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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镯
她注意他很久了,却不知,他注意到她也很久了。
她着了一套褐色的襦裙,式样极为普通,发上也包了一条极普通的头巾,她的一只眼上,覆盖了一道纵贯的长长的疤痕,另一只眼的周围,已出现许多与年纪不相称的细纹,而那仅剩的眼里,也只余疲色。
她的手总是无意识地相互绞在一起,那手上的纹路,比眼旁的还要深刻惊人。这黝黑干枯的双手,竟是一个老妪也望尘莫及的。
那双手上还残留着冬天冻伤的痕迹,但就在离那痕迹不远的地方,有一样事物,让他不得不在意。
——那是一只很白很白的玉镯。
——蟠龙花凤,祥云彩霞,一只做工精美,价值不菲的玉镯。
仿佛是刚刚注意到他的目光,她下意识地一拢袖口,右手不自然地覆上那玉镯,仓皇转身便要逃开。
——等一等。
他开口唤她。
但她却加快了离开的脚步。
令得他不得不施展功夫,抢步到她跟前。
她终于被他的唐突给吓到了。
下一刻,她哆嗦着跪倒在地,不住地磕起头来,“是小的错了,小的……”
——三天了。
他没有等她说完便打断她。
——你候在此处等我,已有三天了。
-
第一天,她不过是在园外的廊上徘徊。
第二天,她到了竹林的外围。
第三天,她便躲在石柱后,远远地瞧着他。
“小的……小的眼睛瞎了,错……错认了大人……”
她撒起蹩脚的谎。
他却没有立时戳穿她。
——很久没有遇见能让他起兴趣的事了。
他愉快地笑了,只因他很想知道,这一次,旁人又是想了什么方法来杀他。
——所以他很配合。
“……错认成了谁?”
“小的……曾经一位故人……”
“哦?是谁?”她的谈吐,并不像是个干惯粗活的下人,令得他的笑容更深了,“不会是刚巧也姓独孤罢?”
“啊……”这一回,她仿佛是受了更大的惊吓,竟一时忘了叩头,“是……是的……”
她的额角,已隐约有血丝渗出。
——这一个可真不太会作戏。
他暗自给她打了个叉,很没有兴趣地拉起她,手指按在她的颈项上。
女子终于开始挣扎。
好笑的是,她挣扎的时候依旧护着那只玉镯,令得她整个人,显得说不出的狼狈可笑。
——这戏作地实在太糟糕了!
他失了耐性,顺手便点了她的穴道。
暗自想着是把她脖子拧断好,还是将她摁进水里好。
此时那女子才终于想起要运用女子惯用的把戏——她终于开始哭泣。
可惜她的一只眼睛,已然挤不出泪水,而另一只眼里,即便挤出了泪,在这样一张脸上,却也是无半分楚楚可怜可言的。
——但她哭得确实很卖力。
——这会子,她才想起要好好作戏么?
“小的……小的错了……求求您……求您……”
——不要杀我?
“……不要杀我……”
他满意地看着她吐出他料想中的话语,心中下了决断——还是直接拧死罢了。
在拧断她脖子之前,他还是禁不住取下了那只玉镯。
——她全身上下唯一值得肯定的,便只有这只堪可以假乱真的玉镯了。
——她年龄太小,即便是与他妻子有几分相像,即便是他妻子再蠢钝百倍,她也决计是装不像的。——更且她又是那么地不会作戏!
“别……”
——拿走?
“……拿走……”
——是谁教的这个女人?这戏码丝毫也没有新意啊。
他有些感叹,然而那只玉镯入手的一刹,他突然改变了主意。
“这只镯子,是谁给你的?”
