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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坟
六十年前的新疆塔里克,也有一场葬礼,一场没有没有阿訇、没有满拉、没有诵经的□□葬礼,但那次埋葬的主人,却被人们记忆至今。因为那个被埋葬的人,是一个身份特殊的人,不仅如此,更因为这个身份特殊的人,是用一种惨烈无比的形式,向他守护的人们和土地告别,向他的至亲告别。
他就是那个叫马顺昌的人。
告别了他的至亲们,他就再也没有见过任何一位亲人,因为再也没有人到他的坟前拜谒,少有人知道他身葬何处。我们只知道,将军马顺昌客死塔里克后,他的家人就被迫四处散去了。那是个特殊的时候,在那个特殊的时候,将军没了,家也就塌了,生路在哪里,他的后人心里都是一团烟雾迷茫。怪不得他们,为了将军,他们先得活着。
将军从此被深埋,深埋在沙漠里,也深埋在亲人的记忆里。
再给母亲上坟,已经是一年以后。碑上还是没有“云南马顺昌第四代孙女”字样。但母亲的坟,已经被一大群坟包簇拥,看起来寂静而又喧嚣。看来母亲是不会寂寞了,我想。
母亲真的不会寂寞。这个拱北,安睡着她的婆婆,她的丈夫,她的弟媳,还有她的女婿,亲人们都在离她不远的左右,有着如此的簇拥,母亲和她太祖相比,真的已经是喧嚣的了。母亲的太祖到底在哪里?他真的无人拜谒?真的孤独着?我很多次的在心里问着自己。
母亲安息了,马顺昌再一次来到了我的脑海。那个母亲的太祖,那个母亲的根脉,那个倥偬一生的云南将军,你的魂灵,安息了吗?
将军死的突然,无论是他自己还是所有的家人,都完全没有任何的预料,所以将军没有留下最后的嘱咐,没来得及给妻子儿女留下一句话。一家之主的突然离去,让整个家族陷入空前的混乱。我想不出,将军死去的几十年间,在如此多的生死变迁面前,又隔着遥远的戈壁沙漠,谁会去给他坟上添把土,谁会伫立坟前念个经,谁会给他坟前的花草浇些水,谁会护着他的坟茔不走样?没有谁。
我想,该去塔里克看看了。
在远离塔里克几十里的一个地方,我总算找到一位知道马顺昌墓地的人,那是一位维吾尔族老人,人说已经八十多岁了,但依然显得精神矍铄,在那张消瘦的脸腮上,瀑布般的挂着银白色的胡须,令人望而生敬。我问他的时候,老人没有迟疑,很快就点了点头,还说,他小时候在那一带玩过。
“小时候我经常和小伙伴们在那里玩耍,马提督的坟上,那时候有一座凉亭,印象中那凉亭子很大,修得很精致,是那种尖顶八角的亭子,凉亭周围还有一圈院墙,一边院墙上修了个门楼,也是很高很大。”老人讲述得很平静,怕我听不懂,他说得很慢,不太标准的汉话,我听上去却有一种格外亲切的味道。
我听得孜孜有味,嗯!凉亭、门楼、围墙,这就是我想象中的将军的坟茔,一代提督的坟茔,应该是这个样子。
看我听得孜孜有味,老人摇摇了头,瀑布般的白色胡子,随着他摇摆的头飘动了起来。他转而又说:“现在都没有了,亭子和门楼都没有了,都给拆了,那时候生产队给拆的,炼钢铁的时候,拆走炼了炭。”
“什么都没有了?”
我的心瞬间一落千丈。在这样遥远的边陲,这样枪炮弹雨不屑一顾的所在,这样荒凉荒蛮人迹罕至的地方,有谁会对一座坟茔大肆破坏?一座坟茔又能妨碍了谁呢?“真得什么都没留下?”我不甘心。
“没有了,到后来,院墙也给拆了,那些土块砖头,都拆下来干别的用了。”老人对我说。
什么都没有了?即使什么都没有了,坟,总还在吧?我还是不甘心。
按照老人家的指点,我往塔里克的东北方向一直走。开始的时候,还能在树荫底下走,有一些大树在身前身后出现,天气虽然干燥,有大树忽隐忽现的遮挡,在少许绿色植被的庇护,空气还算凉爽清新。可是一路走下去,树木就慢慢隐去,眼前就只有一些零星的灌木了,横七竖八的干柳枝子,让人觉得咽喉燥干,像是快要窒息,整个头顶完全暴露在阳光下,被太阳肆无忌惮的照晒着。再走下去,绿色几乎完全褪下,偶然闪现的胡杨,也已经不成林,甚至有些干脆枯影形吊。
我伸手在眼睛上搭起凉棚,踮起脚尖往前面看,眼前一片茫茫沙砾,如果按照老人家的指点,应该就是这里了。我站定,向周围仔细看了看,我看到有些耸起的土丘,土丘上有稀稀拉拉的草,样子似乎是些坟茔,我一时不能确定了。
“就是这儿,再往前走一点。”听到声音我不由得一阵欣喜。是那位维吾尔族老人家。
“谢谢你啊,你怎么也过来了?我们走的地方对不对?”我满怀感激地说。
“我怕你们找不到地方,不好找呢。就这儿了,你看,就是那片空地。”老人抬手指给我看。
我顺着老人家指的方向,视线越过一些坟堆,在坟堆的另一边,似乎有一片空地。心一悸,我赶紧抬脚就往那边走,我绕过几个坟包,来到了那片空地。
我被眼前的情景惊住了,真得什么都没有!没有人家说的凉亭,更没有围墙门楼,就是连个碑都没看见,那怕是残碎的石块。尽管我已经知道什么都没有了,但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因为,我连一个小小的坟包都没有看到。
对了!坟在哪儿?凉亭院墙都可以没有,但是坟呢?那个证明遗骨存在的地方在哪儿?
