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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故事(一)
小城故事
一
高三了,一切都不一样了。
整理了高一高二所有的书本和资料,抱着从商店里买来的纸箱,一趟又一趟地把书运往新的教室。穿过走廊,手里压着沉甸甸的书,眼前的高三教学楼,在夜色下,真有一股死亡之城的感觉。今天,踏进这里后,我面临着选择,选择相信可能,选择相信自己。这让我有些敬畏和兴奋。几间教室还亮着灯,独自的行走和思考,身上居然充满了一股力量,想要改变一切的力量。我确信,心底在滋生着什么,它代表着过去的结束和未来的重生。
就在刚刚,做出一个决定,我要考上大学。
好结束悲观的一切。
她应该回来了,朝她房间的方向看了看,如雷的呼噜声,门被关得死死的,确定无疑。虽然喝多了,生活费倒没忘给。拿上桌上的二十块钱,背上书包,踩上单车,驶向学校,迎接高三的第一天。
一大早我便遭到当头棒喝。班主任陈水为了刺激大部分同学毫无起色的自尊心,早自习刚开始,就拿着那张我们再熟悉不过的成绩单,开始进行他酝酿已久的魔鬼计划之一。成绩单是上学期期末考试的成绩,班主任肯定研究了很久,不然一张纸不会被蹂躏成那个模样。一旦成绩单在他手中出现,班上的气氛就会莫名地紧张起来。他郑重地把名次从第一名念到最后一名,嘴里每丢出一个人的名次,我们就像是少了一口呼吸。最后,六十八个人按名次划分在教室门口逐一排成一条长龙,第一名的可以第一个进教室选择坐的位置,就这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等待和恐慌中的我们,羞耻心达到最顶点。
无聊透顶——。
神经病——。
荷尔蒙又分泌失调了——。
他脑袋被撞了吧——。
一大早又吃什么火药了——。
大家都发着牢骚,尽管这样,我们心知肚明,高考,真正地到来了。
雄心壮志的早自习就这样被摧毁了,四十名的成绩对我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信心动摇了,我的思想变地混乱起来。再看看坐在我身边的,都是什么样的人。田金彪,色狼,搞笑大王,狮子头,又黑又壮,天天嚷着要考大学的人,是典型的雷声大,雨点小的行动矮子。李星,行为怪异,大家的笑料,比我还自我封闭的人,和大家相处了一年,就连班长的名字都叫不出来。吴芳,班上最大的冤案和悬案,勤勤恳恳地读书,其努力刻苦程度非常人能比,用陈水的话来说,就算是一头牛倒地死在她旁边,她恐怕都不会有反应。可这么卖力地学,成绩就是死活上不去。坐在身边的人,皆为此类者云云。
热烘烘,乱糟糟的早自习,人声鼎沸。摆在桌上的英语书翻来翻去,没滋没味地翻了三十分钟,翻到自习下了,同学一轰而散奔向食堂。几个坚固分子留了下来,继续看书。柳斌,种子选手,班上的第一名,每次都能把第二名甩掉三四十分。学得也相当厉害了,很少看到他的脸,因为他的脸一直都保持与书五厘米的亲密接触。还有几个成绩好的和处于中上游的同学也在埋头苦干,当然,吴芳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罢了,罢了,远离沉闷,远离疲惫,我要出去走走。
所以,上午的四节课就这样和我远离了,四节课的时间里我始终在问我自己,我到底要怎么样?这与我不久前立下的豪言壮语背道而驰。改变,似乎不是件容易的事。
骑车拐入巷子内的菜市场,迎面而来的感觉总是很好,熟悉中那一点点时俗的温情。东西很好买,因为经常光顾的就那么几家,老板都认识我,价钱不用谈总会给得很公道。他们一直不解的是,为什么一个上了高三的学生还要每天赶回家做饭。
中午,一盘西红柿炒蛋,手撕包菜,醋溜土豆丝,母亲与我,两个人吃。
剩下的钱我买晚饭,在学校吃。她不经常吃晚饭,偶尔在家热热中午吃剩下的菜。晚上,是她工作的时间。
“学校呢?还好吧!”
