缄爱

　　发呆是顾西湖擅长做的几件事之一，而且修炼到了一定境界。大多数时候，她的脑子都处于放空状态，但别人看来，“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几分迷离、几分妩媚、几分神秘……其中的韵味不可揣摩”。评价出自程诺语录，顾西湖的发小，一个两年前去了法国留学而“抛弃”她的家伙。
　　“顾西湖你别哭呀，多少人瞧着呢，我又不是不回了。”
　　“我哭我的，关他们什么事。”说完，某人抽得更凶。
　　“你是不是碰上什么烦心事找不着出口，干脆借机来发泄了？从小到大，没见你感情这么充沛过。”
　　“要你管要你管要你管……”省略了Ｎ多个要你管以后，我们的顾西湖小姐头颅一仰，双眼通红地瞪着面前的男生，“我就碰烦心事了怎么样，你爱走就走，去了就别回来了。”说完，双手用力朝程诺身上一推，转身便要走。
　　“喂，”程诺抓住了那只因惯性而后摆的手臂轻轻一带，顾西湖便扭过身来，轻声的低呼，竟有着烫人的情愫。“你呀，变脸比翻书还快。”
　　十六年来，两个人第一次靠得这么近，近到鼻息共荣，近到肌肤熨帖。顾西湖整个人都僵掉了，笑也不是、哭也不是、说话不是，干晾着也不是，呆头呆脑的直到程诺把她小心地纳到怀里。“小傻瓜，四年很快就过去了……”
　　她隐约可以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柠檬香，还能感受他扑通扑通的心跳，也能听见他最后欲言又止的吞咽声……即使刚才那么的手足无措，此刻却异常清醒地告诉自己要安静的等着他的下半句，“你等我。”只要他说，她就会这么去做。
　　他们的唇只相差一个踮起脚尖的距离便能接吻，顾西湖想到。甚至那一刻她都看到了满天飞舞的苹果花瓣，还闻到了阵阵诱人的芬芳。但是一切却像被划上了休止符一般，美好得不像样子，却又残忍得戛然而止。他不说，她也不说。他在等，她也在等。他怕会一场空，她怕会自作多情。年轻的倔强与固执，让他们青涩得不懂一丝退让。顾西湖手心里渐渐沁出一层薄汗，冰冰凉凉的，顺着血液流动的方向一直蔓延，最后靠近心房。
　　“程诺，要检票了。”程妈妈的声音穿过人群，如一条三八线，生生切断了顾西湖的念想。
　　“我要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
　　“走吧走吧，法国等着你呢。”顾西湖轻捏着手，故作轻松地对他说，“法国很美呐。不要忘了带自己心爱的女孩去普罗旺斯看一看。”
　　“西子，我……”
　　“我什么我呀，什么时候这么婆妈了。还不走就赶不上飞机了，快去快去。”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那一刻要故作坚强，内心里的忧愁膨胀得都快无处安放，原来问程诺是要不到承诺的。
　　飞机在头顶上轰隆而过，留下一条白色痕迹，它没有在乎的人，所以不懂叹息。而顾西湖原本欢快的小天地，因为他的离去，就这么兀自地撞开了一个口子，而且裂痕越扩越大，最后，只剩下一片斑驳的天空，他就这么走了，吝啬地连三个字都没留下。
　　这是她的初恋，守口如瓶，到最后竟被活活憋死的初恋。
　　那年的夏天似乎特别长，特别热。顾西湖每天都被太阳灼伤眼睛，躺在床上掉眼泪。一天两天三天，时间越长越觉得自己身边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了。程诺走后的第十天，她终于决定出门走走，最后竟游荡到了他家的小区前。这条小路顾西湖眯着眼也能顺过来，从小到大没少来程家蹭过饭吃，自从父母离异以后，家的概念对她来说就更淡了，放学跟着程诺回他家倒是成了习惯。
　　顾西湖站在小区门口，一动不动地看着左边空旷的马路，仿佛穿梭回时间的彼端。
　　父母最激烈的一次争吵发生在顾西湖小学三年级的某一天。母亲歇斯底里的指责声现在都能牵扯某根最脆弱的神经，隐隐作痛。她背着书包，站在门口，看着推搡的他们，谩骂、怒吼、沉默、最后，毫无悬念地听到了“离婚”。是的，离婚，这两个字眼对她来说早就不陌生了，从记事起它们便频繁出现，这一次，应该尘埃落定了吧。轻轻地阖上了门，下楼，然后朝右走，再走一段距离，穿过人行横道就是程诺家楼下了，她今天不愿意去学校。
　　“顾西湖，你怎么在这里？”七八岁的小男孩，说话的声音清清脆脆。“我还准备过去等你呢。”
　　顾西湖低着头不做声，最后还是忍不住哽咽出来。“程诺，我没有家了。”小女孩的天真早就在父母无止境的争吵中被敏感所取代，她明白以后不论和谁一起生活，都将变得不完整。“他们要离婚了。”
　　被水沾湿的头发微翘在程诺的前额上，一条被压得十分平整的红领巾规规矩矩地系在衣领下，鲜艳的有些刺眼，他手上还提着妈妈准备的便当，这样看来，一切不美好的事情仿佛都离他很远很远。所以，小程诺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只是吃惊得没有做声。
　　“今天我值日，你替我吧。还有记得帮我向姚老师请假。”顾西湖抿着嘴角微微上扬，本来打算喊他一起翘课的，这下算了吧。
　　“你不去上课吗？”程诺使劲地盯住她，那时候他还比她矮半个头，眉清目秀的样子。
　　“嗯。”应完，她就先走了。
　　七八点的太阳还不至于太热，空气里弥散着月季花的味道，在这个春末夏未的时节里它们开得异常繁茂，马路上的车流也不多，很像这个城市的性格，慢慢悠悠地从长夜里苏醒过来，过程闲适而缓慢。顾西湖沿着黄色盲道上的条棱砖一路前行，遇到凸着大圆点的板砖时停下，老师说这代表到达某了具体位置，可是不是她要到的地方。于是继续走，直到踏上一块冒着小圆点的，绕道，因为即使盲人也知道，还撞过去，脑袋便要和电线杆紧密接触了。这个城市这么大，这么多条路她都没走过，这么多人她也没见过。她到底要走向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呢？
