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风

　　第二天的时候，简薇醒来居然是在顾泽风床上，她只记得自己因为担心顾泽风，在他床边守着。

　　什么时候睡着的，什么时候又睡到了床上，却完全记不真切了。

　　她的身边是空的，顾泽风不在。她匆匆忙忙下床，刚踏出房间，就和顾泽风撞了个满怀。

　　“醒了？”顾泽风清浅温柔地笑着。

　　简薇看他精神不错的样子，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轻轻地呼出一口气。

　　声音很轻，但却落入了顾泽风耳中。

　　他垂在一侧的手轻轻地握成了拳，心里是一阵一阵的苦涩，可面上却还是那样笑着。

　　“今天带你去逛逛？”

　　他穿着一件白色毛衣，清俊柔和，棱角全无。

　　“嗯。”简薇轻点头。

　　雪已经停了，道路上房顶上树上都积了厚厚的雪，两人手挽着手深一脚浅一脚踩着厚厚的积雪。

　　路上有工作人员在铲冰清扫积雪。天空辽远，清澈明朗不见一丝尘埃，简薇偷偷转头去看顾泽风，他走得认真而专注，侧脸轮廓映在这纯白天地间，触目惊心地好看。她不自觉地更用力地挽住他的手。

　　出小区的路不短，遥遥望去蜿蜒而没有尽头，四周俱是白雪皑皑，天地是寂静的，只有他们两人的脚步落在雪地的声音，只有他们的呼吸声起伏在空气中，回头看，两人的脚印留在了雪地上，蜿蜒成了一条细碎的长线。

　　此后，这条大雪覆盖寂静蜿蜒似乎没有尽头的路，仿佛镌刻在脑中，一生无法遗忘。

　　两人步行出了小区，在公交站台等公车。是简薇要求的，说自己一直想坐坐看英国的巴士，明信片里都会出现的那种红色的巴士。顾泽风笑着应允。

　　等待是漫长的，空气是冰冷的，可简薇甘之如饴。她沉溺在这样的漫长中，两人相处的时光仿佛就可以这样被无限拉长。

　　公交车准点到达。两人上了车，车窗外倒退的风景映在了两人的眸中，车子偶尔颠簸一下，顾泽风都会微微使力把简薇更搂紧一点。

　　她的身边全是他的气息，他的味道，他的眉目依然如初见时清澈，依然是她爱的那个少年。

　　心柔软成了一汪水。

　　两人在泰晤士河畔下车，沿着河边静静地走着。一抬头就能看见伦敦的标志性建筑，大笨钟，威斯敏特大教堂，伦敦眼，国会大厦。快到圣诞节了，最热闹的市中心开始洋溢着节日的气氛。

　　顾泽风带着她在大笨钟下留影，带着她坐上伦敦眼，俯瞰泰晤士河的醉人景色，这个曾有着日不落帝国之称的国家在这冬日雪色掩映之下，却有着难以明说的萧条和落败。

　　两人随后去了唐人街，简薇看到2英镑一个的包子，暗暗咋舌。她吵着要吃小时候课本里经常提到的fish and chips，顾泽风拗不过她，只得笑着带她去了一家小店吃英国的正宗传统美食。简薇认认真真的吃完，只觉得英国人太可怜了。

　　回程的时候，天色将暗未暗，橘色的灯火一盏盏被点亮。简薇看到路边居然有糖炒栗子卖，兴奋得不行，虽然要16英镑一包，也买了一包。

　　她捧着热乎乎的栗子，剥了一颗放到嘴里，居然是苦的，果然外国人卖的糖炒栗子怎么可能比国内的好吃。

　　很多年以后，简薇去过很多地方，也吃过无数的美食，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苦涩的糖炒栗子，这寒冷冬夜之中掌心捧着的一点温暖，却深深地烙印着，难以忘怀。

　　简薇就这样呆在了顾泽风家里，此后的几天顾泽风偶尔会带她去景点逛逛，更多的时候两人只是溺在家里，像寻常的情侣一样，逛超市买菜做饭，拥抱亲吻。

　　顾泽风没有丝毫要回医院的意思，简薇不敢提，却害怕他会像那天在医院一样癫痫发作或是头疼发作。

　　顾泽风大部分时间精神都还不错，她看到他在偷偷吃药，是止疼药。

　　担心，但是她却不敢提。

　　她怕他会赶她走。她想留下来陪他，很想。可是她也知道，他不可能一直拖着不去医院。她想起他父亲的话，他母亲离去时的眼神，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任由自己闭目塞听，暂且沉溺在眼前的岁月静好之中。