“就是那儿。”闻声望去,我被彻底惊呆了。
眼前是两个塌陷的墓穴。
那是一座真正的孤坟。
虽然那里是一个墓地,但坟茔和土堆已经无法分辨,每个看上去像坟茔的土堆,你都无法确定那是不是一座坟茔,不能确定土堆底下有没有骨骸。因为没有一个土堆上有碑,甚至没有一块木头,哪怕是一个砖头,上面刻着逝者的名字,可是没有。准确地说,那是一个早已经被废弃的墓地,所以,那是一座真正的孤坟,连上坟人的喧嚣都难得一见,更不要说听得见诵经的声音。
原本他可以不这么孤独。
将军的原配云南夫人马苏洁,和将军的长子马振生,都是在将军离世之前,就在塔里克“无常(去世)”了。如果不是突发那样的事件,如果不是那么惨烈的终结,如果不是全家老少仓皇出逃,他们一定会被安葬在一起。有青梅竹马的原配夫人陪在身边,有亲手调教出来的儿子护卫左右,将军会是多么的安逸,哪里还会有什么孤独?即使塌陷,他也会喜悦的,因为他是和老婆儿子一起塌陷的。
没有凉亭算什么,这辈子他坐过的凉亭不计其数。没有围墙更不算什么,枪林弹雨里他一样大刀阔斧,没有围墙也挡得住任何进攻。门楼也可以不要,他走南闯北结交无数,朋友亲人一大把,谁来了他都会敞开大门……什么都可以不要,都拿走,我相信,他只要最亲的亲人陪伴在左右,他就不孤独。
但是没有。一切都没有办法如人所愿。
逝去的人,真的有魂灵吗?如果有的话,那他的灵魂一定不是呆在地下的,一定是在游走中,如果他的灵魂能感觉想感觉,那他感觉到的就是自由,而不是孤独了。其实真正被孤独的,是活人的心啊,是活着的人面对亲人的孤坟,那一颗不忍的心。
我寻求安慰的这么想。
我找了块大土疙瘩坐下,对着那两个塌陷的坑口,一时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后背簌簌发痒,有汗水像小溪般顺脊流下。我闭住眼睛,感受火辣的太阳,感受头晕目眩,人也不由得恍惚起来。就在恍惚之间,我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你想到自己会躺在这里吗?塔里克?”我在问。
“想到了。”我听到了回答,一个浑厚的声音。
“塔里克是你的第二个故乡了吧?知道你到过不少地方,不知道算不算?”
“十年,整整十年。”我知道他说的是塔里克,他的声音有些激动。
“在这十年里,你快乐吗?”