女子已哭得出气多进气少,自那断断续续的话语里,他终于听到一个故事。
-
独眼女子的故事
-
“……小的,小的在倚香院的时候,曾经遇见一位客人……”
——这倚香院是何处,他不用问也知道。
“……这位客人……这位客人说他姓独孤……”
“……这镯子……是他家传的宝物……”
“小的……小的……一时贪心……”
“便趁他不备……”
“偷……偷了来……”
“有一天……他也不告而别……一分钱……一分钱……也没留下……”
“小的……小的不忿……”
“听说……听说……有个从洛阳来的……独孤公子……住在……此处,小的……小的以为……是他……才想……才想……”
“才想……”
“……讨些便宜……”
-
这故事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她一看便知不是个编故事的料。
——不,这女人瞧去根本不是块料。
于是他头一次好心地放了她一马。
——说出这样的故事,已然是她的极限,他怎好再难为她?
这个名叫茉莉的女人,终于是千恩万谢地走了。
——她应该感谢,他从那玉镯的些微雕痕上瞧出了它的所有者——他早已过世的五弟。
——他们感情不怎么好——甚至有些差,当然,某些时候是极端地差——所以他从来也没打算过要把他的遗物接手过来——就让它戴在一个妓女的手腕上直到腐烂罢。
——一开始,他是这么想的。
可后来,他觉得这事情很不对。
——他错了。
——没有杀那个女人,真的很不对。
所以他派了两个心腹,去找这个女人的下落。
然而这女人的下落,竟是连查都不用查的。
——她竟完全没有一个逃亡者的自觉——在得罪了独孤三公子之后,还理所当然地认为已然得赦,径自回转到自己的生活里去的,这还是头一个。
——他不知是该说她聪明得过头,还是说她愚蠢得明智。
只因人们得罪了他若然想要逃跑,那却也全然是徒劳无功的。
-
她住的地方很臭。
她的人更臭。
她的衣衫,她的头发,全然比那日他见到她时臭上千倍万倍。
——他才知晓,那一日的她,竟可算得上是盛装打扮的了。
只因她的生计,不允她变得齐整干净。
——她竟是一个倒夜香的。
——这事当真有趣得紧哩!
-
“大……大人……”
女子见到他,依旧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她的两只手,在身上无意识地用力抹着擦着,最后却还是无奈地绞在一起,她的头颅,低低垂下,仿佛是谦卑中更带了些许害怕,不敢看他。
“我不是什么大人……”独孤笑了,“姑娘也不用害怕。”
他的声音极轻极柔,他的神色,也仿似春暖花开。他的容貌,本就无可挑剔,所以他若是想要温柔和煦,这世上便再没有能寻得出比他更让女子欢喜的佳公子了。
——这女子果然如意料中一般,渐渐放下了戒备。
“在下失礼了,今次特来赔罪。”他取出准备好的东西,搁到桌上。
“……折煞……折煞小的了……”
她一瞧便知那锦盒是赏珍斋的——在倚香院的那段日子,她自是经常见到的。
然而她不敢用手去拿,她怕她的手脏,碰了再还给人家,已是失礼。
她的踌躇他尽收眼底,“姑娘若是肯原谅在下,便收下罢。”
——如此说来,你我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罢。
他脸皮很厚,径自登堂入室。
他只着了普通的书生儒衫,布料粗鄙,竟似是专为了与这简陋的小屋相配衬的,然而他即便是穿了这样的一副衣衫,举手投足之间,却还是一个贵公子——无比配衬,却又无比地不衬。
她慌忙地拣了最好的凳子,最好的茶碗,烧了热茶招待他。
——她离开倚香院是够久了,久得竟连如何好好招待人都忘得差不多了。
以至于她手忙脚乱之中竟将那茶碗给磕碎了一角,令得自己也有些欲哭无泪——只因这茶碗,已然是唯一一个完整的了。
然而那王孙贵胄一般的人物,不过是小心翼翼地端了茶碗,避开缺口,一饮而尽。
他竟丝毫也没露出半点厌弃嫌恶。
——这更令得她害怕了。
然而更令得她害怕的事即刻便至。
——姑娘,若是不嫌弃,你我结拜罢了。
他郑重地开口,提出一个建议。
-
她觉得三公子是个怪人。
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心想,世间上哪会有那么好看,那么优雅的人,下一刻,便差点被他杀死。
但就在她以为自己要死了的时候,他又突然放了她。
而更更怪异的是,才不过三天,他便登门到歉,还热衷地表示要与她结为异性兄妹。
——所以她怕死他了。
尽管害怕,却又不得不每天硬着头皮面对他,好声好气地伺候着。
她是个倒夜香的啊!
