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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七
母亲的头七答谢宴席,是在礼拜寺里举行。
如果不是母亲的葬礼,作为一个女人,我是鲜有机会走进这座大寺的,更不要说是进了诵经的大殿。
这是一个让人的崇仰之情很快就油然而生起的地方。第一次走进这座清真大寺,我就被它既典雅又肃穆的外观所震撼,不由自主地,就把自己的脚步放得轻轻的,声音自然更是小心的收住。
这是个外貌气势宏伟的礼拜寺,雕梁画栋,庄严肃穆,古朴典雅。大殿的台基有近两米高,要上十几节台阶,才能来到大殿的外围。在大殿外这高两米的台基上,围绕着大殿,有几十根红漆木柱组成一个回廊,廊上的飞檐斗拱全部绘有彩画,柱础是上圆下八角的连体石。殿外四个屋檐的外角,高高的上翘云天,宛如两个脱缰的马头,向前方突出两米多,每个马头上,各坐着一个绿色花瓶。
大殿内的装饰更叫我叹为观止,可以说是中国传统的宫殿式砖木结构和阿拉伯装饰艺术相结合的完美杰作。一进寺门,寺门两侧有两个旁门,两个旁门前各有双重八字影壁。大殿内还分前殿、中殿、后殿,同时可容几百人做礼拜。几个大殿内部都是穹窿结构,殿的前壁上还雕刻着阿拉伯文的清真言,两侧旁均刻有《古兰经》经文,并各有雕花窗棂和门扇。大殿殿两门的内壁上也刻着《古兰经》,门外壁上分别刻着“认主独尊”、“赞主清净”……
站在寺外的院子,我看到,一个月牙,在大殿外铺满琉璃瓦的楼顶正中,被一个数米高的竖杆高高的托起,闪闪发亮。
经过反复的商量,宴席的单子总算拉出来了。那单子包括宾客的名单,还有菜单。
宾客里亲戚的名单,以近亲远亲直系旁系的顺序,慢慢的一个个清出来,有的人我们知道和我们是什么关系但不知道名字,有的知道名字不知道电话,有的关系不很确定,而且即不清楚名字也不知道电话……整个过程的复杂出乎了我的想象。我们姐妹几个头凑头的绞尽脑汁,也没弄明白多少。
有句话说“回民亲,亲套亲,砸断骨头连着筋”,我们都被这亲连亲,绕几个弯子都是亲的亲戚关系,弄得头直大,要弄清楚这么些人,要打很多电话,要问很多的人,还要弄清楚他们彼此的相互关系,这绝对称得上是一个工程。
大姐是工程师,做事情向来细致,再说她是老大,年长我们,有些亲戚我们不熟悉的,她还有些记忆,不光了解辈分关系,有的甚至叫得出名字来,这件复杂的事情自然由她承担。
“光娘娘姨妈就几十个!”大姐嘟囔了一句。
菜都是回族老规矩了,“九碗三行”子。那“丸子”“闷子”都分别用羊肉还是牛肉?配菜都用什么花色和品种?主食花卷、馍馍、米饭、油香分别都要准备多少?等等,这都得事先确定好。
从小到大,我席也吃了不少,一说“丸子”“闷子”,我一点也不陌生,尤其是这“九碗三行”,是想一想都要留哈喇子的美食。“九碗三行”是回族宴席上规定的菜,菜要全部用九只大小一样的碗来盛,并要把九碗摆成每边三碗的正方形,这样无论从南北还是东西方向看去,都成三行。
不仅摆法很有讲究,这“九碗三行”菜,因为菜都不过油,不用油炸或者炒,烹饪全部用蒸、煮、拌,选料也特别的精细,所以虽然肉不少,但吃起来一点也不腻人,而且还非常爽口。关键是,这九碗菜是同时准备好的,上菜时速度快,一两分钟就可以上齐了,每道菜吃起来都是热乎乎的。
所以一吃“九万三行子”,我就觉得嘴不够用。
宴席前,大姐招呼我们说,虽然母亲没有儿子,我们几个也没操办过这样的事情,但我们自己母亲的事情,不能指望旁人操这个心,再说,谁能完全了解我们的心思呢。你们几个都不要担心,礼俗上的事,不明白就赶紧问明白人。阿妈不是说了吗,鼻子底下长的是嘴。
“我负责落实菜单,还有大厨,还有采买的事,这些是不是要和寺里商量?”二姐略知一二的样子,主动向大姐请缨。
“你想得很好,这些事我也不太明白,你就这么做吧。”大姐果断地挥挥手,算是决定了一件事。
“那我就管财务吧。”在银行工作的四姐,又接过了一项在我看来非常麻烦的事情。
“对对,这非你莫属,一切采买支出都找你,你把关。”大姐又挥挥手,满意的点点头,神情比先前轻松了许多。
“我就招呼宾客吧,人来的多,有的老人得安排车接送,不知道家里的这几辆车够不够。”慈眉善眼的三姐,平时在家里就是待客的好手,招呼女人孩子,陪老人说话,她最有耐心了,这任务交给三姐,大姐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好好好,这你最适合。尤其是那些远道来的,年岁大的,都给安排休息好。”大姐这回彻底放心了。
我知道,是到了我为母亲做些什么的时候了,过去跟在母亲身边,我可以不懂可以不做,现在不行了,我就是再不明白,也不能袖手旁观。
“大事情我做不了,我负责后厨招待吧,果盘,茶点,上菜什么的,给我几个小伙子吧。”
大姐显然把我给忘了,听我这么说,才回身看看我,一脸茫然的样子,好像是说你凑什么热闹?看大姐不知道该咋安排我,二姐赶紧鼓励我:“那么多年轻小伙子,你看着挑,找几个长得利索点的,手脚也要麻利。”三姐也上来打趣:“你看看我们家哪个小伙子不利索?”