　　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透过人行道旁稀疏的枝桠，炙热的光芒如密集的细网丝丝缕缕笼在顾西湖身上，汗水不停地掉下来，粘湿了齐眉的刘海，还没吃早餐的她现在只觉得又饿又乏，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停下来，靠着路旁的树干，大口喘气，眼泪婆娑的时候，居然看到程诺还提着个便当，小心翼翼地站在离自己不远一米的距离。也许小时候都是这样的，再忧伤也不过一顿饭的事情。“程诺，我要吃便当。”沙哑的声音刚说完，便两眼一抹黑，便载倒在地上。
　　其实，很小的时候，也会有刻骨铭心的感动。程诺不知道这个，就像一开始顾西湖不知道他一直跟在她身后，顶着两三个小时的太阳陪着她默默穿过了小半个城市一样。
　　“西湖啊，怎么在楼下怵着呢，大热天的，来来来，和阿姨上楼去。”热络的呼唤声把顾西湖拉回了现实，是程阿姨，程诺的妈妈。
　　“不用了阿姨。”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转到了这里，虽然程诺在的时候，出入的次数没比在自家少，但现在不同了啊，物是人非的打击对她来说毁灭性极强。
　　“阿姨一个人在家也无聊，陪我上去坐坐。”徐征慧作为一名特级教师，怎么会不知道小儿女心思。程诺走的那天，看西湖哭得伤心欲绝的样子，多少就知道些苗头了。
　　“阿姨……”
　　“你这孩子，程诺不在家了，连话都不愿意和阿姨多说了。”徐征慧伸手塞了一个袋子给她，“阿姨提不动了，搭把手，上去吃冰镇西瓜吧。”也不是她愿意来搅合，说到底也是看着这孩子长大的，别看平时表面上嘻嘻哈哈，心思可比谁都细腻，刚在门口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实在挺揪心呐。
　　没办法，顾西湖只能提着袋子和她上了楼。从鞋架上取拖鞋时，又不免一阵伤感，程诺的那双拖鞋还在，却不会和她一起穿了。
　　“你先坐会，阿姨给你切西瓜去。”
　　“好。”顾西湖无意识地答道，透过玻璃门，目光落在阳台上的两盆金钱榕上，它们居然这么高了……
　　“西湖，程诺走了以后，是不是挺伤心的？”放下果盆，徐征慧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担忧地看着她。
　　“……”
　　“阿姨也不舍得，但我们总是要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对不对？去法国读书，受更好的教育，对于我们父母来说，寄托了太多对程诺的希望，所以，再艰难，我们仍会义无反顾地支持他。”徐征慧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意味深长地看着西湖，“阿姨知道，你和程诺从小玩到大，又都是独身子女，感情自然好得不得了。但是西湖呀，我们不能因为一个朋友的远行而觉得沮丧不已，美好的回忆是你们共同拥有的，他走了，不代表他就带走了这一切，你可以缅怀呀，开开心心过日子。四年的时间，快起来就像白驹过隙，很快程诺就回来了。”
　　“阿姨，我知道。我也是难过好朋友要离开这么久……”她笑得有些牵强，其实，她失落的一部分，还和爱情有关。“阿姨，我可不可以在你们家睡一个午觉，我困了。”有些地方，她不愿别人去触及，即使是善意。
　　徐征慧心疼地看着微笑的西湖，浅叹了一口气。
　　躺在程诺的床上，西湖的眼泪又流下来了。到处都是柠檬清香，可是他不在了。原来自己的内心是这么寂寞。昏昏沉沉地睡去了，一梦就是十几年。
　　整个暑假，顾西湖再没有出过第二次门，对于某些东西近乎痴迷的依赖让她成了毫无支撑的软体动物。四年的时间不长不短，很快便能挥霍完，但是这过程就像给小鱼换水，即使马上能重回鱼缸，干晾在一旁的它也有可能在等待的过程中缺氧而亡，过于敏感和脆弱的顾西湖就像那尾鱼，可以在任何地方逞强，却只有在他那才能放下所有的伪装，那种比亲情还要温暖的包容和守护仿佛与生俱来，消失了，便会让人无所适从的。
　　程诺，我恨你。顾西湖离开杭州的那天什么都没带，除了一只行李箱，一张入学通知书和被时间折磨出的怨念。
　　“西湖，这张卡你拿着。生活费学费都在里面，到那边好好照顾自己。”顾西湖的目光落在夏瑟涂着蔻丹的手指上，她的每个细节都装点得完美无瑕，年轻得让自己情愿这个活色生香的女子只是画中人，可以放肆瞻仰，而不是血缘最亲密，关系却冷漠得无法靠近的母亲。她接过夏瑟手中的卡，随意塞进背包的夹层里面，脸上毫无表情。
　　“到了给我电话。”
　　“哦……”
　　“我还有事，先回了。” 夏瑟将推在头顶上的茶色□□镜优雅放下，伸手拦了辆的士就这样绝尘而出。
　　握着行李箱拉杆的手指因为过分用力而关节突出，泛着微微的白，就像她此刻的脸色一样。一声低低的“妈”还未出口成形，便已经被风吹散，夏瑟一向那么干脆，近乎绝情地将自己逼向了骨肉不相认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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