　　这一日她醒来时，顾泽风还在沉睡。这几天，她可以感受到他的变化，他虽然强撑着表现出精神很好的样子，可是脸色却愈发苍白，容色倦怠，人睡下去便沉沉地起不来。

　　她洗漱完毕翻了翻冰箱发现吃得不多了，看顾泽风还在熟睡，便拿了点零钱出门去离小区不远处的超市买点蔬菜和水果。

　　其实她在英国的时间里也并不是很关注当地新闻，只知道英国因为疫情封城过几次。没想到刚进超市不久，就听到一阵巨响，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有一帮暴徒冲了进来。一进超市就开始疯狂的抢砸掠夺，有人想上前阻止立马被疯狂的殴打。简薇第一次看到暴乱活生生地在眼前发生，吓懵了，听到耳边都是震天喊地的哭声和咒骂声，人群疯狂地向超市唯一的出口挤去。简薇被潮水般汹涌的人群撞倒在地，她挣扎着想爬起来，忽然看到超市货架旁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正颤抖地瑟缩着，紧闭着双眼在祈祷。周围混乱不堪，货架摇摇欲坠，简薇忙挣扎着走到老太太身边，用身子把她护住——

　　后来警察和救护车都到了，骚乱才渐渐平息，简薇扶着依然颤抖的老太太出了超市门，老太太感激地看着简薇，道谢:“God will bless you。“待把老太太交给了在场的医生做检查，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她突然想起时间已过去了许久，而她当时想着最多半个小时，并不曾留下只字片语，而且她没有英国的号码，顾泽风联系不上她。

　　心里一急，连忙转身急匆匆往回赶。走到一半的时候，便看到了也在往外赶想去找她的顾泽风。

　　彼时的天空不带一丝阴霾，碧蓝如洗，街道两旁的雪已经在日光的照耀下悄悄融化，只剩下少许的白色点缀其中。

　　阳光从光秃秃的树枝上打下来，斑驳的光影落在他的身上，仿佛这肃静天地间最美的一笔。

　　“顾泽风！”她大叫，掩饰不住劫后余生再看到他的喜悦。

　　顾泽风脚步停了一停，抬起头面朝她的方向，微笑温柔纯粹，一双黑色的瞳眸仿佛在水里浸润过般的波光粼粼。

　　寂寂天地都成了他的衬托，世界变幻岁月更替都成了背景，他仿佛是这冬日之中唯一不变最温暖的存在。

　　只一眼，仿佛半生殆尽——

　　回到家后，简薇才后知后觉地觉得害怕。她不是怕自己有什么意外，她只怕她还没有好好和顾泽风告别，怕留了遗憾。

　　而顾泽风回到家后就只静静坐在沙发上，天光从窗帘落了进来，扇形的一块，他静静地坐着，似乎在出神，又似乎在发呆。

　　简薇看不到他的心，只得坐在他身边，握住他的手。他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掌心，带着厚茧的粗糙感，这是因为他常年依靠指腹去触摸这个世界。

　　顾泽风淡淡开口:“大使馆打电话来了说你的护照补办好了。”

　　简薇身子轻轻一滞，仿佛知道他下一句要说什么。

　　“乖，回国吧。”

　　简薇咬着唇，红着眼，不肯说话。

　　“这里不太平，国内会好很多。”他又说道。

　　简薇偷偷抹了把眼泪。起身，只是说道:“今天家里都没什么吃的了，刚婉如发信息过来邀请我们去她那边吃饭——”

　　顾泽风一把拉住她的手，微微使力。

　　简薇挣脱开，仍旧说着“我们待会一起去吧，我来了这还没见过婉如，我有点想她了，听说她的未婚夫是英国人，要见一见。。。”一边说，一边进了屋。

　　房门被啪地一下关上。简薇脱力般地靠在门背上，她仰起头，捂住双眼，可泪水还是不受控制地无声滑落，仿佛后半辈子的泪水都要在此刻流尽。

　　待简薇收拾好情绪后，两人一齐去了沈婉如的新家。简薇听顾泽风说了，沈婉如的婚期已定，那枚钻戒其实是她的英国丈夫送她的。

　　待两人到达沈婉如家里时，肖斯言和肖斯行都到了。简薇还是第一次看到肖斯行，他的五官和肖斯言很像，只是整个人更锋利轮廓更明显。而他从他们进屋后，目光就一直落在她身上。简薇坐了一会觉得不自在，便找了个借口去厨房帮沈婉如的忙。