“这下我们家小五要发挥管理才能了,后厨总监呢!”四姐也笑着说。
“那后厨总监这就上任了。”我很开心!
我们五个姐妹在妈妈眼里长到几十岁,第一次一起为妈妈做一件事情,我明白,此时此刻,是妈妈需要我们的时候了,更何况,忙碌可以让我们忘记悲伤。我立即进入了状况,准备现学现卖。
一夜未眠,兴奋的睡不着觉,困得睁不开眼睛,迷迷糊糊的也在想着第二天的宴席,想着自己需要做什么,先干什么后干什么。
第二天,天不亮就爬了起来,摩摩挲挲的清点东西,检查一次性桌布够不够厚度,别见风就乱飘,沾人一身。再看看茶杯够不够数量,别到时候用完了抓瞎。果盘里的水果怎么摆放好,是事前切块放上牙签,还是完整的端上去,嗯,切块容易变色,摆上去不好看,显得不够新鲜,不切吧又不方便客人入口……那就准备些剥皮的和个头小的水果,像小橘子、圣女果、香蕉、小香梨、小杏儿什么的……
吃完早饭,我就迫不及待地催促着姐姐们:“快走快走。”二姐笑我:“后厨总监急着上任烧火了。”我心里想着一大摊子要做的事情,不由分说,伸手拉着一个姐姐就走。“你拉谁呢,我是财务总监,我要去的是银行,快放手快放手。”四姐被我拽的甩不脱手,一个劲叫唤。三姐那已经笑得要岔气,边乐边走:“小五子表现好表现好,我现在马上就给后厨总监到饭馆定花卷油香去,我知道有一家馆子的油香做得好得很,去晚了还没有了呢,一会儿你好好指挥着往上端啊。”
几天来,家里终于有了笑声。
回族人的宴席,是流水席,讲究快速有序。
头气那天,临近中午,礼拜寺大殿里的“念索儿”一结束,很快,第一批客人入席了。第一批上座的客人是清一色的男宾,基本上由阿訇和满拉组成。他们刚一落座,我就掀起门帘,悄声地发出第一个号令:“上果盘。倒茶。”几个年轻姑娘双手端着大圆木盘子,里面五颜六色玲珑剔透,让人垂涎欲滴,待果盘一一到位,我再一挥手,几个身材魁梧相貌堂堂的小伙子,精神抖擞的提着茶壶鱼贯而出。
“先上四个角的肉菜!再上四个边的菜,三行要摆方正了。”“撤桌子的时候稳当点,手底下利索点,别撒到地下还得清理。”“阿訇跟前上菜离人远点,别把菜油滴到阿訇的袍子上。”我的指令不断地向上菜的小伙子们发出,我先学现卖的常识,都派上了用场。我看见大姐在席间冲我笑。
五个姐妹,像五个统领,各负其责,这边大姐进进出出的迎来送往,还负责车辆调度。那进进出出的宾客,她是跟前跟后的迎进来送出去,腿脚一刻就没闲着。平日里阿妈总夸她腿脚利落,一天到晚不时闲爱跑路,这下子显出她腿脚上的能耐了。那边二姐掌控着厨房的菜品质量和完成进度。二姐是个当医生的,回族人家的女人本来就爱干净,这一当了医生,平时就特别爱干净的二姐,简直就是个洁癖患者,我寻思,碰上个医生站身边,厨房的人算倒霉了,再抽空往厨房那边瞥了一眼,看见她一着急自己撸起袖子也跟着洗起了菜。
三姐把十几个上年纪的老人安排的舒舒服服,她就像是人家老人自己的女子,一脸笑模样不说,还细声细语地把每个到场的老人,都悉心的问候到了。四姐跨着个小包包跑上跑下,早就把各项支出分门别类的预备好,临时添置个啥东西也丝毫没有耽搁,人家一报账,旁人还发愣呢,她嘴里早把数字报出来了。银行算是没有白待……
整个答谢宴席有条不紊。
“五朵金花,你们真是你妈的五朵金花啊,把你妈高抬深埋了!好啊!”一个老人忍不住高声赞叹。
“我们家小妹子,长大了。”忙碌之中,我听见大姐不知给谁夸我,心里突然酸了一下。
大姐的话,让我汗颜。想起一个朋友对我说,他在失去双亲之后,才觉得自己长大了,实际上他那时已经人到中年。难道,做儿女的,非得父母耗尽心血才肯长大?
