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醋王

　　纽扣悬在蔺至那圆润饱满的指腹上，他仔细端详着这小巧晶莹的玩意儿，它剔透的体表似还裹着他掌心里的汗水。

　　因害怕、恐惧而生的汗水。
　　浅棕色瞳仁里映照着那枚纽扣。蔺至扬起手，这精致玩意儿在空气中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嗖”的一声落入了垃圾篓里。

　　扔掉了纽扣，曾经证明他恐惧的东西就不存在了。

　　这样做让他开心，于是他拍拍手，心满意足地坐回餐桌旁乖乖等着。

　　蔺十八提上来一箱旺仔。他拿出来几灌，全部打开，一一摆在餐桌上，好让蔺至伸手就能拿到。

　　蔺至把奶倒在米饭里，就着吃。

　　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王姣姣在火车上向他告白，还说不用给回应。
　　蔺至有些不太懂。
　　他歪头问蔺十八：“有人向我告白，我还得给回应吗？”

　　蔺十八思索了一下，道：“嗯，得给回应。对方向你表达了喜欢，你也需要告诉对方，你是接受还是不接受。”

　　“哦。接受了呢？”

　　“接受就意味着，你们是情侣了，可以谈恋爱了。”

　　“就是可以牵手、拥抱、接吻，还有做.爱吗？”

　　“……”
　　蔺十八沉默片刻，对上蔺至孩子般纯真的眼神，勉强说：“是。”

　　蔺至恍然大悟。
　　接着问：“那如果我没给回应呢？”

　　蔺十八看他。

　　“学校里许多女生向我表白，唔，还有男生，我都没给回应。”
　　蔺至那时觉得开心。
　　他独自从万骨之地长大，从没被这么多人喜欢过。
　　还以为他们都想跟他做朋友呢。

　　“也不要紧。只不过，他们会觉得被你拒绝了。可能会伤心。”

　　哦。
　　蔺至想，不回应跟拒绝都是一样的结果。
　　他没想跟他们接吻。
　　那不回应，就是拒绝了。
　　他没做错。

　　想到这里，蔺至坦然了。他欢快地吃旺仔拌米饭。他以前也这样吃，但今儿不知怎么回事，吃着吃着他的表情有些不太对。

　　蔺十八见他不停耸动肩膀，还死命皱着眉，便问：“老大，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蔺至抬眼，闷声闷气道：“骨头酸。”

　　“是不是烧骨后遗症？”

　　蔺至嚼着米饭：“不知道。大概吧。”
　　以前也没烧过啊，谁知道呢。

　　蔺至仔细回想了一下，这让人不舒服的酸好像之前就发生过。应该是……从走出第84号医院开始的。
　　刚走出来那会儿，他很兴奋，压根没留意到身体有点不适。

　　回来后，他便一直处于饱睡中。偶尔睡梦中感觉到一丝酸，这酸也敌不过旺盛如火的睡意。
　　现下彻底清醒了，积累的酸劲儿开始找上了他。

　　这股子酸让蔺至有些烦躁，他似突然想起了什么令人不愉快的事情，冲蔺十八道：“你都找的些什么人！看风水就该好好看风水，传什么话？我差点儿一拳揍死他。”

　　这是想起来在刘夏扬家被冒犯的事儿，趁着身体不舒服开始发作了。

　　哪知蔺十八一脸无辜：“看什么风水？传什么话？我从来没把你交给我的事情假手他人。”

　　“？”

　　“真的。”蔺十八说。
　　蔺十八长了一张圆脸，解释时眼睛瞪大，显出了几分憨厚。这让他无论说什么，看上去都很值得被信任。

　　蔺至放下了勺子。
　　蔺十八确实对他的事儿很上心。连打扫屋子这种粗活儿，都不会请钟点工，非要亲力亲为。
　　更何况这样重要的事情。

　　蔺至把吸管插入旺仔灌里，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让冰冷的椅背缓和一下骨缝里透出来的酸。
　　从来只知道骨头痒难受，骨头酸原来更不好受。
　　他吸着奶，抬眼看蔺十八：“那就是有人在利用我。”