　　不一会，肖斯行也进来了。

　　“你什么打算？”开门见山，他不管两人什么纠葛，他的眼里只有他的病人。

　　简薇停下手中的动作，默然，几缕碎发轻轻地滑落耳边，遮住半张脸。

　　“他手术的话还有一半几率，如果这样拖下去的话，情况只会越来越糟。”他说得直接。

　　“那我陪着他。”

　　周围一时安静。肖斯行突然开口，“杰瑞死的时候，小顾一直守在他的身边，守了三天。杰瑞只是条金毛，何况是人。我想他比谁都清楚挚爱离去的痛苦，他不愿意你看着他奄奄一息饱受病痛折磨的样子，更不想你直面这一切。”

　　简薇的头垂得更低，一滴泪掉了下来，砸在桌面上。

　　“他的决定很难更改，你再好好想想吧。”肖斯行最后留下一句话，离开了厨房。

　　晚饭的气氛很融洽，六个人一边吃饭一边闲聊，肖斯言是个很会搞气氛的人，可以说很多的八卦趣事笑话。肖斯行则沉默很多，只默默吃饭。沈婉如和她的英国老公James感情很好，James迷恋中国文化，已经学中文好几年了，居然也能说得一口流利的中文。

　　席间有人说到了肖斯言的情史，他长得英俊斯文，又风趣幽默，可是一直都玩世不恭的样子，到现在还没有像样的女朋友。James说要给他介绍女朋友，肖斯言笑着说要多漂亮多温柔性子多好才配得上他，可是眼睛里却有一闪而过的黯然。

　　简薇就想起顾泽风曾提到过的他的前女友安妮。

　　饭后，简薇和婉如两人在厨房里收拾，留下他们三个大男人在客厅聊天。简薇去问婉如安妮的事，婉如告诉她安妮其实是UQ大老板的女儿。肖斯言学生的时候也是很傲的一个人，就是忍受不了别人说他想攀龙附凤，于是和安妮分了手，自己创业，也小有成绩。回头再想去追安妮的时候，安妮却不肯接受，只愿意做朋友。肖斯言就把公司卖了，又回UQ上班，一方面想追回安妮，一方面也是想着顾泽风会有很多不方便的时候，他在可以照应。

　　“安妮好像要结婚了？”简薇想起上次顾泽风提到过的结婚请柬。

　　婉如点点头，不无遗憾地说:“是啊，其实肖斯言离开后，就有一个男的一直陪在安妮身边，两人也门当户对，安妮最后还是选择了他。”

　　简薇跟肖斯言刚开始虽然只是因为顾泽风而认识，可是这么长时间相处下来，两人也成了很要好的朋友，不由得为他感伤。看到客厅的温暖橘色灯光下，三人正有说有笑地聊着，不免有一时的怔忡。年少时桀骜不驯，总轻狂地以为可以战胜一切，殊不知，有时候一错过就是一辈子。

　　简薇收拾完，两人又准备了些水果，泡上一壶茶，从厨房出来。

　　顾泽风站起身，笑着像要迎接她，下一秒钟，整个人突然倒了下去。

　　简薇在原地愣了好几秒钟，回过神来，手上的茶壶摔得粉碎。

　　接下来的一切，简薇仿佛经历着一场漫长的梦魇。她身处其中，却又好像隔着水雾，只能旁观。即听不真切，也看不真切。

　　肖斯行是医生，第一时间就采取了急救措施。然后救护车赶到，顾泽风被抬上了车，插上了氧气。到了医院，就被匆匆地推进了重症监护室，肿瘤压迫，颅内压升高，病危通知单一连下了三次。顾泽风的父母赶到，所有人都只能在病房外无助的等待。

　　从天黑到天亮，再到日渐西沉，顾泽风的病情终于稳定了下来。他的情况不能手术，只能继续化疗，直到肿瘤达到规定尺寸。

　　他奄奄一息，有气无力，犹如在岸上搁浅的鱼，任由人摆布。简薇守在他的床边，而就在他短暂清醒的时候，还艰难地让简薇离开。肖斯行来劝她，说这样不利于病人治疗。简薇只能等他睡着再进来陪他。

