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醋王

　　与此同时，第84号医院大门外挂着的“第84号鬼院”的牌子上，“鬼”字变回了原来的“医”。

　　这个“鬼院”，是今天早上突然出现在这里的。好像算准了今儿第84号医院会被围攻，里面的人出不去，所以不会有人发现异常。

　　可以想象得到，如果媒体记者被引来这里，看到这个“第84号鬼院”后，会发生什么。

　　万相一醒，三九和公九月随后也一阵愣神。呆滞片刻后，眼神恢复正常。
　　也醒来了。

　　万相的目光再次落回蔺至身上，那双小鹿眼惊慌地与他对视。

　　万相的目光缓缓下沉，望向了蔺至的脚踝。
　　第84号医院里没有适合蔺至身高的衣服。三九的太小，万相的太大。

　　选来选去，万相的衣服还算合他的气质。他刚来那会儿，三九便老是偷拿万相的衣服给他穿。

　　万相的衣服型号大，蔺至挽起来一截裤脚还要盖着脚踝。

　　也是巧了，三九昨天才腾开时间，终于给蔺至买了对他型号的衣服。
　　那牛仔裤是流行款式，九分裤。下边有两个倒三角形的毛边，露脚踝。

　　蔺至左脚脚踝被万相盯着的地方，静静地躺着一枚拇指指腹般大小的桃花形状图案。
　　颜色很浅，浅得几乎看不清的粉色，深深埋在皮肉里。

　　这是不久前，万相追那个躲在暗中与他周旋的鬼族人时，曾施下的距离咒。

　　距离咒会拉近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一旦施咒方定下了彼此之间的距离，两人无论在哪里，永远都不会超出这个距离范围。

　　非常适合用在追杀人时使用，对方永远都逃不出施咒人的掌心。

　　万相收回目光，他眼神里刚起的那么一丁点儿怜爱倏忽褪去，凤眸冰冷无情。
　　这才是真正的万相。

　　三楼的符咒自行破开，一具玄色空棺顺着楼梯咣当咣当滚落下来，棺盖自动揭开。

　　蔺至瞥一眼那口空棺，刚才就是这东西吞了揺开，他的身子结结实实抖了一下。他急得不行，改搂为抓，双手抓住万相的衬衫，两行眼泪滚滚而落。

　　他紧握双拳，用了很大的力气，把万相拽得弯了腰。他仰头急切地看着万相，一个劲儿摇头，白皙的脸蛋儿上全都是眼泪：“不要，我不要进去。”

　　他哭着道：“哥哥，你不要我了吗？”

　　这句话也不知道戳中了三九的哪根敏感神经，他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他有些不忍目睹，只好偏过头不去看。

　　公九月虽然清醒了，却似还不愿意醒来一般，呆愣愣地看着蔺至。
　　见他哭成这样，曾经每每看见的一张笑脸，此时惨兮兮的……
　　公九月又想啃手指甲了。

　　她忘记自己拿着一根白骨手臂，差点儿一口咬了上去。
　　她啃着手指甲盯着蔺至瞧，总觉得不久前好像遗漏了什么重要信息。瞧着瞧着，她猛然一怔，转身匆忙走了。

　　那具玄色棺木在蔺至的哭泣中越来越近，它顺着楼梯咣当咣当滑落下来，一阶一阶靠近。
　　它越是靠近，蔺至哭得越急。他揪着万相的衬衫，让万相挡在棺材前，让那棺材离他远远的。

　　他躲避着棺材，仰起脸，小鹿眼哭得像两个红桃子：“哥哥，你让它回去好不好？”