　　现在一想，事情确实有点儿不太对。

　　使用种梦术溜到万相身边这个决定，蔺至当时做得很仓促。蔺十八收到信息后，会第一时间混入特管局。
　　像以往每次一样，他会找到一个最有利于行动的身份，借助这个身份协助他。

　　确定万相心脏所在位置的任务，蔺十八明明已经亲口给到他了，怎么会再让旁人传话？

　　蔺十八看着蔺至。
　　“老大，到底怎么回事啊？”

　　蔺至才不想给他释疑解惑，他掀起眼皮，恹恹道：“现在回想，那斗鸡眼的口吻太像在催促了。他居然催促我，太不乖了。”

　　蔺至似乎是在跟对面的蔺十八说话，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就好像他知道，没有记忆的我没法儿辨别真假一样。所以，他肆无忌惮地对我说一些乱七八糟的话。”

　　这些话激起了蔺至的愤怒，借着他出手的机会，光明正大地问他要信息。
　　蔺至那个时候没有记忆，便以为他和蔺十八是一伙儿的。

　　可其实，蔺至现在明白了，斗鸡眼和开是一伙儿的。因为在他给出信息后，开立即展开了对万相的攻击。

　　“这人很嚣张嘛。”蔺至站起身，踢开椅子，往卧室里走去。
　　他有点儿生气。
　　这使得他鼻尖微微泛红。

　　他每走一步，身体里的骨头都在听令朝外散发逼迫人的骨素。一股子细密的声音从他的身体里往外扩散，沿路万骨颤动。
　　骨素绕过信息不匹配的骨头们，直到找到那斗鸡眼风水大师的骨头为止。

　　向来只有他利用别人的份儿，什么时候别人也在偷偷利用他？

　　这个认知让蔺至很不爽。

　　他又想起了点儿别的事儿，有点疑惑。
　　开怎么知道他会去万向身边摸穴位呢？

　　一定是哪里出问题了。

　　蔺十八默默收好餐桌，他知道这桌饭菜应该是不会再被动了。
　　蔺至很快换好了衣服，经过餐桌时抱了两罐奶，接过蔺十八给他买的新手机，抬脚下楼。

　　等走到车子旁时，骨头们停止了颤动，传来了最终讯息。
　　蔺至点开手机导航，垂眸：“那人现在在云江路的一家——”
　　他凑近了看，拖长音调道：“——哦，娱乐场所。”

　　他狠吸了一口奶：“骗了我后逍遥快活去了。”

　　蔺十八探头一瞧，抿唇问：“你知道这个场所里会有些什么行为吧？”
　　蔺至不满地瞥他一眼：“我已经在江州生活快两年了，我还能什么都不懂？”

　　他似有些嫌蔺十八总把他当小孩儿看待，口中咕哝：“不就是，暗地里解决生理欲望的地方嘛。”

　　“。”
　　蔺十八眨了眨眼，赶紧冲他竖起大拇指。
　　“不愧是我老大，挺懂。”

　　地图上最终目的地是一家叫“白驹过隙”的酒吧。
　　蔺十八收回目光专注开车：“这个‘白驹过隙’大有来头，据我所知，白驹过隙是一家连锁酒吧。光江州就有不下十来个分店。”

　　上午时分，阳光当空，光线刺眼。
　　蔺至往椅背下缩了缩，偏过头，斜着眼朝头顶上的大太阳扫了一眼。瞬间被刺得眯了眼。待他视线落回来时，眼角余光扫到了街道的一角。

　　他猛然偏过头。

　　他们此时所处的位置是一个十字路口，前方行人车辆穿梭不止。就在一片人流中，出现了一群身着军装的士官，这些人行动有素，正追着一只……狗？

　　蔺至扒住车窗，瞪圆了眼睛。
　　那不是一只狗。
　　是一只藏獒。
　　那藏獒毛色通体棕黄，正翘着尾巴，大摇大摆地穿街过巷。把周围行人的惊叫，身后不远处的追兵统统当成了空气，走出了巡视地盘的王霸之气。

