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风

　　有一句很有名的电影台词，说的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简薇没想到这一响可真够吓人的。简直是平地起惊雷，把她整个人都震傻了。

　　她从来没想过还能再见到他。

　　直到她坐在位子上的时候，才注意到他正坐在主席台上，前面有耀眼的粉色席签，写着他的名字。

　　顾泽风。

　　然后，后排有女生小声的议论飘过来，“知道吗，听说今天来的人中有一个人是盲人，就是UQ的那个挺有名的盲人工程师。”

　　“对对对，”旁边立马就有女生接话，“英文名好像叫Zev，中文名叫顾泽风。“

　　。。。

　　简薇还没从重逢的惊雷中恢复过来，瞬间又被另一个惊雷炸了。

　　顾泽风什么时候成了盲人？

　　她不自觉地凝目望他。

　　顾泽风穿着简单的白衬衫，正坐在报告厅长长的主席台上，一副黑色的墨镜遮住了他的双眸。简薇循着记忆想起脑海中的那双眸子，笑的时候仿佛漫天星光都落了进去，带着少年独有的骄傲和神气。如今的这副墨镜却遮住了记忆中的双眸，彰显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嘴角轻抿出冷淡的痕迹，略白的肤色，给了她一种疲惫而苍凉的错觉。

　　他似乎比记忆中瘦了很多。

　　“原来他就是顾泽风啊，听说他是UQ唯一一位盲人工程师，也是我们学校当年的风云人物，没想到我们学校居然还能出这样的人才，太长脸了。”可欣拿胳膊肘顶了顶她，满眼放光。

　　简薇呆呆地看着主席台，她从没想过，她和他的重逢居然会是这样的。

　　他携着6年的光阴岁月呼啸而来，排山倒海，瞬间将她吞没。

　　她仿佛搁浅在岸上的鱼，无法吞吐，无法呼吸。

　　眼前模糊一片，胸口酸胀不止。

　　震惊，酸楚，愕然，惋惜，心痛。她动弹不得。

　　后排女生们小声议论的声音还在断断续续地传来。

　　“哎，他眼睛怎么了啊？”

　　“听说是生病了吧，什么病就不知道了，反正有报纸说是他英国读书的时候得的病，好像生病之后改学计算机了，并以最优异的成绩毕业，毕业之后就直接被UQ特招了。”后排另一个女生开始科普。

　　可欣也听到了，她一直以来就是颜控，此刻也唏嘘不已:“顾泽风可长得真好看，要放到当年眼睛没瞎，这可不得迷倒万千少女。”

　　确实，戴着墨镜也掩盖不了他棱角分明的五官线条。

　　简薇很努力地眨眨眼，视线才逐渐清明起来。

　　可欣似乎发现简薇有点不对劲，转过头看她:“你怎么啦，简简，知道你向来对帅哥不感冒，也不用露出这幅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吧。”

　　“我饿。。。”简薇扯出一个虚弱的微笑。

　　“那等会我们偷偷溜走去食堂吃红烧肉，”说着可欣自己也觉得有点饿，想起食堂红得发亮的红绕肉不禁咽了咽口水。

　　两人是一大早被电话给吵醒的，说是今天有一个很重要的开幕仪式，凡是教职工都要参加，属于“政治任务”。两个人匆匆赶了过来，早饭都没来得及啃上一口。

　　周围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可欣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过头惊讶地问她:“简简，我记得你也是 2010届的吧，也是英语学院的吧，那你和顾泽风应该是同学啊，你应该早就认识他吧。听说他是当年T大的校草，无人不识啊。”

　　简薇努力想扯扯嘴角，笑却僵在了唇边。很久，她才轻轻地说:“顾泽风，听说过，但是。。。我们不认识。”

　　命运，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们每个人都逃不开，挣不脱，躲不了。她无法想象骄傲如他，少年得志如他，是怎么经历的这一切。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甚至是他们分手的时候，她从来不知道他眼睛有什么问题。

　　主持人洪亮的声音响了起来，全场立刻安静了下来。

　　今天是T大无障碍研究项目成立的日子，仪式被安排在T大的报告厅，这个项目是S市和UQ以及T大联合举办的。

　　UQ是世界顶级的科技公司，可以说UQ的出现揭开了数字时代的序幕，改变了整个世界的生活方式。从最初简单的搜索引擎，到互联网平台，再到今天的人工智能帝国，UQ所带来的的这一切让这个时代开始了一场新的科技革命。UQ汇聚着全世界最顶尖的科技人才。T大作为S市首屈一指的高等学府，今年的重要任务就是争取全国十强名校的称号，和政府合作成立的这个无障碍项目也有着划时代的重要意义。顾泽风作为T大毕业的杰出校友，被UQ派来作为该项目的特邀顾问。

