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珍录

　　十九 蟹黄面
　　夜色沉寂下，湖面河雾渐起，白天水光潋滟晴方好，映日荷花别样红的祥和景象褪去，只剩下被夜雾笼罩下冰冷的湖水，几盏煤炉灯挂在参差不齐，分布在湖中浅水区的蟹簖上，氤氲出一团一团昏黄的光，远远看去像是一团团萤火。
　　雾气弥漫的湖边，四个瘦弱的家丁，背着一顶红色的小轿从湖边浓雾中飘忽出现，轿子一侧的窗帘无风自启，内里一片漆黑，好似有什么东西在窥探，而后窗帘又缓缓落下，伴着那几个家丁有节奏的颠簸，消失在夜雾之中。
　　陶宁一行人回到都大爷在都家村的院子，泥巴和着芦苇碎渣围成的四间正屋并一间东屋，屋顶都是用晾干的水槽铺就得，屋檐下还挂着些河蚌壳，很是有渔家气息。
　　院子的西院墙角上搭了个棚子，内里泥巴糊的灶台，并一个破旧的柜子作为案子，拼成了一个简易的厨房，院里一个孩子正在追着选中的小狗和小鸭子来回跑，听到有开门声，厨房出来一个穿蓝色粗布衣裙的妇人，一柄银簪子随意绾了个髻，手里端着碗面，看见来人是都大爷那你说：“阿爹回来了，累了罢，快洗把脸吃饭。”又看到后面跟着的陶宁和陆吾，问道：“这两位是？”
　　都大爷介绍是北方来的逃荒人，在湖边遇到的，来家里借个宿。
　　都家儿媳阿花：“那也是远方来的客人了，我快去再下两碗面，别慢待了。”
　　陶宁：“我来帮嫂子忙吧。”
　　进了厨房，阿花嫂子一边说：“你是客人哪能让你干这些。”一边手上就开始忙着天百，热水，准备煮面。
　　厨房的门口有个木盆，里头是几只满子的母鳌蟹，看陶宁盯着好奇的在看，阿花嫂在一边边烧水，边说道：“这是些挑剩下的母蟹，都是蟹籽没有什么肉，而且蟹籽也硬不如鱼籽好吃，这种城里不喜欢要，都是留着给孩子打打牙祭罢了。”
　　说完，就把锅里的面汤倒进了旁边的水桶，这刚下完一锅面，接着第二锅，一般都是用那一锅就行了，可这大嫂却将水盛了出来，陶宁问道：“嫂子这是何故，才用过一回的面汤，怎的就倒了？”
　　阿花嫂一边盛汤，一边说道：“阿爹领回来的客人哪里能光喝汤面呀，正好蒸了鳌蟹，用那蒸完的水重新下面，味道可鲜着嘞！”
　　庄户人家，即使是这临水的住户，水缸里的水都是一担一担攒满的，更何况这鳌蟹虽然是带籽的母蟹，没什么肉可吃，但也是乡下人难得珍品，自己都舍不得吃，留给长身体的孩子，而自己不过是陌生的过客，虽说是给了几十文的房费，但是买这母蟹也是远远不够的，这阿花嫂竟然毫不犹豫的就要蒸了款待陶宁和陆吾，陶宁内心只觉暖暖的。
　　陶宁：“大嫂且慢，从前我也是给大户人家过厨娘的，不如我说个食方予嫂子，保管每一样吃食都比现在好吃。”
　　阿花嫂原是听自己公爹说二人是长兄带着病弱的幼妹逃荒至此，本就对这个娇小玲珑的女娃娃多了几分同情，如今见陶宁会做饭，心里更是叹息：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真是苦了这个瘦弱的娃娃了。
　　于是心里就更加偏向陶宁，自然就多了三分信任：“妹子只管吩咐，我都照做就是了。”
　　于是陶宁口述着接下来要做什么，阿花嫂一同忙碌了起来。
　　首先将盆里的母蟹籽均抖落到陶碗里，而后将蟹身用丝瓜瓤刷洗干净，启开蟹壳，将蟹对切成两半，去掉蟹牙，蟹腮，蟹脐，蟹胃。
　　此时阿花嫂已经将锅刷洗干净，烧热，在陶宁的嘱托下，下了两汤匙素油，五只螃蟹，两小汤匙油，阿花嫂都忍不住嘀咕：“这大户人家吃油都这么节俭嘛？”
　　陶宁笑而不语，只是让阿花嫂调小了炉火，也不翻炒，只是在旁边挑着陶碗里蟹籽里面的杂毛。
　　在小簇的火苗同锅中的细油慢慢煎熬之下，鳌蟹从青褐色慢慢变成了诱人的粉色，蟹壳中的蟹膏也在蟹壳的烘烤下慢慢凝固成一抹诱人的金光，一阵阵鳌蟹特有的香味飘洒出来，连从做饭开始就在门口探头探脑的男娃娃，也忍不住直咽口水。