　　就这样过了几个日夜，直到他的状况终于渐渐好转了起来。

　　是新的一天。明亮的天光透过窗户洒了进来，落成了浅浅的扇形。白的墙，白的床，还有床上惨白的一张脸。氧气已经撤掉了，床上的人只是静静躺着，就像睡着了一样。

　　简薇听着仪器发出规律的滴滴声，伸出手一点点地抚摸过他的额头，眉骨，眼睛，挺直的鼻子，唇，他的轮廓，他的五官，像要把他们深深地记在自己的脑海里。

　　她附身，缱绻地吻在他的眉骨上。

　　顾泽风就在此时睁开了眼。

　　简薇的眼睛亮亮的，有水润的光泽。她定定地看着他，轻轻开口:“顾泽风，我答应你，我会离开。”

　　似有万般的不舍，她轻轻抚过他的脸，手停在他的鬓角:“我尊重你的选择。但是我的心你干涉不了。我可能会爱上别人，也可能会一直等你，我可能会幸福，也可能不会，你干涉不了，这是我的选择。”

　　床上的人一怔，一瞬间心如刀割，却只能沉默。

　　他已坠入黑暗深渊，却依然希望她此生能登上峰顶，远眺这世间美好，一世平安喜乐，恣意潇洒。

　　如果他成为不了给她幸福的那个人，他希望给她自由，好过她在这里日渐憔悴。

　　这是两人最后的一番对话，翌日，简薇离开。

　　飞机起飞的一瞬间，能看到下方遥远的万家灯火，明暗闪烁。

　　顾泽风，你我此生，离别无辄。

　　12月28日，因为疫情，英国关闭了中英的航线，而此时的简薇已经双脚踏在了祖国的土地上。

　　有时候一切巧合得让你不得不相信宿命。

　　简薇没有回去上班，而是踏上了旅途。她去了很多地方，有苍茫辽阔的草原，风吹草低见牛羊；有白雪皑皑的雪山，遥遥不见顶，有一望无垠的沙漠，滚烫炙热的沙子没过脚背，风吹来炙热的气息。

　　每到一个地方，她都会往英国的那个地址寄一张明信片，虽然从来没有回应。

　　而所有的人仿佛约定好般的失去了音信。

　　她没有再掉过眼泪。只有一次，因为大雨倾盆，阻挡了进山的路，她被困在小小的旅店，只能拿着手提看纪录片打发时间。

　　那是一本讲马航失事的纪录片，距离事故已整整八年，事故本身已淡出了人们的视野，而对于那些在事故中失去亲人爱人的人们，一切仿如昨天。

　　片中那个失去丈夫的瘦弱女生，睁着一双执拗的漆黑的眸子，坚毅的对采访她的人说，她永远不会放弃寻找她的丈夫。

　　简薇忽然就哭了。泪如雨下。这么久以来的思念和伤痛，忽然就在一个陌生的女人身上找到了共鸣。

　　半年后，因为一通电话，她回到了H市。是律师事务所的人，让她去签署一份协议。顾泽风的赠予合同，早在两年前，他回国的时候他就给她留了一套公寓。

　　她在协议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她知道他的所求，她想让他安心。

　　后来她去看了那套房子，是江边的公寓。她记得很久以前，还是学生的时候，他们有一次经过，那个时候她坐在他自行车后座上，对这里的房子暗暗咂舌，不知道多有钱的人才能拥有这里的一套大平层公寓。

　　而他仅仅只是记住了她随口说的一句话。

　　这么多年过去，这边的公寓已经不属于最顶级的豪宅区了，外观有了陈旧的颜色。可这江风习习，依然吹得人心浮动。

　　她沿着江边步道缓缓走着，这几年城市改建，这条步道两侧已种满了樱花。有很多附近的居民，远道而来的游人，散步的老人小孩，跑步的人。

　　喧闹的，世俗的，平凡的，动人的。

　　对于时间和命运赐予的伤痛，除了接受，他们什么也做不了。

　　人生无常，世间脆危，道路无尽，生灭皆不由已。可是她走这一遭，感受过真正的爱，见过真正的美，历经过悲伤，明白了慈悲。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或短或长，所赖不过心中一念。只要心念不灭，那心中的火光就不会熄灭。

　　一阵风吹过。简薇回首，看到风吹起了地上的落叶，然后又轻旋着落下。

　　浮生若梦。

　　他们的故事不需要朝朝暮暮，也不是非要圆满。

　　他存在过，就是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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