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庄园

　　时辰到了。
　　告别结束了。从大厅的门外，突然涌进几个年轻力壮的人，他们疾步走到母亲身边，迅速掀起母亲身下的白布，将母亲紧紧包裹起来，然后将母亲抬出告别大厅。脑子里对□□葬礼毫无程序常识，也就毫无思想准备的我，在一片忙乱中，眼睁睁得看着母亲，快速的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我一下子慌乱起来。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母亲的脸了？他们要把母亲抬到哪里去？他们都不是母亲的孩子啊？母亲身边就没有一个女儿了？接下来要做什么呢？我该做什么呢？我还有没有机会为母亲做什么呢？
　　我慌乱的跟着抬“埋体”的人追出大厅，已经看不见那些人了，胡乱抓住身边的一个人问，他们把我阿妈抬到哪里去了，人家告诉我，该给亡人净身了。

　　接下来的事情，更是万万没有想到。
　　能给离去的亲人做最后的净身，是对亲人最亲最亲的送别，也是对自己最大最大的安慰。可这样的机会，不是每个人都能如愿，尤其是□□。因为在清真寺，一向都是由专人给“埋体”作最后的冲洗。可是，我却亲手给母亲做了最后的沐浴。
　　这是个巨大的机缘。我预感到，那不是沐浴，那将是一次让我的情感和心灵，感受巨大震颤的抚摸。
　　这个巨大的机缘，是一个面容慈祥的老妇人给我的。

　　在阿訇举行“站礼”前，母亲白布包裹的“埋体”，被几个家族中的精壮青年，抬进了清真寺大殿旁的一间小屋，那是用来给亡人净身的“着水”房。“着水”房里出来两个老妇人，她们面色凝重的将母亲迎进后，缓缓将门关闭。
　　就在门将要最后关闭的那一刻，其中一位老妇人停住了手，定定得看了眼站在门外的我，轻声问：“你是亡人的什么人？”“女儿。”我紧着回答了一声。老妇人又看看我身边的二姐和四姐，“你们也是？”“我们是，我们也是女儿。”二姐似乎明白要发生什么事情了，一下子攥住了我的手，呼吸开始急促。
　　“你们进来吧。”说完，老妇人把门开大一些，侧身让我们进去了。
　　屋子很小，可能是平日里不需更多的人进入。尽管如此，我一进门，就在那个小小的空间里，急急寻找母亲，母亲离开我的视线不过几分钟，感觉已相隔数日一样。
　　我看见，身裹白布的母亲，已经躺在水床上。
　　那水床，让我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银白的铁皮，将一个四周有围掩的木床板紧紧包裹，床向着一个水池微微倾斜，下角两方分别留出了一个小口，我想，那是将水床里的水，往水池里泄出用的。
　　床足够干净，也很平整，甚至做工讲究，但是我的担心，仍然很强烈的从脑子里冒出来：会把妈妈凉着的！那是铁床啊！何况，妈妈洗澡，是要坐小板凳的，怎么能躺在这个水床上？有那么一刻，我想对妈妈说，咱不躺这儿！多冰凉啊！咱们还是老习惯，搬个小板凳坐在淋浴头下，我们给你搓澡……

　　揪着心，在老妇人的指点下，我们慢慢地，把母亲身下的白布，轻轻的拽出来，把母亲身上的白布，缓缓的拿走……母亲的身体，如婴儿般展现在我的眼前。
　　白皙，光滑，妈妈的皮肤令人惊叹，整个身体表面的状况，呈现了一种和年龄不相符的滑嫩，完全不像一个年近八旬的老人。
　　“你妈妈保养得真好啊。”老妇人忍不住发出赞叹。
　　保养？我忍不住在心里轻轻笑了。

　　妈妈有一年夏天到北京，一来就宣旨：你们要给我天天买西瓜。夏天吃西瓜最舒服，老妈喜欢无可厚非，于是，就哼哧哼哧每天往家拎大西瓜。可不几天，我就开始发愁了。原来老妈的心思不在西瓜上，而是西瓜皮。西瓜一买回来，她让三刀切成四块，然后就下令我等把瓤挖了吃，吃到最后剩下表皮的红瓤不甜了没人吃，她就抱着刺啦刺啦的用勺刮，等刮出一只只“小船”，她乐滋滋的把脚放进去，边蹭边通告：这是美容！
　　人家的脚躲西瓜皮还来不及呢，她老人家偏要踩着玩。
　　无奈之下和姐姐商量，终于想出了对策，我们斩钉截铁的断了老妈的西瓜！
　　不让踩西瓜皮了，一点都没难住老妈。她老人家又瞄上了酸奶。你前脚喝光的酸奶罐罐，她后脚就收拢了去，收拢了去以后，她就把它们摆在自己的床前，没事就拿剪刀剪开，把罐罐里剩余的酸奶往脚上抹。没办法，我们只好在喝完酸奶后，赶紧乘其不备就给扔了。
　　可老妈的对敌斗争经验显然有所提高，明明知道是我等故意所为也不吱声，再见到酸奶罐罐，人家不收集了，不往墙根摆了，人家当即就剪开，抱着脚将残留酸奶全部涂抹在脚上，并脸上。最可气的是，她老人家还边抹边做示威兼得意的表情，嘴也不闲着：我就抹我就抹……
　　结果，自然以我等投降而告终，而且投降的相当彻底，我们不仅要多喝酸奶多剩残留，还得帮着她老人家剪酸奶罐。原因很简单，她老人家威胁我们：要不然我就从垃圾袋里拣出来……
　　保养？妈妈真得很会保养哩。

