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与秋之间

　　觉晓觉得吸的气都卡在喉咙里，过了几秒才呵出一口气，叶鹿行端起酒杯伸过来：“谢谢你喜欢我，的作品。”
　　觉晓端起酒杯碰了下：“不客气。”
　　撂下酒杯，叶鹿行手机亮了，杜朗发来消息：相的怎么样呀，别忘了今晚崇山饭店的酒会。叶鹿行回了句：推掉。
　　两个人聊了很多，一直到晚上八九点才离开餐厅，早春三月的江南晚风，凉而不冷，他们便顺着江边道散步去月下渡，一块全是船只的江岸。
　　觉晓问，我觉的你很有才华，不知道我们这些影迷多久才能看到你的新作品？叶鹿行反问她，你刚才说到《追云》，你为什么喜欢呢？觉晓说，故乡一点点失去了原来的样子，变成钢筋铁泥铸就的城市，其实所有人都会觉得怅然若失吧。但只有主人公心中有执念，这种执念格格不入，而他又不是一个圆滑炼达的人，所以只能失败。我觉的你在表达他的呐喊和愤怒。
　　“电影当然可以表达痛苦和失望，但表达之余，能有多少回应？又能改变多少？我觉的太无力和缓慢了。”江风吹过来的时候，叶鹿行正好看向觉晓，他的头发被吹着，缠绕在树上的串串夜灯透过枝桠，在他脸上留下斑驳的影子，他的笑中带着一丝沉重和无奈。
　　觉晓明白了他的苦恼，可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苦恼呢？《追云》上映时，他不过二十多岁，几乎与觉晓同龄，却能早早有了作品，可见家庭资源之雄厚，作品又广受好评，可见其才华横溢。那他怎么会有环境和经历，让痛苦生发的如此深刻？
　　不管如何，觉晓都更崇拜和仰慕他，觉晓低头看自己的影子，比他矮上许多，此刻却好像变的更小了，她开始感到自卑。
　　“至少，你还能表达，这个行业里很多人，没有这样的机会，更没有你这样的才华。”觉晓说。
　　“我还很稚嫩，厉害的人多了去了。我觉的，周小姐，你也是很厉害的人。”叶鹿行看着她，眼神暖洋洋的，“我知道你是《乌衣巷》和《长门赋》的编剧。”
　　“你怎么知道？”觉晓惊讶的看着他。她很少露面，用的是化名，虽然圈内有一些人见过她，但也是小范围的。
　　“我在君行工作。”叶鹿行说。
　　觉晓的两部作品，就是君行娱乐发行和出品的。她不知道杜朗就职的公司，更不知道叶鹿行的。
　　“所以，你知道我，也看过我写的剧本？”觉晓有些激动，说完才察觉自己声音大了些。
　　“当时听说，编剧和其他公司的一个投资人吵起来了，让我过去看看怎么回事。我刚赶到，你就气冲冲的出来，还撞了我一下。”
　　觉晓眼睛瞪的大大的。
　　当时，另一位公司的投资人，领来一位女演员，让觉晓在剧本里加个角色。觉晓有些生气，但是想到对方是投资人，不得不低头。于是她想了一个主意，让她演主人公的邻居，每日都在家门口等自己的丈夫。
　　女演员听了，撇撇嘴说，没什么演头，也不需要演技呀。编剧啊，有没有那种对王淇（主人公姓名）产生重要影响的女人，比如说他的红颜知己什么的。
　　觉晓笑道：“王淇年轻的时候，娶过一个妻子，还是早亡。《乌衣巷》讲的是他中年以后的故事，他在官场沉浮，大部分时间颠沛流离，上顿不接下顿。没有时间搞什么红颜知己。”
　　女演员觉着撅着嘴，直接往投资人身上一挂，叹了口气，娇滴滴的说：“哎，张总，看来我是演不了了。”说完，便埋在那个张总的怀里，张总的粗手往女演员腰上一带，瞪向导演，导演又瞪向觉晓，不停的使眼色。
　　觉晓低头想了想，说：“我觉的，您这个角色很有深意。等待丈夫回家的妻子，可以帮助形成一种主人公命运的波折与周围环境静态的对比。虽然戏份不多，但是意义重大。”
　　“你这个小姑娘真是！不是要意义重大，是角色重大，就像玲儿那个角色似的。”张总将女演员的腰搂的更紧了。