她那么脏,那么臭,他怎也不嫌弃她?
——既然已是朋友了,这些有什么好计较的?
他优雅无比地回答她,仿佛他是多么和蔼的一位老爷。
——仿佛而已。
她觉得出,他有时候瞧着她若有所思,似乎是在想着怎么拧死她才好。那种眼神,便似捕猎食物的猛兽。
——她不想死啊,她真的很害怕。
所以她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那么不要脸,竟还敢痴心妄想地偷跑去瞧“独孤”。
她认识的那一个独孤,虽然嘴巴很坏,嫌她脏,又高高在上,成天拿鼻孔看她,待她从不和气,但他从来不让人欺负她,她哭了,他便默默地走开,待到她哭得够了才出现。
他不好,他不温柔,但她很惦记他。
她很后悔,她当初若是不偷那玉镯,他还会不辞而别么?她若是不偷,她若是不偷,他还会赖了那些账,再也不理她么?
——这些终究是假想罢了。
街上的人们,最近总是在议论她。
只因三公子往她这里,实在走得太勤了点。
——哟,我说么,那骚狐狸就是毁了张脸还能勾搭男人……
隔壁间的胡大娘又在说话了。
她早已习以为常。
——自她搬来的那天起,已然习惯。
——杀了她好么?
三公子又文文雅雅地询问她。
——不好?
——为什么不好?
三公子用那对能包容万物的眼对着她,令得她觉得任何理由在这双眼的面前,都成不了理由。
但憋了半天,她还是硬着头皮想出了一个——总是……总是放人一条生路的好……
——你觉得,这样的人活着有什么好处么?
这样的人,这样的人,成天只会嚼人舌根,恨人多笑人少,趋炎附势,势力刻薄,但这样的人,有一个需要她的丈夫,一对需要她的儿女,这样的人,干干净净,从来没有为了钱出卖过自己,这样的人,比她是更值得活下去的。
——你真的这么想?
三公子眼角带笑——你若是不想活,我倒是可以帮你。
她又没骨气地害怕了。
——我想活,就因为无论怎样都想活,所以即使这样了,我还是活着。
她有些丧气,又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然而她颇有些负气的话,却头一次让三公子噎住了。
他的那双眸,不再看向她,已然转向别处,不知何方。
-
那之后的很多天,三公子未有出现。
她暗自松了口气,继续她不紧不慢的生活。
三公子就像是生活里的一个插曲——可怕但还不致断弦的曲子。
她还是很惦记独孤。
墙上多了个洞,冷风呼啸而至——她想起独孤很怕冷,但是冷天里他总是倔强地站在雪地里。
灯火被风吹灭——她忆起独孤喜欢夜里一个人等着,不知是等什么。
门闩断了。
她什么也想不起。
——只因那要让她断弦的曲子,已然奏响。
她竟是已然这样了,这些人还不放过她。
“哟哟,前几日不是找到个金主么?”男人们肆无忌惮地在屋里翻找着。
有唾沫吐到她脸上,“怎么回事,就这点钱?”
“脏XX。”有人开始恼羞成怒,谩骂起来。
——幸好她脏,他们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拉她的头发了。
“哟哟,看我找到什么!”
随着男人取出一个木匣,她突然一个机灵。
——千万……
——千万千万……
她的脸,刷地惨白。
“好东西哇!”
“好妹妹……果然没看错……”
男人们开始交口称赞。
——独孤,你在哪里?
