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风

　　观隐轩的下午茶是在一条船上。当六个人坐在晃晃悠悠的船上，简薇才明白过来为什么这个下午茶是网红下午茶。

　　暮秋的天，阳光并不刺眼，天色空蒙，水波荡漾，绿影环绕，让简薇突然想起了周杰伦的一句歌词。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

　　水波温柔，简薇的一颗心也似乎随着水流渐渐安静下来。

　　船夫站在船头，开始摇浆。船顺水慢悠悠地动了起来。

　　六个人围着桌子坐，桌子上摆满了精美的食盒。女生们拿出手机对着食盒拍照，然后又相互拍照，玩得不亦乐乎。

　　还都是郁郁葱葱的美好年纪。

　　锦绣年华，鬼神都可饶恕。

　　简薇便去看顾泽风，他坐在她的对面，微微侧头，低眸“看”向岸边的风景，面色冲淡平和，不着悲喜。水天掩映下，眉目如画，温暖柔和，光华流转。

　　岸边缓慢略过的苍翠景色倒映在他的眸中。他的眼里全是风景，而她的眼里，全都是他。

　　女孩们拍完照，肖斯言已经自顾自地吃了好几块甜点。

　　顾泽风一口都没吃，简薇却是一块蛋糕吃了很久。

　　女孩们才把注意力转移到顾泽风身上。皆还是明媚得藏不住话的年纪，有什么说什么，他们问:“学长，你的眼睛真得看不见么，怎么了呀？”

　　简薇心里轻轻一抖，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看向他。

　　顾泽风勾了勾唇角，淡淡地答道:“眼疾，看不见了。”若无其事仿佛在说着别人的事。

　　简薇的一颗心瞬间被抽紧，满心作痛。只有她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曾有一双多神采飞扬，骄傲神气的眸子。

　　有女生叹息地说着:“学长，你的眼睛很好看，真得太可惜了。”

　　“哇，那你看不见是怎么学电脑的啊，怎么当工程师的啊？”有人继续追问道。

　　顾泽风不以为意，他耐心地跟女生们解释电脑上的一些无障碍程序是怎么用的，一边说还一边掏出手机给他们演示。

　　简薇看他侧着耳朵，熟练地操作着手机，八倍速的机械女声在船上飘荡着。既心酸又难过，不忍再看，别过头去，恰巧对上了肖斯言的一双眼睛。

　　他看着她，眸中似乎别有深意，只一瞬间便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样子。“哎呀，太没意思了，每次都是这样，女生们都围着小顾转，明明我也很帅呀。”

　　简薇看他那个样子，不禁噗嗤一笑。

　　手机都拿出来了，女生们顺势要加微信，顾泽风和肖斯言的微信都被加了个遍。简薇也默默地扫了他们的二维码，当看到顾泽风的头像时，手指颤抖了下，眼睛瞬间红了。

　　有女生噗嗤地笑了出来:“学长，你的头像怎么是花轮，跟你本人也差太远了，看不出来你原来还喜欢樱桃小丸子呀。”

　　简薇的头像是樱桃小丸子。

　　那一年，微信还没流行，大家用得还是□□，女生们都喜欢用情侣头像，简薇也不例外。在她的威逼利诱下，顾泽风用了花轮，她用了小丸子，她的原话是，谁叫花轮喜欢小丸子呢。

　　后来他们走散在人海，微信已经成为了主要的通信工具。她还是保留了以前的习惯，用着小丸子的头像。

　　如今看来，不知是讽刺还是悲凉。

　　肖斯言的声音轻轻地飘来:“小简老师，你的头像是小丸子哦，跟我们小顾很般配啊。”

　　闻言，简薇看到顾泽风整个人都一怔，他的面色如常，只是脸色瞬间变苍白了。然后他低下头，垂眸，不说话，似乎陷入了沉思。

　　简薇瞪了一眼肖斯言，真不知道他是有心还是无意。

　　索性这个话题没再继续。

　　船荡荡悠悠地随水已经行驶了一圈。靠在了岸边，船夫说可以去大堂拿些饮料，水果和冰淇淋。

　　女生们欢呼雀跃地走了，肖斯言说他要去觅食一圈，也跟着走了。船上顿时空了，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四下寂寂。

　　从很远的地方偶尔飘来几句欢声笑语，微凉的风携带着丝水的湿意拂过她的脸庞，有鸟扑腾着翅膀滑翔过水面，简薇听到自己的心像核桃一般仿佛被人用手细细捏碎着。

　　良久，她听到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暗哑。“好久不见，简简。”

　　简薇想，大概全世界分手的男女重逢都会说这一句吧。

　　俗气，却又无奈。

　　“原来你还记得我。”简薇扯了扯嘴角，似嘲笑似讥讽，微红的眼睛狠狠地盯着他。

　　“你。。。过得好吗？简简。”

　　“我过得好不好，“简薇顿了顿，“跟你还有关吗？”

　　有种伤痛就像是酒，随着时间越酿越深，有种怨恨像毒药，侵入四肢百骸一旦发作痛不欲生。

　　顾泽风像被打击了一样，瞬间不说话了。脸色更白了一些，面上闪过一丝痛楚，一双失神的眸子黝黑黝黑的。

　　简薇看着他，思绪如潮。

　　他垂着眼，沉默不语。

　　两人就这样相顾无言。

　　良久，简薇开口:“顾泽风，你的眼睛，是什么病造成的？”

