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海一梦蝴蝶谜

　　羊皮灯中的火花，倏然一跳。一张张各异的面孔，纷纷一晃。有人惊骇、有人惶恐、有人不安……而班瑜脸上那股咄咄逼人的气势，却已消失不见。
　　他知道，如果这个秘密被拆穿，一切就真的完了。
　　二十年的呕空心思，二十年的苦心钻营，终经不住他一念之失。
　　小庄澄明的眸子，犹盯着他，已徐徐开口，“如果我所料不差，想必神泪的出现，也大出班大人意料之外。正是这画蛇添足的神泪，将一个几乎完美的计划，暴露出一丝破绽，让我大胆的做了另一个假设，那就是神像——是空心的。
　　“什么？”
　　惊呼过后，一张张惊愕的脸。林翰紧攥的拳头，松弛下来，他太小瞧周宜轩的刑部了。抑或说，他未想过会有这样一个女子，拆穿他自认为天衣无缝的计划。
　　小庄却已接着说下去，“所以，无论转动神像，还是移走神像，根本用不了许多人，甚至不用护送，整个过程，仅需大概十人左右。
　　“当然，这要经过十分严谨的计算。班大人乃建筑名家，计算自然不在话下，而在东海二十年，对于潮汐的把握也可做到分毫不差。
　　“我们不要忘了，涨潮之力是双向的，一力是朝上，可以将神像托起，另一力则是朝前。当他们把小船和坚木固定好之后，大可以无所顾忌地直接驶向深海。
　　“当潮水将神像托起之后，船与坚木已受不住力，反倒会朝着岸边飘浮，这时，神像就会向后倾倒。
　　“因为空心的神像，根本不会沉到海里。如果计算精准，神像与船、坚木，都会沿着退却的潮水，默默漂向大海。所有的证据都会被海水带走，而早已守株待兔的那些人，便可用一些特殊方法，将神像沉入大海。
　　“你以为我当天为什么要让宜安带着刻漏、司南？正因为我要模拟当日的潮汐、风级、风向，以及时间。而神像在海中漂浮的时间，正是从当夜去县城的十个人身上推断出来的。
　　“你做事一向谨慎，为了摆脱他们的嫌疑，故意让他们当晚回鲛人村点名。而神像漂流的时间，恰恰正是他们离开整个时间的一半，把往返时间，换算成单程时间。当然，宜安也将顺流、逆流，以及其它外在影响，全都算了进去。”
　　太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你就是这样算出神像沉海的位置的？”这个女人的确很了不起，也许这个长皇子留她一命，确实是明智的。
　　小庄点点头，还是没有笑容，却掩不住她脸上的坚定。
　　“既然我推断了这么多，那么下面，就该证明我的推断是否有误，也让大家明白，一座空心的神像，为什么后来又真的有了如山般的重量。而且，如果我所料不差——螺纹，应该还在石像内部。”

　　屋外的雨丝，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落了起来。
　　不知是否因天色转为金黄，神像眼中的血泪也淡了，几近透明。
　　所有人都没最初那么怕了，此时眼中的神灵，充满了疑惑与未知，似被这场小雨冲散了此前的认知。
　　随从们为皇族撑起伞，一支支雕了伞柄，绘了伞盖的油布伞。
　　小庄本是淋在雨中，头顶雨丝却忽地一收。她一回头，却是小沫，她手中也有一柄伞，黄黄的、小小的、破旧的——油纸伞。
　　她正冲着小庄笑。这一笑，是一种信服的笑，一种找到知己的笑，更是一种——甘于托付一生的笑。
　　小庄回以一笑，传说中不会笑的女子，短短的相识时间，却对她笑了两次。
　　“因为此前出现神谕之事，当神泪出现的时候，所有人都自然而然的把二者联想到一起。而我当初听后的第一反应——却是震惊！
　　“东海之神乃皇家下令修建，工艺怎会如此粗糙？竟让神像内部产生了空隙？因为如果没有空隙，又怎可能有水气渗入？
　　“我开始时，本以为可能是开凿时，有工匠无意间将神眼凿裂，但马上反应过来：不对。班大人是我浮生国第一巧匠，怎会犯如此低级的失误？除非这神像中——另有机括。
　　“而后来的推想也证实，当时在大海中等待之人，一定是按开了这个机括，才将神像注入海水，沉入海底，从而真正变成一座——有如山重的神像。”
　　“我当时之所以没有着急放水，而是出动水师将其拖回，就是为了要解释神泪与千钧重的神像是如何形成的……”
　　众人不禁开始乱猜起来，如果神像真的是空心的，那就太好解释了，不过是填充了染料，或胭脂等物……
　　可小庄的结论，还是大出他们意料之外。
　　“其实即使是空心的神像，也有一定的重量。而且为了提高耐久度，一定会在内部添加坚固的骨架。
　　“我在查访中，发现班大人曾采买过大量钢铁到鲛人村。而鲛人村除了东海之神，并无其他在建设施。东海之神外部，又并无钢铁构造，可见——只能是用于神像内部。