　　陶宁将炙烤完成的鳌蟹盛到灶台边上的浅陶碗中，复又将阿花嫂留在木盆中的面汤倒回锅中。彼时普通人家想要吃面的时候，都是现和面赶制，但是湖边捕蟹人家，家中常有人昼夜颠倒，夜晚家里女人又想让自己劳力吃的好点，于是就事先将手擀面切好，裹上薄粉晾干，放到干燥阴凉处，等要吃的时候，随时能煮一碗，就连外出的时候也可以带一溜子，就着柴火小陶炉，即刻就可以喝一碗热乎乎的汤面。
　　陶宁只觉得这样储存面的方式十分便捷，锅中的面汤随着炉火的升温泛起白色的水花，将干面放入水中，不一会儿就随着汤底上下翻滚，因为两次煮面的汤水，此刻变得十分粘稠，陶宁不断地用筷子翻焯着面条，以免同锅底粘连，待到锅中的面七分熟的时候，锅中的汤已经随热气蒸发了不少，此时只见陶宁取了放置在一边的螃蟹，下了一半的炙烤螃蟹进锅里，阿花嫂的火越烧越旺，锅中螃蟹面条翻滚不止，原本乳白色的汤底，因为蟹黄的浸入，泛起丝丝金黄的油光，原本汤面的麦香中笼上了一丝丝鳌蟹的香甜气息，锅中烟雾翻腾，汤汁越来越少，直到够五人份的时候，阿花嫂才在陶宁的示意一下停了炉火。
　　一碗碗面被乘出，纤细的汤面挂满了浓稠的面汤，金黄色的蟹膏油包裹其中，像是开出亮黄色小花的藤蔓，入口浓稠的面汁裹着劲道的面条在嘴中滑过，被牙齿咬断咀嚼，其上附裹的鳌蟹膏油在舌尖化开，丝丝甘甜，香韵悠远，回甘良久，连同家中的小孩子都忍不住砸吧砸吧嘴儿，赞叹一句：“好甜。”
　　院中吃饭的都大爷看着心满意足的孙儿，高兴的见牙不见眼，夹起碗中在浓稠的面汤中的蟹块儿嘬了一口，馥郁浓稠的汤汁裹着Q弹的蟹肉冲进口腔，如果说那蟹面是婉约的淡妆，那蟹肉就是热烈奔放的浓重口味，阿花嫂终于明白陶宁为什么用熬过一次的面汤，只有这样厚重的汤底才能锁住鳌蟹咸香口感，让它有机会完整的在空中爆发。
　　没有什么比美食更适合慰劳一天的疲惫，一顿热乎乎，香喷喷的汤面，为一整天的或忙碌或赶路的人们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夜深人静的时候，在一边打坐修行的陆吾同躺在床上的陶宁说道：“今日看那湖中水质暗沉，即使在岸边也不见水草，此地必然是不太平的，大概是不会有蚌珠，我们明日还是早早离开为好。”
　　陶宁因着魅毒的缘故，到了夜间就更是感觉昏昏沉沉的，魅毒属于时间至阴之毒，于饕餮、开明兽这种上古神兽至阳之体天生相克，唯有用同为至阴之物的千年蚌精所凝结的明珠，才能将魅毒压制，但如今天地间气息浑浊不堪，人族当道，多数大妖都隐匿踪迹，极难寻找，于是这一路走来陶宁二人一直沿着水脉，想要寻到千年蚌精的踪迹。
　　怎奈这次水洗浑浊程度不像是蚌精生活的地方，又是一次失望，陶宁撑着困顿的眼睑勉强的敷衍着：“明天上午吃过早饭咱们就走，先让我睡会儿。”
　　烟笼寒水月笼纱，阳沉湖水面连同岸边都笼罩在浓郁的雾气之中，偶尔一阵夜风吹起，露出空中那半轮明夜，而后又被雾气遮盖的严丝合缝，岸边时隐时现的小路上，一个十一二岁的白衣少年跌跌撞撞破雾而来，因为长时间的逃亡，少年浑身狼狈不堪，唯有眉间的一抹朱砂痣猩红若血玉，散发着妖冶的红芒，映照着少年的一双杏眼尽显妖媚之色。
　　下一瞬，少年站在湖边，背靠一轮朦胧的江月，面色冷峻，眼波流转，对着陶宁伸出手道：“阿宁，救我！”
　　鸡叫三声，晨光熹微中，公鸡执着的报晓透过客房破烂不堪的窗户纸钻进陆吾的耳中，一夜调息，陆吾收敛起息想着着要叫“起床困难户”陶宁大小姐起床，却看到最近贪睡的紧的瘦弱少女，此刻顶着被子坐在床上，眼神直愣愣的看着窗外。
　　陆吾见陶宁虽然在发呆，但是目光清澈，周身气韵沉寂，明显是醒了良久，略有些惊奇的问道：“怎么了，阿宁。”
　　陶宁思绪被陆吾询问声打断，木然的说道：“还记不记得我经常做的那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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