　　顾泽风怔了怔，别过脸去，一双失神的眸子落在了虚空之处。

　　简薇见他不愿回答，斟酌着又问:“那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你眼睛出了问题？”

　　“去了英国以后查出来的。”这次他答得很快。

　　简薇默然了半响，才开口:“这次回来打算呆多久？”

　　“项目完成就回去。”

　　“哦。。。”简薇的嘴巴动了动，欲言又止，转过头去看水面，有些心事就像这水波泛起的涟漪，一圈一圈，最终归于平静。

　　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千头万绪，却无从抓起。

　　有些意难平，最终还是会被风吹散吧。

　　简薇想。

　　那天，简薇推脱有事提前走了，走得时候，没敢再去看顾泽风一眼。

　　往后的日子，她还是她，有着最庸常的人生，过着最平凡的生活。只是，她似乎突然想通了，开始用心地去相亲了。

　　自从和顾泽风分手后，她没再谈过恋爱。年近三十，简妈妈急坏了，大大小小的相亲给她安排了很多，而她每次都兴致缺缺，意兴阑珊，敷衍了事，把简妈妈气得不行。

　　可欣说她是“神奇动物”，对异性毫无兴趣，对爱情无动于衷，对自己马上步入大龄未婚女性行列漠不关心。

　　简薇也不是没仔细分析过。得出的结论就是，这一切都是顾泽风造成的。

　　毕竟你的青春里若是被这样一个光芒万丈，举世无双的男孩爱过，怕是从今往后其他人都入不了眼了。

　　毕竟万千星辰，难抵皎皎月辉。

　　某个周六，简妈妈又给简薇安排了三场相亲，还是下午连着的三场。

　　简薇画了淡妆，郑重其事地赴约。

　　可惜，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相亲市场尤其。

　　第一个相亲对象，长相有点抽象，类似于梵高的那种画风。说自己是美院的老师。

　　简薇忍住了笑，因为要端庄。

　　那人聊了些艺术相关话题，可惜简薇真得不懂。只能全程“嗯”，“是么？”这样的回答。

　　最后，一号说他平时工作会接触到很多政商界的大人物，希望简薇能够做个微整形，做好身材管理，学习插花和茶艺，修身养性，培养大家闺秀的气质。

　　简薇问他喜欢蜡笔小新么，说自己看了全套，然后还学着蜡笔小新的语气讲了个笑话。

　　一号对象当场拍桌走人。

　　过了大概半小时，二号来了。二号戴着厚厚眼镜，头发梳的一丝不苟，不知道喷了多少发胶。

　　二号说他在银行工作，是个博士。

　　“哦，”简薇端庄地点点头。

　　二号开始跟她聊美国的政治经济军事，聊完又开始分析国内的经济形势，GDP，通胀指数。。。简薇听得昏昏欲睡，不小心打了个哈切。

　　那人停下了滔滔不绝，问她:“简小姐，对什么感兴趣啊？”

　　简薇开始聊昨天晚上和可欣一起看的综艺和电视剧，还顺便聊了下某某明星的八卦。

　　二号嘴角抖了抖，说:“我觉得我们不太合适，你这个人吧，太不严肃了。”

　　简薇哭笑不得。

　　三号来的时候，简薇已经喝完了三杯咖啡了。

　　三号看上去到比较正常，是个清秀小伙子。还没等简薇说话，小伙子开口:“其实吧，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我今天就是被我爸妈逼来的。”

　　“哦”简薇点点头，不置可否。等着他往下说。

　　三号于是开始大吐苦水，似乎把简薇当成了树洞。他说他女朋友大他好几岁，已婚，他会一直等她，等到她离婚为止。

　　。。。。。。

　　直到三场相亲都结束，简薇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提着包离开了咖啡馆。

　　简薇留着一头蓬松的齐耳短发，眼睛大大的，人很温婉秀气，是那种江南的姑娘。其实她长得不算难看，只是不是那种第一眼看去明艳动人的美。

　　作为一个容貌普通，家境普通，没什么特长爱好，精神层面很贫瘠的相亲市场底层人口，简薇觉得她真是活该单身。

　　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了一家店门口。她犹豫了好一会，转身走了进去。

　　黑暗中对话，她之前就听人说起过，却从来没来过。

　　很快就有人来接待她，要求她把包包手机全都寄存起来。然后递给她一根盲杖。

　　她接过，心颤了颤。

　　他们这一组六个人，由一个视障工作人员带队。工作人员介绍说之后会完全进入全黑的环境，里面会有各种模拟真实的场景，大家不用害怕，全程都会有工作人员陪同。

　　简短的介绍完毕之后，简薇开始了这段体验。她从来没有体会过一个全黑的世界是怎么样的，即使再怎么努力睁大双眼依然徒劳。怯弱的步伐，无助的摸索，所有的依靠仅仅是手上这根细弱的盲杖。

　　如同踏入沼泽深谷，如同坠入罪恶深渊，如同跌落激流黑谷，如同被终生不散的迷雾所围绕。

　　75分钟结束的时候。简薇回到了光明的世界。

　　她在红色的展示牌前拍照留念，努力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

　　然后她慢慢地踱到店外。她站在人行道上看天光明暗交接，看周围车水马龙，看这个城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

　　她只用了75分钟来忍受黑暗，而顾泽风却要用长长的一生来承受。

　　终于再忍不住，她蹲下身子抱住自己，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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