　　顾泽风的经历时不时的就会见诸报端，但他本人长期在国外定居，几乎没有在公开场合和公众媒体上出现过，非常低调。

　　仪式有条不紊的进行着，也不知道听完了第几个领导的讲话，终于轮到顾泽风介绍。他的声音清淡而干净，简单的介绍了下自己，以及UQ在无障碍方面的一些成果，还有他今后在协会中主要承担的职责。简薇静静地听着，内心千回百转。

　　仪式终于结束了，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可欣拉拉简薇，两人默契的对视了一眼，便打算趁人潮汹涌之前，先溜到食堂去。他们此刻早饿得肚子咕咕叫了，想起食堂诱人的红烧肉，简薇已经从百转柔肠被拉回了现实。因为普通教职工都坐在第二排，他们猫着腰先溜的姿态就格外显眼。简薇听到院长的大嗓门在叫她：“小简，小简快过来！”不知道什么时候院长已经站在了校长的身边一个劲的朝她招手呢。

　　简薇尴尬地直接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余光偷偷去看顾泽风，见他虽还是笔直地站立着，身形却似乎微不可见地侧了侧，被墨镜遮挡着的面上看不清神色。

　　她认命地叹了口气，不得不艰难地从人群中挤到了台上。

　　英语学院院长是50多岁胖胖的女士，化着精致的妆，一直都是风风火火的性格，看到简薇来了，忙介绍道：“顾总，这是简薇，是我们学校办公室的行政助理，以前也是英语学院毕业的，说起来还是跟您同一届的，待会我让小简好好招呼您。小简，是我们学校的代表，可要好好接待顾总”。

　　。。。。。。简薇沉默，这个时候连似乎挤出一丝笑容都是奢侈。

　　顾泽风顺着声音的方向，微微侧了侧头，神色不变，略微迟疑了一下，还是礼貌地伸出手来：“你好，简老师。”他的声音像冬天清晨，屋檐上跌落的冰珠子，一滴滴地砸到地上，冰冷的，清脆地，落在了她的心上。

　　这一声冷淡而礼貌的你好，让简薇涌上头顶的血液瞬间凉了下来，她嘴唇发白，却还强自镇定。礼节性地回握了一下他的手：“您好，顾总。”他的手指不知道为什么，触之竟如霜雪，冰冷地让她忍不住发抖。

　　6年岁月须臾而过。

　　他于她，依然是天雷撞地火，渺渺洪荒，在劫难逃。

　　她于他，不过是寂寂无名，微不足道，经世尘年中的一个普通影子，甚至连名字都不屑存在。

　　礼貌地寒暄。

　　言尽于此。

　　待报告厅的人潮散得差不多了，他们一行人才开始向学校的自助餐厅转移。

　　学校的自助餐厅一直都是用来接待重要贵宾的宴请餐厅，位置在学校综合楼的顶层，据说视野极佳。这次来的都是政府的重要领导，校长和院长作陪，简薇只能乖巧地跟在最后。

　　顾泽风眼睛不方便，走得慢一些，也是走在了最后。牵引着顾泽风走路的是肖斯言，也是UQ派来的工程师，顾泽风一直以来的工作搭档，他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看上去斯文儒雅。

　　简薇沉默着低头走路，此时正是中午用餐的时候，有不少低年级的学生刚下课，匆匆地从教学楼赶往食堂，有几个男生从简薇身边跑过，其中一个男生的书包不小心撞到了简薇，简薇一个趔趄没站稳便往旁边踉跄了几步，好巧不巧地撞在了顾泽风身上。

　　“小心。”男声低低地在耳边响起，顾泽风伸手扶住了简薇。

　　像被烫了一下，简薇连忙往旁边一跳，躲开了他的手，这才觉得自己的反应有点大，小小地说了声谢谢，又默默地走到一边去了。

　　手上的触感转眼成了空虚，顾泽风的手几乎微不可见地滞了滞，又默默地垂了回去。

　　到了自助餐厅，简薇就开始忙上忙下，端茶倒水，联系服务员，催菜上菜，要确保桌上的每位领导的需求都能够及时得到满足。等都忙完了 ，好不容易才能在桌子的最末位坐下来喘口气。