“嗯 。”
“高三了。”
“嗯。”
此外,再没有别的话可说。她看上去很累,挑了几根菜在碗里,几口米饭好不容易咽下去,眉头皱了起来。
“不吃了。”
“别忘了洗碗。”
“我还要去睡睡……。”
她穿着宽大的睡衣,睡衣上是艳丽的花朵,很脏。刚刚无意间瞥见的眼角,堆积的鱼尾纹,干燥发青的肌肤,薄薄的嘴唇,脑后随意挽住枯黄的头发,这些短暂微小的局部提醒我,我从未认真注视过她的模样。
这个正在远去,走路颤颤崴崴的女人,四十岁,是我的母亲。
Walk man ——沃克曼随身听,一种可随身携带备有耳机的小型磁带放音机。英语字典里是这样解释的。我有一 个walk man,初三的时候,母亲送我的。灰色的外壳,印有Sony的字样,银色的竖横条纹,落入手掌中刚刚好。英语磁带很少听,大多放的是我存钱买的音乐磁带。
踩上单车,去学校上课,耳机里缓缓流淌着邓丽君的歌。甜蜜蜜,那个时候,母亲常常放的一首歌。现在的她,不会唱了。
七月份的午后,阳光下风吹动的树叶,知了的叫声,酣睡的小孩,老爷爷的大蒲扇,手臂上光影幻动的瞬间。
甜蜜蜜你笑地甜蜜蜜 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啊 在梦里 梦里梦里见过你甜蜜笑得多甜蜜 是你是你梦见的就是你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啊 在梦里…….
母亲送我随身听的那天,也是像这样的午后。那个时候的我被寄养在奶奶家,她约我在去学校的路上见面,在一栋白色的房子前面。我等了她很久,她才姗姗来迟。她穿着一件红色风衣,神情疲倦地向我走过来,但双眼洋溢着喜悦,闪闪发光。我想对她冷淡点,太久没见的缘故,我却很思念她,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面对眼前的这个女人。
随身听被装在崭新发亮的盒子里,她拿了出来,一一告诉我具体功能,该怎样操作。我们相处的时间很短,半个小时不到,她一直在不停地和我说随身听的使用方法。母亲的风衣里是性感暴露的服装。她刚刚从哪里来呢?她的样子一点也没睡好。为什么一直不和我联系?为什么要把我丢到那个鬼地方?再困难,在难熬都应该带着女儿一起过,不是吗?我不怕吃苦,只要能和你在一起。
母亲的头发,酒红色,在阳光下,蓬乱的发丝悄无声息。
她就要走了,我总是能很快地感应到这一信息,从她的语气和她的眼神。她交代了一些事情,无非就是天热就脱衣,天冷别忘了多穿几件衣服,听奶奶爷爷的话,感冒生病了就去买药,晚上和同学一起回家,少玩点,多看看书,少吃零食多吃饭。我听她说着,我知道她就要走了,我从心底依恋着她。母亲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但我可怜的自尊强迫我装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我想哭,但不能在她面前哭,这样,她就知道我是爱她的。我要惩罚她,我要忍住,我的眼泪不能流下来。
她走了,离我远去,还是那个背影,那个时常会想起的背影,那个一想起就会心痛的背影。我站在原地,想像她还在和我说话,红色的风衣在眼泪里越来越模糊,直至消失。
考大学,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坐以待毙的理由。所有的,困难,我不怕。那么,就全力以赴,看看最后会发生什么。
刚踏进教室,眼前混乱的景象就让人泄气。还好,这不是第一次打击了,要适应这样的氛围,他们和我没关系,我要静下心来,好好学习。吴芳依然像是被钉在了椅子上,一动不动地看书。新发的辅导书和复习资料被她整齐地堆在桌子上,像坐小山,桌子底下是两个纸箱,里面全是以前的课本和练习册。田金彪站在椅子旁,挺着胸,扫视着全班同学,看了我一眼,眼神就溜到了我旁边的李星身上。田金彪拿纸团扔他,李星睡眼惺忪地抬起头,眯着眼望他,然后又睡下。
下午三节课。惨了,数学,数学,自习。数学,我最怕数学了,高二的数学老师给我留下了很大的阴影。整个学期,不光是我,只要是上数学课,全班戒严,上课时一个个屏气凝神,全神贯注,下了课都还心有余悸。数学老师有些变态,新课上二十分钟,剩余的二十五钟,针对新课做题。这对于基础本来就不太好的同学无疑是个深渊,刚学会的知识点根本就还没来得及消化,就要硬着头皮做题,云里雾里,而且是被点名去黑板上做,这就更让人难堪和紧张了。成绩好的同学也难以幸免,趟过几次浑水,脸面尽失。反正,浑浑噩噩,提心吊胆地,也不知道怎么过来了。期末的时候,老师满意度调查,全班一致给了数学老师最低分,他本人还觉得莫名其妙。
“我是你们的数学老师,我姓张。”说完,转身向黑板,写下张字。
一个老头,行动缓慢,脸上红扑扑的,无缘无故地总是在笑,当过某中学的副校长,我们的新数学老师。