　　它身后跟着的，是特管局的军官。
　　如果没看错，还都是些高级军官。看肩章，应该是部长封玄煜手下。

　　一群高阶军官当街追着一条藏獒跑？
　　封玄煜脑子肯定没坏，蔺至仔细打量那藏獒，这藏獒有什么猫腻？

　　圆润的手指头挨个敲过车窗玻璃，他眼珠子一转，不如亲自看看去。

　　蔺至心念一动，他身体里的骨头们得令，便立即放出去一点儿试探的骨素。然而，骨素刚探出头，还未扩散出去，就见跑动中的藏獒突然仰头直直朝这边望过来——

　　车轮胎猛然一个打滑，蔺十八的说话声被迫中断。他把方向盘转得飞快，车子才没有窜到旁边车道上。

　　蔺至忙不迭收回骨素。

　　藏獒盯了他一眼，摇了摇尾巴，掉头朝另一个方向跑了。

　　蔺至坐起身。
　　蔺十八道：“抱歉，这车子平时不这样。”
　　“哦。”蔺至绕着手指头玩儿，一点都不打算解释，刚才那场事故，其实是因他的好奇心造成的。

　　蔺十八尽职地继续向他解释：“‘白驹过隙’老板姓玉，很不好惹。到他那玩儿的人都喊他玉老板。不清楚他是不是特殊种族，但‘白驹过隙’常年有特殊种族出没，尤其血族人。”

　　蔺至被藏獒那一眼盯得有些云里雾里，一时理不清对方是个兽人族还是什么，便问：“我睡着的这几天，江州发生什么大事了？”

　　突然被掐断话头，蔺十八反应了一会儿才道：“特管局摊上事儿了。尤其封玄煜。”

　　“？”

　　“各州接连发生了被吸血死亡事件，以江州最多。死的都是些年龄在十六至二十岁之间的年轻人，无论男女，样貌上乘。还都是些人族。”

　　血族人嗜血。
　　特管局建立后，为血族人建造了一座巨大的血库。里面储存了大量血液，供血族吸食。

　　按照种族协议，血族人不可以未经许可吸食人体血液，尤其是人族的血液。

　　人族向来脆弱，谁知道血族一旦吸食过量，或者失控后，会不会造成被吸食对象即时死亡事件。

　　蔺十八道：“大概除了封氏一族的封玄煜之外，血族人都爱吸血，尤其是吸食新鲜血液。血族人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身为特管局部长，封玄煜可就不太好做了。好像万……”

　　蔺十八看了蔺至一眼，把后面半截话给硬生生吞掉了。

　　他们经过了三个路段，马上就要到“白驹过隙”了。

　　蔺至不蹭椅背了。
　　他挠了挠头，身体里的酸好像好了点儿？
　　这一打岔，让他没有注意到蔺十八那句突然中断了的话。

　　“有什么不好做的？封玄煜可不会管那么多。”蔺至抠着安全带，他手里总要有个东西玩儿，“再说，谁知道犯事的是不是封氏血族，不是那就更不需要手下留情了。”

　　说话间，车子停在了“白驹过隙”门口。
　　“白驹过隙”地处繁华闹市，装修风格大胆前卫。平日里来这里消费的，都是江州市里能叫出名字的人物。一般人即便进来，也会被超高的消费水平吓跑。

　　“白驹过隙”白天是清吧，晚上嘛……那就很随意了。

　　蔺至推开了酒吧门。

　　上午人不多，客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轻音乐如清泉缓缓流淌在耳边。
　　有偷个闲暇时光来约会的小情侣，也有谈合作的商务精英，还有单纯来找乐子的。
　　当然，更有来这里看风水挣钱的——