　　“如果我所料无误，那神泪不过是内部骨架的铁锈而已，因为神像四周都是大海，内部时有水气沉积，被阳光一照便会蒸发，从而将带有铁锈的水从机关的缝隙中挤压出来，形成了我们所看到的——神泪！”
　　小庄冲久治耳语了几句，久治便行至神像面前。朝着他的眼睛一按，那一双眼球顿时深深地陷入，紧接着神像腹内发出一阵轰隆隆的巨响。
　　神像的脚底突然大开，滚滚的海水便从他腹中泄了出来。
　　“——骨架！”
　　“——螺纹！”
　　金灿灿的阳光下，隐隐可见激流中细密的骨架与螺纹。班瑜与林翰却已心如死灰，被那金光一氲，竟也似化成了不能行动、不能思考的雕塑。
　　“班大人不愧为我浮生国第一巧匠，据我所知，以钢铁为骨，再以石粉混合焦土制成石模，在幻蝶世界此前还从未出现过。
　　“只是我不懂，这样一个天大的破绽，为何没有及时补救？反而故意画蛇添足？否则，恐怕我也会被大人瞒过了。”
　　一切都已真相大白，翼帝的脸却深深地沉了下去。他简直不敢相信，忠心耿耿的班门，他最厚爱的班瑜，竟耗了二十年光阴，只为给他酝酿一个——如此之大的骗局。
　　“跟班大人无关，一切都是小人从中胁迫……”
　　“不！这是臣自愿为之，并非刘大人所迫！”
　　班瑜与林翰不在狡辩，对望一眼，脸上浮现出一丝罕见的怆然。那是一种彼此信任，那是一种彼此托付。
　　两人脸上，有一种残阳晚照的宁静，如木叶萧萧陨落，如太阳抽尽最后一丝余力，一抹灿烂中的悲凉，却不带有一丝遗憾。
　　他们就那样静静地照着，在枯黄的光线下护持着最初的本心。
　　小庄突有种感觉，这一照，如同她与小沫的对笑，竟似同一种相知，同一种相惜，同一种相互取暖。
　　“你们——为什么如此待我？”一抹杀机从翼帝的额头迸起，阴晴不定的脸上，挤出两丝平时难见的细纹。他的瞳孔正在缩紧，里面夹杂着愠怒与不解。
　　小庄此时，已将宜安手中的一本册子抢在手里，道：
　　“我跟宜安刚刚调取了鲛人村的旧案宗，这个故事，还是由我来讲吧。二十年前，皇上下昭修建七尊海中神像，本地知县韩栋因谏言被斩于礁头，在外游学的独子韩霖却意外失踪。两年后，鲛人村一个叫林翰的捕头上任……”
　　满天金辉下，罩着一个横亘在心头二十年，挥之不去的阴影。
　　二十年前，刚刚成年的班瑜受族长指派，入鲛人村监修神像。本地知县韩栋苦苦哀求：一尊神像至少要修二十年，而七尊就是一百四十多年，沿海几代渔民将永无宁日。这与班瑜的想法不谋而合，两人便约好共同劝谏皇上。
　　始料未及的是，班瑜受到了班家的强势阻拦，韩栋却因舍命直谏被斩，班瑜心怀愧疚，便派人通知了游学的韩霖。韩霖化名林翰，至此弃文从武，两年后，被班瑜安排回鲛人村，当了一名捕头……
　　班瑜知道，修建海中七神已是势在必行，而又实在不忍辜负了昔日老友之愿。便日夜苦思，开创了金骨石模之法，既可不违圣谕，免去沿海渔民之灾，又能弥补老友生前的遗憾。
　　“其实，修建神像仅用了五年时间，之前十五年，班大人一直在苦苦钻营，如何以最低代价，最快效率，实现神像的最高价值。
　　“他的本意，是想将神像外部建成一座灯塔，为海中迷航的船只指点归途。而内部则可收藏经书，建成庙宇，可用于日常朝拜。但毕竟是擅自改变神像工艺，想在皇上参拜后，龙颜大悦之时在道出实情。
　　“是我无意间发现神像眼中排出的铁锈，很像血泪。又想到了昔日父亲之死，这才临时起意，伪造了神谕一事。不想，无辜百姓又因此事惨遭荼害。我心头火起，便胁迫班大人造下了这一宗奇案。”
　　待小庄讲出了二十年前的起因之后，林翰便抢先承认了所有的过错。
　　“不，不是这样的……”班瑜慌忙摇头否认。
　　林翰这时却斜眼一瞥，一把推开身后的御神侍，已将他腰中的长刀拽了出来。
　　“——护驾！”
　　久治、宜安、寓光，纷纷拦在翼帝身前，其余侍卫也将众皇族团团护住。
　　小庄与小沫却都下意识伸出一只温软的小手，想要将彼此保护起来。
　　翼帝的眼神，却如一潭平静而深邃的湖水，林翰这样的实力，似乎还惊不起他眼中一丝波澜。
　　林翰却一笑，将刀横在自己颈下，他做这个动作时，眼睛却一直未离小庄，那是一种决意赴死的傲然之笑，“庄小姐，有时结果远比真相重要，望您谨记！”
　　之后，他的眼里就只有班瑜，仿佛天地都容之不下的——只有班瑜。
　　一种诀别，一种甘愿，一种无需多言的承诺。
　　一瞬间，班瑜心底紧紧地抽搐起来，眼里如同被倾注了整个东海之水。
　　然而那水流动时，却映上了一蓬血光。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