送走了所有的来宾,还有母亲的亲戚们,我那些数不清的姨妈舅舅表兄弟表姐妹们,我们五个姐妹,简单填了填肚子,把自己收拾停当,去给母亲上坟。
母亲离开我们整整七天了。
远远的,刚看到“拱北(墓地)”一角,大姐就叫我们准备好零钱,四姐说早准备好了,说着就从随身带着的包包里,拿出一叠一叠的零票子,给我们一人手里塞了一叠。车刚一停下,就有一群乞讨者围了上来,嘴里不断地低声说着:“散个乜提,散个乜提”。我一边下车,一边往他们手里递钱票,眼看着乜提(施舍)很快要被讨光,四姐拉着我说:“可以了,我们快吧。”四姐说着示意我看一边,我抬头,看见在不远处的一个乞讨者,正拿着手机,不断地讲电话,并且是简短的讲两句之后,就赶紧挂断了再拨,再匆匆两句后又挂断,然后再接着拨……
“看到了?他在发通知呢,一会儿就会来很多人讨乜提。”四姐告诉我。
我一时哑然,乞讨,居然和先进的通信手段,发生了如此亲密的关系,我一下子不知道拿钱的手该往哪里放。看我不知所措的样子,大姐笑着宽慰我:“算了,能散多少散多少,他们也不容易。”
“妈妈会怎么做呢?勤劳了一辈子的妈妈,最不喜欢懒汉了。”我悄悄地想。
“走坟”的阿訇,正准备念索儿呢,我们围过去,跪在母亲坟边。
低着头,心里跟妈妈说着话。说了这几天我们都做了什么,说今天的宴席来了多少人,还说我们五个女儿不比儿子差,像男人一样指挥着,我们很团结,没有吵架,也没有乱发脾气,这么重要的宴席,靠我们自己也操办的很好,一点差错都没有……说着说着,感受到身边姐姐们的体温,体会着她们的感觉,觉得姐姐们和我说得一定差不多,妈妈会先听谁的呢?平时我们七嘴八舌的时候,妈妈总是哈哈哈哈,结果,我们就更加七嘴八舌了。
接了“都哇(手接祈祷的经文)”,我们默默向妈妈告了别。
准备离开,大姐转身又往墓地深处走去,说是也给躺在这里的其他亲人上个坟。就在舅妈的墓碑上,我看到了这样一行字:云南马顺昌第四代孙媳。
看到“马顺昌”三个字,我几乎停止了呼吸。
我脑子里立刻想到了那个宗亲,他在抬埋母亲那天给了我那本书,这几天忙乱着,我竟然忘记了。看到马顺昌这个名字,让我重新想起来了。
我定定地看了很长时间,这个碑文让我疑惑不解,并且这样注释一个人的身份,让人很是糊涂,这个云南马顺昌,是个很著名的人吗?为什么舅妈的身份要这么强调?难道他是母亲的曾祖?舅妈是母亲的弟媳,既然舅妈是什么人的孙媳很重要,那母亲这个孙女的身份,岂不更加重要?岂不更加需要强调?可为什么又没有呢?
母亲的家族究竟有着什么样的谜团?既然是家族的事情,为什么母亲没有跟我们详细地说起过?看着“马顺昌”三个字,我感觉,母亲庞大的家族,渐渐露出了冰山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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