　　还是怕妈妈凉着，我就问老妇人，能不能把水温调得温暖些。老妇人看了我一眼，那一眼意味深长，我知道她明白了我的心思。给一个亡人净身，从来都是凉水，谁会想到用热水呢，可能老妇人从来都没有听过这样的要求。可是这回，她向我点了点头，用下巴示意了一下热水的开关。
　　温暖的水流，由上至下，先右后左，手，肘，臂，耳，脸，肩，肋，胯，腿，膝，脚……依次温暖的滑过。水流柔柔，搓抚轻轻。我的手，轻轻的抚摸上去，似乎还有些温度……温度？那是母亲对女儿最后抚摸的期待吗？

　　“胡大啊！这是那个马大姐吗？”
　　安静的着水房，原本只有潺潺的水声，突然出现了一声惊呼。“你妈妈就是市上的马主任？那个热心的马大姐？就是妇联的马岐山马主任……”一位老妇人停下手里的动作，抬起头迅速转过脸来，声调急急地问我和姐姐。
　　“是的，我妈就是马岐山。”二姐难过得给老妇人应了声。
　　“胡大啊！真是那个马大姐啊！好人没了啊！”两个老妇人相互唏嘘。
　　“我和你妈不认识，就见过几次面，还没说过话呢。”一个老妇人抹着泪，轻声说。
　　“我早就知道你妈啊，都说你妈好啊！就是好多年没在街上见了。”另一个老妇人接着说。“这几年我妈腿不太好，就很少出门。”姐姐应承着。
　　简短几句话后，两位老妇人，齐齐退后一步，向妈妈的“埋体”俯下身子，轻轻说：“马大姐，给个口唤。”然后，她们就不再言语，开始继续冲洗。我看到，她们的手势比刚才更加规范，手下的动作也是特别的轻缓，嘴唇有些不易察觉的嚅动，我明白，她们一直在向妈妈讨口唤。我也知道，妈妈一定给了她们最好的祝福，而且是毫不犹疑痛痛快快的就给了，肯定的，那是妈妈善良直爽的脾性。

　　“太干净了！”老妇人再次发出了赞叹。
　　老妇人向我们展示一个个棉球，那是她分别从母亲的鼻孔、嘴巴、耳朵等七窍，还有□□里取出的棉球，每一个棉球都洁白如初，没有丝毫的污迹。“我还没见过这么干净的‘埋体’呢！不管是咋走的，都没有这么干净的。”
　　我和姐姐不由得都露出了浅浅的微笑。我们笑是因为骄傲，那是为妈妈。妈妈不光心是干净透明的，纯洁得像一个孩子，对谁都是满腔的热心，不知道计较一点回报。妈妈更是个爱干净的女人，就像所有回族女人一样，整洁干净。妈妈这是干干净净的来，干干净净的去，从心灵到□□。
　　我们的笑里还有自豪，因为我们是妈妈的女儿。

　　该整理头发了。母亲长长的头发，洗起来有些费劲。
　　每次看母亲洗头发，我都忍不住撺掇：“妈剪了吧，也烫个短头发，肯定年轻十岁呢。”妈妈从来不做更多地解释，只是说“你还不懂哩！”有时候我嚷着要给妈妈剪头发烫头发，妈妈就像个害怕的孩子似的，紧紧的捂着头不让我靠近。平日里妈妈从来都是个爽快人，只要不是触碰原则性的事情，她都会很随和很好说话，唯独头发的事情，妈妈显得很紧张，生怕我这个没大没小的女儿，哪天闹腾着给她剪了，总说你不懂你不要乱来。
　　妈妈不剪头发，到底是为什么呢？
　　“我洗吧。”姐姐向老妇人们要求。
　　平时，姐姐给妈妈洗头发最多，姐姐也知道，妈妈最见不得头发脏，喜欢洗头发，一遍一遍的水流下梳啊篦的。姐姐也把妈妈的头发，冲了一遍，又冲了一遍，拿手指头一遍遍的捋着。
　　最后，姐姐扶起妈妈的头，把手里的头发，轻轻从妈妈脑后，沿着后背的一侧，弯到了一侧的腋下。我听见姐姐在说话，嘴里喃喃着：妈，你看正好哩，头发全都掖到腋下了，都掖住了，你放心吧。
　　母亲为什么不剪头发，我终于懂了！这是一个□□女人，安心离去的最后仪式吗？

　　“卡凡”铺好了。那是一块写有经文的白布。我知道，那是母亲最后的衣裳。
　　老妇人递给我一盆泡湿的红花，示意我洒在“卡凡”上，我细细的撒出去，立即，一股清香的味道，弥漫了整个房子。多么熟悉的味道啊！红花油，在妈妈手里就是百试不爽的良药。我们头疼脑热了，扭着摔着了，皮肤痒痒了，妈妈就去拿红花油。一抹啊，那股子奇特的味道，先就叫我忘掉了伤痛。
　　接下来，我们把冰片和麝香，一一放置在母亲的额头，手心，脚边，喜欢花香的妈妈，立即满身飘香了。
　　五件“卡凡”，将母亲层层包裹。
　　一切，都在静谧和神圣中进行，泪水，不能再流，言语，没有意义。掖好每一个布边布角，我缓缓站起身，突然，我意识到，这回，我是真的再也看不见母亲了！我使劲睁大泪眼模糊的双眼，不像眨眼的看着已经被包裹严实的母亲，目送母亲的“埋体”，给缓缓移入了“塔布匣子”，然后，被送入了清真寺大殿。
　　真正的诀别，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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