　　好像那具棺材是洪水猛兽，他真是害怕极了，恨不得离它远远的。
　　他浑身抖得不成样子，连带着万相那上好的丝绸衬衫布料都在簌簌抖动。

　　棺材停住的那一刻，万相单臂箍住蔺至的腰身，把他抱离了地面。
　　三九捂住了眼睛。
　　封玄煜闲来无聊，点了根烟。

　　那空棺像个吸人的魔鬼，棺盖和棺身内外满刻着血色符咒，这些东西更是时时刻刻刺激着蔺至敏感的神经。
　　被万相放在棺沿上后，他侧转身扫了一眼棺内。像是被烫到了似的，转身扑上去抱住了万相的脖子，死活不肯撒手。

　　他急于去寻找万相的眼睛，确认那凤眸里的神色。然而，万相垂着眼，什么都看不见。
　　万相一根根把那拽着他领口的手指掰开，启唇想要说些什么。毫无血色的嘴唇动了动，却半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

　　蔺至跌进了棺材里面。
　　直到棺盖合上的最后一刻，他还在挣扎，还在求万相。
　　第84号医院刹那间只剩一片哭声。

　　棺材被砸得咣当咣当响，蔺至在里面哭骂：“太黑了，我不要进去！”
　　“我不要进去！”
　　“我不要！”
　　他不喊哥哥了。

　　封玄煜吐了一个烟圈。
　　烟雾飘荡起来，转瞬间扩散在空气中。
　　封玄煜的目光透过缭绕的烟雾，落在了万相垂落身侧的手臂上。

　　也不知道是衬衫布料在抖，还是万相的手指在微微颤抖。亦或者，是他的眼睛出了毛病。

　　万相站在那里没动。
　　他那价格昂贵，且被三九熨烫平整的衬衫，此刻，被蔺至抓得皱巴巴的。

　　三九长吸了一口气，喘匀了才出声：“祖宗，衣服——”
　　要给你换吗？

　　三九没来得及把话说完。
　　封玄煜抬臂阻止了他。并眼神示意，把空间留给他祖宗。

　　第84号医院大门被合上。
　　天彻底暗下来后，光线照不进来。又没开灯，四周一片漆黑。

　　整个医院里，只有二楼楼梯上那具棺材在晃动，里面间或传来阵阵哭泣声。

　　良久后，万相动了。
　　他抬步朝卧室走去。
　　这具装着蔺至的棺材，并没有像不久前装着揺开的那具一样自动退回三楼，它亦步亦趋地跟在万相身后。

　　大概是以为要被收回三楼了，棺材里面的哭声又大了起来。
　　但任凭怎么砸，那棺材就是砸不开。

　　“呜呜呜，我不要在里面，太黑了。”

　　万相双臂枕在脑后，仰面躺在了床上。穿着那身沾染蔺至鼻涕眼泪的衣服。

　　身后跟着的棺材就静静地落在起居室门口。

　　一室黑暗，月亮悄悄升了起来。
　　起先棺材里还有骂声，还有哭喊声，还有撞击声。
　　渐渐的，里面没动静了。
　　连嘶哑的抽泣声也听不见了。

　　大概是一会儿，又大概是许久后。
　　万相坐起身，垂着头。双臂搭在膝盖上，垂落的手指无力地蜷缩了一下。

　　片刻后，万相抬起头，凤眸望向安静的棺木。许是月光太清澈，让他的眼睛里落了一层淡不可见的波光，吹起了那么点儿涟漪。

　　他站起身，迈动脚步，朝着棺木的方向。
　　从卧室到起居室一共就那么几步，但他每一步都走得分外艰难，每一步都格外沉重。就像他正在下什么史无前例的决心一般。
　　这个决心，在他的人生字典中，以前从未出现过。

　　终于，万相站在了棺木前。
　　他刚一靠近，棺木上刻着的符咒就开始快速流窜。好像在提醒他，别做错误的决定。
　　这具与他休戚相关的棺木，似乎也知道他想干什么。

　　万相没再看那些乱窜的符咒，他缓缓抬起手臂。
　　哐当——
　　棺盖被掀掉了。

　　在棺盖掀开的那一刻，一道黑色的小人影“嗖”地扑了出来，一下子把他扑倒在了地上。
　　“嘭”的一声，万相后背着地，摔倒在了地毯上。他下意识伸手去搂，总算没让怀里的人落地。

