天远松开手,仿佛像是在轻柔地抚摸着依旧留在他手心里的丝丝银发,道:“你就算将这一头发丝尽染银色也永远不会是他。他的灵力,他的神奇,你永远比不上。”
月里朵心中猛地一颤。
这是耶律天远第一次在她的面前说出这么真实的言语,像似要将她整颗心活生生地剥开。
她知道耶律天远口中的“他”是谁,她亦知道每次当自己面前的这个人轻唤“月”之时,其实想着的是另一个天生有着一头银白发色的人,那个人就在铁离。
蓦然齐齐涌至心头的痛令月里朵一时之间答不上话来,唯有暗自噙满了泪不让它滴落。
耶律天远披上黑胄战甲,俯视溃坐地面的月里朵,说道:“我与格小子虽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但是他永远不会是我。你最好记住今日我说的话,这一次,就不要随军了。”
“还有,安分点,不要再耍花样。就算你是被萨满神祝福的巫女,可是动了他,我一样会杀了你。”
说完,耶律天远自木架上取下自己的佩剑,头也不回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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