　　“王淇是把玲儿当女儿养的，后来还给她许配了人家。王淇一直思念死去的妻子，是个很深情的人物，这个时候再加一个红颜知己，整个调性就变了。”觉晓说完，张总的脸色更不好看了。
　　“张总您放心，我们再好好想想。”导演站到张总面前，笑嘻嘻的打圆场，又转过身来对觉晓说，“小周啊，这是你第一回独创剧本，又在剧组里当总编剧，是张总他们赏识你，你说是吧。”
　　导演使了一记眼刀。觉晓明白，导演在警告她，他们大可以买了她的本子，再找别的跟组编剧，既省钱又可以随心所欲的改。
　　“要不，王淇在贬官途中，遇到一女子。他救了女子一命，女子要以身相许，但是王淇不愿意，就把她安置了，再次上路了。”觉晓冷冷的说。
　　“哎，我觉的这个不错。”导演开心的手一拍，巴巴看着张总。
　　“怎么还成倒贴的了！”女演员幽幽的说了句。
　　觉晓听的胸中一口浊气，把剧本往桌子上一摔，说道：“对不起各位，我实在是能力有限，我现在需要出去冷静一下，好好想想！”
　　觉晓气冲冲的走出去，低头走着，迎面撞上一人，她没好气的说：“麻烦让一下。”那人让了让，她便下楼去了。
　　此人正是叶鹿行。
　　“现在想想也挺后怕的，我又不是厉害的不可替代。幸好导演跟我说，君行的投资人来了，商量了一下，还是按照我的想法拍的。”觉晓笑笑。
　　叶鹿行侧过头来看她，脸白而素净，端秀笃静，她长发披肩，与身上的黑色长大衣连成一片，靴子也是黑色，像是从深山老林里出来，修炼古怪魔法的精灵。
　　那天，他安抚完另外的投资人之后，去市中心新开的展览馆，捧朋友的场，展馆的选址处有一棵巨大的白玉兰树，他的朋友别处心裁，将树围在室内，上方天窗，树的枝桠一直延伸到房子外面。玉兰花只开了几朵，大部分还是斜生的花苞，觉晓站在花树下面仰看，眼带浅笑，神色舒朗，长发垂如流苏，微风吹过，几片花瓣正落下来。
　　“君行的投资人就是你吧。”觉晓问他。
　　“是呀。我很喜欢王淇这个人，他是一个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的人。我觉的不能按照张总的意思胡改。”
　　“真是太感谢你了。”觉晓想到自己还没好气的撞了他一下，有点羞愧。
　　“其实是导演的主意。”叶鹿行迎上觉晓的疑惑，继续解释，“这是你的作品，也是导演的作品，他其实都明白，但是也不好打人家的脸，所以就跟我说明了之后，打着我的幌子去压他。”
　　“那也得谢谢你，谢谢你肯定我的作品。”
　　“你要相信，是你自己的想法足够具有说服力。而且我们作为出品方，要对作品负责。”
　　转眼到了月下渡，几只船零零散散的停在岸边，游客只有他们两个，两人租了一只船，岸边柳树成排，随风在水面上起舞，打扮成蓑翁的船夫站在船头。觉晓跟在叶鹿行的后边，忽然想起那句：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
　　景倒是很贴，只是没有天寒地冻，离愁别绪。叶鹿行走上船，回头伸过一只手来接她，觉晓扶住他的手腕，进得船里来，小船的空间狭窄，一左一右，有两只中式的木质沙发，上面铺了软垫。船摇摇晃晃的行在水面，觉晓倚进沙发里，酒意萌生，困困懒懒的，岸上的路灯随着船的前进，透过两人背后的窗户照进船里来，明明灭灭。
　　光影在叶鹿行脸上流转，他的头发在风中絮絮的乱着，脸微微侧着，睫毛翘长，鼻子如大漠中笔直的山脊，嘴唇微微抿着，望着船尾潺潺的流水，竟有些愁意，好像在回忆着什么。
　　“我从前上学的地方，有一条小河，不大，但是能钓到很大的鱼，岸边有水草、青荇和芦苇。我特别喜欢去河边玩，后来那条河被堵死了，成了臭水沟，我们也搬家了。”叶鹿行说。
　　“我猜，是你那部《追云》里提到的河吧。”觉晓问，“我记得你也是故城人。”
　　“是呀，我很久没回去了，那里好像越来越糟了。”叶鹿行说。