　　他仰起头去看。

　　蔺至一张哭得红透了的脸颊出现在眼前。小鹿眼更是红肿不堪，他啪嗒啪嗒一个劲儿直掉眼泪。

　　他张了张嘴，嗓子哭哑了，没能第一时间发出声音来。试着张了三次口，他才发出声音来：“哥哥，我不要进去。”
　　他抽泣着，几乎用气音在说话：“里面好黑。”

　　万相咬住了一点下嘴，一股血腥味蔓延在唇齿间。那双向来清冷的凤眸里，泛上来一层薄红。

　　他伸出手指试去蔺至脸畔的眼泪，嗓子也有点儿哑：“那就不去。”
　　他话说得很艰难，像耗尽了身上全部的力气。

　　听了这话，蔺至也没见高兴，他仍旧很委屈。紧紧搂住万相，趴在他身上，眼泪依旧掉个不停。
　　弄皱了算什么呀，他把万相的衣服给彻底哭湿了。让他那件衬衫从里到外，到处、反复地沾满了他的鼻涕眼泪。

　　白日里闹腾个不停的虫鸟全都睡了，此刻万籁俱寂，连棺木上的符咒都安静地当自己不存在。
　　楼下传来几不可闻的开门声，三九回来了。

　　夜越来越深，万相一直没有睡着。
　　趴在他身上的小人儿肩背一抽一抽，好像短暂睡着了，又好像一直在伤心。

　　等月亮升到当空时，身上有动静了。
　　蔺至坐起身。
　　他侧着身子，月光笼住了他，使得万相看不见他的表情。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走出了卧室，经过了沙发，走过了棺木，穿过了起居室，出了房间门。

　　蔺至下楼。
　　三九就站在漆黑的客厅里。看见他后抬起手，想要打一声招呼。

　　蔺至目不斜视，越过了他，走向大门。
　　他走了。

　　没有回一次头。

　　楼下传来关门声。
　　万相起身来到窗边。
　　月光在院子里铺了一层霜雪般莹白色的光，蔺至踏上了那层光。

　　万相负手站在窗前，一直看着他走出了那片月色。
　　他本意看他演，最后看那糊了他满胸口的眼泪看得心口憋闷。

　　风动，地上被树枝分割了的月影不停摇曳。旁边小花园里枯萎的花朵残枝被卷起，打着旋儿飞远。
　　红着眼睛的蔺至一路走出了第84号医院的大门。

　　一步、两步、三步——

　　蔺至距离第84号医院越来越远。

　　那双小鹿一般圆润的眼睛慢慢开始变化。
　　四周不停撑开，使得眼尾稍稍拉长。内眼角仍旧圆润，眼尾却抽成了上挑的模样。

　　虹膜由纯黑色缓慢变成了雾蒙蒙的浅棕色。

　　这番变化让他脸上的稚气一点点褪去，待今年的蜕变彻底结束，妥妥一枚升级版美少年。

　　他嗓音依旧嘶哑，说出口的话却带着点儿凶意，他厉声道：“把我19岁的身高还给我！”

　　身体里应声响起一阵“嘎吱嘎吱”的动静。

　　于是他每走一步，身高就跟抽条似的长高一点。把那身原本合体的衣服，又给抽得不合身了。

　　等彻底走出第84号医院，蔺至伸手摸了摸脸颊，摸了一脸湿。
　　他垂眸看了一眼，手指搓了搓，记住了那湿润的感觉。

　　而后，嘴角浅浅地勾起一弯弧度。

　　体内的骨头们在欢快地四处流窜，奔走相告：
　　“恭喜我主，你是从神族万相身边活着走出来的第一个鬼族人！”

　　听了骨头们的这句由衷夸奖，蔺至非常开心。

　　他抬起头，冲着无边夜色轻轻眨了眨小鹿眼，得意地挑了挑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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