“好!很好!做了不少事情,一家人也在一起。”声音似乎平静了许多。
“不想回到家乡云南?”我的声音之后,出现了一刻的停顿,然后那声音又重新出现。
“我在这儿踏实。不回去,哪儿也不去了。”声音里的无奈清晰可闻。
“是不是因为慈禧曾经发过话,让你呆在新疆?”其实慈禧的原话是“永不得返”,我觉得自己有些残忍。
“那老婆子早就没了,大清也没了,我想回云南没人拦得住。”那声音瞬间就变得激昂了,似乎毫不在意我的残忍。
“你觉得冤枉吗?”我继续我的残忍。
“……我这辈子受了不少冤枉。”无奈重新出现在那个声音里。
……
“你是谁?”那声音好像忽然想起什么,开始问我。
“你可以猜猜。”刚才的对话让我觉得亲切,我也忽然心情松弛,想和这个老人调皮一下。
“那你干啥的。”他不愿意猜,而是继续发问。我悄悄乐了,嗯,是个将军的作派,将军是提问的,怎么可以让人家问个没完。
“我这不是正在跟你说话吗?”我绕过了他的问题。就是不告诉你。我继续调皮,一边想象着他的模样,是不是也是一脸瀑布一样的白胡子?哦不对,他好像没有那么慈祥的瀑布一样的胡子,他总是威严的,照片上是两撇白胡子,倔强的在嘴巴上面向两侧伸展。
“我从乌鲁木齐来,我刚从云南建水回来。要不,我给你讲一讲建水吧。”我原本想说我从北京来,可是怕他听了糊涂,也怕他心里犯嘀咕,我知道,北京对他,总归也是一个心结,他那个时候,北京还不叫北京,那时候叫北平。我就把北京两个字从嗓子眼给咽了回去。
我突然想给他说一说建水了。
“……到了建水我才知道,那个过桥米线,原来说的就是建水的米线啊,好吃哩,味道地道着呢,我还吃到一种羊杂米线,啊呦,那味道,比新疆的回族粉汤不差呢!还有一种烧豆腐,蘸着调料吃,香的很啊……”
突然觉得自己真得太过残忍,对一个远离家乡的老人,叶落了却不能归根,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痛楚啊!原本我还想说,建水文庙前的那个大水塘,如今浮满了荷花,当年一定也是另一番俊俏模样的,现在庙里的人迹就只是游人的了,听说从前来的都是学子。建水街上的牌楼,古色古香的,一个比一个高大气派……可是我忽然清醒过来,建水对他,实在是过于熟悉了,朝阳楼,双龙桥,大板井,崇文塔,燕子洞,哪里没有他的脚印子呢?我这么喋喋不休,他心里该很不是滋味了吧。
我停住了话头,果然没有人理睬我,他是陷入了深思了吗?我不得而知。
“你孤独吗?”想象着他的模样和他的心情,不等他的回答,我又忍不住想问了。
“……” 他仍然没有理睬我。
“你最后见到的家人是谁呢?”
“法图麦。”这回他回答得很快。
“你的大女儿?曾经被马家赶出家门的大小姐?”
“……”他又一次沉默。
声音不再出现。他不屑于回答我,还是这个问题刺痛了他?我的思绪和满身的汗水一样,滴淌在干涸的沙砾上,随即挥发了。和那个声音一样。
看着空旷的四周,想象着这里夜晚的寂静,我低下头安慰他,并为他祈祷:“这也许是胡大赐给你的清静吧。”
“你要找个走坟的阿訇吗?”我的身后传来一声询问。我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个带路的维吾尔族老人。我冲他点点头,不一会儿,他就变戏法似的,从荆棘深处领来一个走坟的阿訇,那阿訇来到我跟前,左右看看,然后茫然的看着我。我明白,他是没找到坟头。
我给他指了指那个塌陷的大坑,他点了点头,没说一句话,直接走到坑口,站定后,低下头,开始诵经:“主啊,求你饶恕我们的活人和亡人,饶恕我们的在世和不在世的,饶恕我们的小孩和大人,饶恕我们的男的和女的,主啊,从我们中你让他活的人,求你让他活在伊斯俩姆和孙乃提上,从我们中你让他“无常”的人,求你让他‘无常’在依麻尼和讨白上。至仁慈的主啊,求你慈悯吧”……
离开塔里克,那座孤坟一直在我脑海中萦绕。
在“中国马氏名人录”里,我找到了“马顺昌中将”的字样。马顺昌的这个中将,是民国政府给的,我看到他还有一个军衔,是上将,那是军阀时期大总统的馈赠。就是这样一个将军级的人,一个尝尽荣辱辉煌的人,最后留给人们,留给家族后人的,只是一座孤坟,一座藏隐在大漠深处的孤坟。
我知道,孤独的将军和他的家乡,那个山清水秀四季常青的云南,他们从此相隔了千山万水,那里有嗅不尽的湿润,看不尽的青山,还有满街的泉眼,饮不完的甘甜……他和它们,永远不会再见了。
我手里有一张照片,那是一张刚毅的脸,眼眶深陷,目光深邃,面庞方正,两耳后垂,嘴角紧闭,呈现的弧度,透着坚定。
从一份来自瑞典隆德大学的文字中,我看到了这张照片,这可能是迄今为止,将军留在世间的唯一一张照片。所以,那张刚毅的脸,被众多出版物转载,也成了我那位宗亲送给我的那本《提督马顺昌》的封面。
当大姐给我指点这张老照片的时候,指给我说:这是我们的祖爷爷。当时,我就被那张刚毅的脸镇住了。我不由得又仔细端详了一下母亲的照片,我发现,在母亲慈祥的面容下,有一种坚毅,和将军是何其相像。
将军马顺昌有很多身份,武举,协台,参将,钦犯,统领,提督。但伴随他最多的身份,也几乎是贯穿始终的身份,是将军。将军是云南人,他的一生却和遥远的西部新疆发生了密切的关联,将军和新疆的密切关系,以至于最终“埋体”归隐于沙漠腹地,和茫茫沙漠浑然相容,似乎早在他的祖辈,也就是将军的爷爷,当年跟随左宗棠挺进新疆时,就已经为此缔造了渊源。
似乎一切都是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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