　　“嗯，像我们这一代，基本上都出来了。”觉晓说，“小的时候很羡慕高楼大厦的样子，长大了发现，好像城市变得越来越一样，就觉的没什么意思了。还是小时候好，青山绿水的。”
　　“我希望有一天故城变成桃源一样的地方。”叶鹿行转过头来，看着觉晓，眼神灼灼，愁绪尽散，一副笃定的样子。觉晓心跳砰砰，热气上涌，吸进去的半口气，又卡在喉咙里，混着热气在颈部、后脑和脸颊发散。好帅，觉晓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烫、发红。
　　“加油，你可以的。”觉晓懵懵的说了句，又痴痴的笑了。叶鹿行看她一脸憨相也跟着笑了。
　　船靠岸了，岸上是一个广场，临康的夜晚热闹，很多地方都是彻夜的灯火。不过已经晚上十一点了，到底人少些。广场附近有个音乐学院，学生们经常在广场上弹奏乐器或者表演快闪节目。这时，只有一个女生在拉小提琴，走近了一听，原来是《梁祝》。她自顾的演奏着，脚底放着琴盒，里边有一些硬币和零钱。
　　觉晓和叶鹿行站住脚，静静地听，一曲弹尽，女生停下来稍歇，觉晓摸摸兜和挎包，身上没有带钱，往向叶鹿行，他也无奈双手一摊。
　　“抱歉啊，我们非常喜欢你弹的《梁祝》，但是我们忘记带钱了。”觉晓双手合十，微微含胸前倾，一脸愧疚，那女生却一直摇头，觉晓更愧疚了，又去翻包。
　　女生放下琴，走过来，拍拍觉晓，亮出一只手：我不能说话，谢谢你。又急急手机打出一行字：没关系，你们喜欢听，我就很开心，我再给你们拉一首。
　　说完，女生重新拿起琴，演奏起来。
　　“这首曲子听着熟悉，但我不知道名字。”觉晓悄悄问叶鹿行。
　　叶鹿行靠近她耳边，他声音低而缓，像是呵出一口气，说道：“爱的礼赞。”
　　觉晓的脸又烧了，她忽然想起，自己的包中有一张贺卡，她找出来，又拿出笔。她四处看一下，瞄向叶鹿行，笑着问他：“借用一下你的背？”
　　叶鹿行转过身去，觉晓在卡片上写下：我不太懂音乐，但是你让我沉浸其中，我能感受到你的情感和力量，谢谢你，加油！她写完，递给叶鹿行看，眼睛亮晶晶的，叶点点头，她拿过来，放进琴盒里，用硬币压住。
　　又一曲终，觉晓和女孩挥手告别。女孩收拾琴盒往回走，这时广场上的灯都灭了，大家开始散了。昏暗中，叶鹿行抓住觉晓的手，又向上移，抓住手腕，拉着她向马路边走去。
　　“你……”
　　“你想……”
　　两个人同时开口，又被同时打断，觉晓示意他先说。
　　“我很喜欢和你聊天。”叶鹿行说。
　　“我也是。”觉晓低头笑笑。
　　“我想跟你继续聊天，虽然现在很晚了，我们从下午见面一直到现在，六七个小时，我们聊了很多，虽然我们在一个城市里，也许明天和后天还能继续见面，但是我就是想继续聊下去，想知道更多你的想法。刚才，在广场上，我知道灯就要熄灭了，那时我就在想，这个时间，一个男人不应该把女人留在外边。但是我在想，如果你愿意和我聊天，无论什么地方，去爵士酒吧听live，去午夜电影院看无聊的电影，去山岭上的酒庄喝酒，都可以。”叶鹿行说完，住住的看着她，渴望她回答。
　　觉晓看着他，然后哈哈大笑，午夜时分，一个刚见面的男人和女人，应该散场，各自回家，何况他们还是以相亲这种老套的方式见面，可她也如叶鹿行一样，心中生出疯狂的藤蔓，想在这种城市即将沉眠的时刻，与他继续游荡，脱离现实、工作和生活，像两缕孤魂，今宵尽欢。
　　但她不会说出来，若叶鹿行不说，她只会矜持的告别，在加上联系方式之后，对方发一个晚安，她也只敢小小的回一句：嗯。
　　此刻，她还在笑着，却也点头，说：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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