她想哭,可一滴泪也哭不出来。
——她任由那些人拿走它,拿走她与独孤仅剩的一点牵绊。
——原来她只有快死了的时候,才会哭。
——果然是婊子无情。
-
幸好幸好,那些人走了很久很久以后,她终于哭了。
——原来她还会为了羞耻而哭。
她记得独孤唯一一次惹她哭,是因为那时候他指着街上倒夜香的老妪对她说——她比你干净。
——他说的是实话。
——正因为是实话,才更伤人。
那天夜里,独孤搂着她,她很难受,也很气愤——你不是说我不干净么?你去搂别人啊!
她依稀记得,那月色照映在独孤的双眼,迷蒙伤感,他说了一个让她心发慌的谎话——你比我干净便够了。
他似是倦了,不过一个敷衍的谎话,便再懒得搭理她,径自闭起了眼。
她记得那天夜里,她头一次认认真真地看了独孤的眉眼。
他的眉太瘦,又总是拢着,他的眼也很淡,他的唇即便睡着了也还抿着。
她一直知道他很好看,但这一次,却发现每瞧一眼,都难过得不忍再看。
-
所以她现在也想稍微干净点了,她常常想,独孤如果见到现在的她,会是怎样的神情。
他还会那样高高在上么?
其实她跑去偷见三公子,是因为她以为他是独孤,想把玉镯还他的。
她想告诉他,她现在干净了,玉镯也要干干净净地还给他。
她知道自己是有点妄想的,所以那玉镯不是在匣子里,而是在她腕上——她曾听说,她曾听说,那是他的传家宝,是要给未来的媳妇儿的……
——可她就连这点小心思也是僭越的。
所以独孤再没出现,所以她仅存的这点妄想,也被人理所当然地夺走。
——她自作自受。
-
三公子回到书房的时候,属下“摘叶”已经候了许久。
他拍了拍肩上的灰尘,若无其事。
“玉镯已照您的吩咐送去了。”
“唔。”他点点头,心情甚好。
他再次见到那个叫茉莉的女人的时候,她睁大了一双惊恐的眼,诚惶诚恐——这令他心情更好了。
——这……这不是我的……
这自然不是她的那一只,她的那一只,早已摔碎。
——无妨的,姑娘,便当作是在下给你的心意,做个念想也好。
他突然的亲热起来,“其实这玉镯是在下一个朋友的,他家共有一对,说是要给媳妇的,但那一只不知丢在了何处……”
“所以当初瞧见你那镯子我才那么失礼,”他一顿,满意地瞧见她的眼里现出神采,“我那朋友娶了两个妻子,均是大家闺秀,但一碗水难端平,剩了一只玉镯,不知给谁的好,只得转托我寻人卖了的罢。”
“可也奇怪,我那朋友不姓独孤,却是生得与我有几分相似,时常打趣,要认我为兄……”
他再唠叨了些什么,她已全然听不进去了。
只因独孤竟然,竟然……
……也好……
他既然……既然已那么快活,她……便如此罢。
“我不能要。”她推拒道,“那一只,那一只我会想法子还……”
“他既还欠了你的银两,你又何必还他?”他笑了笑,“你该过得开心畅快,莫让他讨了便宜才好。”
——对了,他,他既然也欠了她,那她……那她便该……便该不再念他才对!她不欠他了!
她将到鼻子的酸水咽回去。
有些感叹,“我真傻,我……真傻。”
——是啊,何其傻。
他笑着叹了口气。
“不过,这么贵重的东西,还是不要给我……”她有些胆怯。
“放心,我方才去杀了个人。”他笑得越发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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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以后,她当真再未被人欺负过。
她不知道,这是否是因为了三公子那句话,还是因为了天地之间,再无她可怕之事。
——这天地之间,也再无独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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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公子觉得自己终于做了件好事,还是顶顶好,顶顶好的好事。
他的五弟既然是喜欢着这个姑娘的,他便希望她开心快乐地憎恨他,忘了他。
若说他为什么这么笃定,只因他从不相信,自己的五弟会被人偷了东西而不知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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