两堂课下来,感觉还好。他说了,他不会管我们,那是班主任的事,他只负责在上课时做好本分工作,下了课就走人。不要去办公室去找他,他不会在,有问题晚自习解决。不想听课的可以不听,可以做其它事情,只要不干扰到别的同学。不愧是七十岁的人了,什么都看得开。
自习课,我要理清头绪,好好拟定接下来的学习计划。先要认清自己的实力,在班上能上大学的只有前十名有这个可能,柳斌是重点大学的培养对象,势必要拿下的。其他的有冲刺一本的,二本的居多,三本的算是给十名以外的同学一个机会。我不要想太多,不要先把计划定地太高定得太死,一步一步来,根据成绩的变化来制定目标。再就是分析自己拿手的科目和怎么也学不好的科目,数学首当其冲,总在六十分的边缘徘徊,现在的总分是一百二十分,到了高考就是一百五十分了,数学是重中之重。英语,很少及格,不像数学,不是一下子就能赶上来的科目,需要长年累月累积下的语感和词汇量,这不是短时间能做到的。我漏掉太多,现在想想,学了这么多年英语,怎么感觉脑子里没留下什么东西。语文,我唯一有自信的科目,平时不努力,考前也没怎么复习,但每次都能拿个不错的分数,让我不至于掉到倒数十名的名单里。文综,政治,历史,地理,这好说,虽然这三科每次考试成绩很不理想,但只要能利用好高考前所有的时间,争分夺秒地把高一到高三的知识点一一掌握牢固,背地滚瓜烂熟,还怕什么。
最关键,最关键的是,不要说得好听,得一切付诸实际行动,我还是有机会上大学的。
陈水走了进来,他怎么越来越瘦了,高考大战才刚刚开始,他就劳心劳力成这副模样了。可以想像,他昨晚肯定在教师宿舍对着那张成绩单研究了很久,但三十名以外的学生已被他踢出局,三十名以内的学生想必他已为每个人设定了周全长久的作战计划。
“先停一下。”
“我有话要说。”
“看书的先停下来,待会儿再看,我有事要宣布。”
全班同学齐刷刷地望向他。
“学校决定,这周星期六,星期天两天考试。”
犹如晴天霹雳,教室里炸开了锅。
“啊——。”
“怎么就考试?”
“考什么呀!”
“不让我们活了。”
“学校是不是抽风了,又发什么神经啊!”
“白痴。”
“我无语了……。”
“安静!安静下来,有什么好吵的。”陈水的脸上不经意闪过一丝笑容,考试这种事对他来说是福音。
“再吵的人就出去,不就是一次考试吗?就是想检测一下你们放假的这段时间里学的东西都忘光了没有,有些人才放几天假,玩地连来学校都忘了。大家听好,这只是一次摸底考试,看看你们的真实水平是什么样子,不用担心,把以前的知识稍微过一下,做做题目。有些人还在讲。我不讲了,你上来讲吧!”
考试,上帝,你是在考验我吗?好不容易确定的决心你又要给摧毁了?
我不得不承认,我很恐慌,我害怕考试,我还没做好准备,我的计划才刚刚开始,为什么就要考试。上学期期末不是考了吗?摸什么底,所谓的摸底不过是让成绩好的更加耀武扬威,让成绩差的更加自愧不如。田金彪在跟着起哄,盯着韦婷裸露的后背流哈喇子。吴芳不为所动,继续看书。李星抱着一本大字典,整个人埋了进去。这个家伙,一天到晚,神神秘秘的,都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计划只能先丢一边了,如果学校往后还要这样折腾,高考,就不用考了。
拿出高二的书和练习册,数学,英语,政治,历史,地理,一本本放在桌上。烦,真是烦。该看什么,从哪里看起,我根本就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我的计划被破坏了。先做题吧!不管那么多了,熬过这个星期,计划就开始施行。可是,万一,要是考砸了,越考越差,名次连现在的都不如了,要怎么办?计划,我还有心情实施计划吗?到时候,搞不好一切都将土崩瓦解。什么狗屁大学,还怎么上啊!
终于挨到下课,我的神经总算是松了一下,一节自习课,什么也没做成,尽在胡思乱想。同学大都去食堂吃饭了,我要吃什么,我什么也不想吃。
学校外面的小道上风尘仆仆,挤满了小摊小贩,他们看着学生走过,手里削着菠萝,切好,放进盛有盐水的玻璃瓶里。饭馆里坐着满满当当的学生,在看电视,等着吃饭。师傅们在灶台前挥汗如雨,火急火燎地翻炒着锅里的菜,不时油烟四起,火星乱溅。网吧外面的七彩灯亮了,理发店的老板娘坐在门口吃饭,音响店里放着流行音乐,抱着西瓜回家的妇女,洗完澡擦着爽身粉的小孩,玻璃橱窗里超市的营业员,穿着拖鞋晚上没课的老师……。
夏日的黄昏,天空是橘红色的,大片大片的红烧云,空气里有一股丰厚甜腻的气息。
生活是美好的,此刻,感觉是幸福的。
我是不是把问题想得太严重了?考不好会死吗?干吗担心这个?你就这么怕失败?失败了又怎样?困难,不是早就想到了吗?大学,不也是你自己想考的吗?下了那么大的决心要做的事,就要放弃?如果人的底线不过是生命的终结,那我还在怕什么?至少,现在的我,没有想死的决心。
性格决定命运。
这句话是谁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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