　　顾泽风和肖斯言坐在校长旁边，淡淡的听着众人的谈话 ，嘴角衔着一抹礼貌的微笑。远远地看去，就真如诗句中所描写的那样，芝兰玉树，温润如玉。

　　简薇就有一种恍惚，不知道今夕何夕，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仿佛隔了几世的光阴，那个人又出现在了那里。他奔跑着忽然就转过头朝她笑，扬起的黑发和一口灿烂的大白牙;他在她寝室楼下等她，昏黄的的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他们挽着手逛操场 ，他总爱扭她的脸蛋，揉乱她短短的头发，再狠狠地嘲笑她，而她每次都气不过地反击;他们一起躺过的草坪，温习过的图书馆，上过课的教室，吵过架的足球场，曾经的一切都是真的么，手上的温度，甜蜜的笑容，流过的泪水，都是真的么，如果是真的，为何此时此刻只有她一人感受到如此刻骨的心痛。再见面时，顾泽风为何可以如此的无动于衷，可以如此的冷静淡然，可以表现地像从未认识过她一样。

　　整个餐桌上大概只余简薇一个人在默默地埋头吃饭，领导们聊天的聊天，敬酒的敬酒，桌上氛围正浓。服务员端上了饭后水果，简薇看也没人动筷子，便顺手夹了个小番茄放进嘴里，咬开一刹那有鲜红的汁水不受控制地喷了出去，简薇眼睁睁地看着小番茄的汁水喷射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喷射到面前的菜盘中，桌布上留下了刺目的红色，餐桌上有短暂的沉默，然后大家迅速地转移话题继续聊天 ，肖斯言似乎憋笑要憋出内伤了，他轻轻在顾泽风耳边说了几句，顾泽风怔了怔，似乎也勾了勾嘴角，随后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听领导们聊天。

　　简薇的脸唰地红了，恨不得立刻马上从这里消失到外太空去。

　　她想起那些爱情电影电视剧总是会播放一些情节。那里面女主华丽转身，完美蜕变，让前男友悔不当初。可是她就是那么倒霉，遇到前男友，她还是被甩的那一个;前男友已然功成名就，而她依然是泯然于人从众的无名小辈，想象中的所谓让前男友后悔就是个笑话;现在更是出了这么大的糗，真的是太衰了 ，她发誓以后都再也不吃小番茄了!

　　待宴席散场，简薇终于可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顾不上和领导打个招呼，忙飞也似的溜走了，迈出门的一刹那，她忍不住回头去看顾泽风，他仍然坐在位子上，金色的阳光正从落地窗洒在他的身上，他就那样静静地坐着 ，似乎万千红尘喧嚣都被隔绝在外，他忽然转头看向她离去的方向，逆着光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却突然觉得他无比的孤独而落寞。胸口的酸胀要翻涌而出，简薇忙收回眼神，夺门而出。

　　走出综合楼有一会，简薇才发现，刚才离开得太快，把手机落在吃饭的桌子上了。。。暗骂了自己几声猪脑袋，不得不原路返回去拿手机。

　　远远地就看见顾泽风的身影。彼时天朗气清，阳光如冶金般地洒了一地。顾泽风脚步很慢，他走得时候依然身形挺拔，右手拿着一根细细的银白色盲杖有节奏地左右敲击着。白色的衬衫被阳光和绿叶衬托得温柔而明媚。

　　简薇不自觉地就停下了脚步，心里噔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飞快地坠落了。

　　简薇静静地看着迎面而来的顾泽风，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地看过他了。

　　他仿佛踏着最柔软的梦，自时光洪流中，款款而来。

　　和顾泽风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简薇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世界刹那安静下来，他从她身边经过，近到她能听见他的呼吸声，他衣服摩擦的声音，他清缓的脚步声，她遏制不住地开始轻轻发抖。

　　他从她身边走过，没有迟疑，没有停顿，就像这世界上两个从未交集过的陌生人。

　　而她的心底已经翻涌出无声的巨浪。

　　简薇想，他看不见，不知道是她。也幸好他看不见，看不见她的狼狈，看不见她的不堪，看不见她一瞬间微小的期待，看不见她心底永不可言说的伤。

　　他们，或许，本该就如此。

　　简薇垂下头，加快了脚步往综合楼走去。在走进大门的一刹那，她听到肖斯言的声音：“不是让你在门口等我么，我去把车开过来。。。”

　　简薇还是忍不住回头去看，肖斯言一转头也看到了她，笑着朝她挥挥手，“简老师！”

　　简薇不敢去看顾泽风的表情，忙回过头去。

　　年少时，一眼误终生。再见时，一眼却已是曾经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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