　　蔺至一眼瞧见那斗鸡眼面朝门口，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后，正眉飞色舞地指着酒吧的屋顶在大侃特侃。

　　听见开门声，整间酒吧像是突然凝滞了一下。所有人都抬头朝这边扫了一眼，而后又恢复如常。
　　包括那斗鸡眼大师。
　　他看了蔺至一眼，像是不认识一般，又收回了目光。

　　蔺至蹙眉，努力忽略这种诡异感，迈步朝斗鸡眼走去。
　　而他身后，蔺十八却怎么都进不来这间酒吧。他抬起一只脚，却始终踩不进来。

　　他急得冲蔺至的背影大吼大叫，但声音被悉数挡在了门外。而后，酒吧门“嘭”一声毫不留情地关上了。

　　蔺十八试图给蔺至打电话，电话拨出去了，却显示对方不在服务区。

　　不在服务区的蔺至根本不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他兴冲冲地朝那斗鸡眼走去，想要兴师问罪。

　　谁承想，还没走近，那斗鸡眼突然双眼呆滞，不再手舞足蹈了。他像是无生命的木偶一般，呆愣愣地盯着坐在他对面的人。

　　而后，他的脖颈处缓慢渗出来一圈细细的血线。

　　蔺至猛然停住脚步。
　　那血线像是用尺子量过一般，没有半点歪斜。
　　大概一秒钟后，“噗通”——斗鸡眼的整个头颅猝然从脖颈上掉落，血液刹那间喷溅。

　　就像是专等着蔺至来这里，然后给他看这么一场似的。他刚找到人，这人就死了。
　　蔺至打眼一扫，斗鸡眼头颅掉落的脖颈切口处分外平整。

　　一把最为锋利无比的刀，一刀下去，都切不出这样的口子。

　　这得是个什么术法？

　　音乐仍旧在缓缓流淌，其他桌的人也依旧该干吗干吗，好像谁都没注意到这一桌的异常。
　　蔺至呆站在原地。

　　斗鸡眼对面的男人微微侧身。

　　那人肩披一件棕色披肩，侧脸线条柔和，鼻梁高挺。

　　蔺至好似突然才注意到这个人。之前他光顾寻找斗鸡眼了，居然丝毫没有把这个人看在眼里。

　　这人手撑着下巴，懒散偏头。似察觉到了什么，突然朝吧台后面的侧门扫了一眼，魅声道：“万美人，请你来一趟可真不容易。”

　　这声音音色醇厚，是一把媚到骨子里的嗓音。
　　这把嗓子蔺至听到过，在刘夏扬家里。

　　这人是两张人皮中的其中一个，媚骨音。
　　也是教授开邀请的四大设阵人之一。

　　然而，此刻蔺至来不及管这档子事儿。
　　让他陡然震住的，是男人口中的“万美人”三个字。

　　在江州，值得让人称一声“万美人”的男人，除了神族万相，不作他想。

　　酒吧侧门“嘎吱”，应声被推开。一道颀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男人身着一件薄款水蓝色衬衫，半长的黑发散落脸侧，阳光从金丝镜框上滑落。他掀起眼皮，慵懒望过来。

　　打万相出现的那一刻，整个酒吧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聚焦在他身上。
　　他似清风，又如皓月。

　　他一出现，日月星辰皆失辉。

　　万相望过去时，蔺至都能想象得到，他在看到斗鸡眼的鲜血时，那张美人脸上会露出怎样嫌恶的表情。

　　然而，蔺至没能如愿看到。
　　因为，那道睨向角落的目光硬生生打了个晃儿，中途折道朝门口这边望过来——

　　两人目光相接的那一刻，蔺至浑身汗毛倒竖，转身就朝酒吧门口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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