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龙

　　其实也不能说叫花子就是在看着任玉龙，他的一张脸都被自己乱糟糟的头发挡住，谁也不知道他目向何方，只是他面朝向了任玉龙罢了。

　　但是任玉龙看着叫花子，那倒是真真切切的。

　　可是也看不够多少眼，一袭华丽丽的绀紫几乎拂面而过，任玉龙回过神来，桌上剩下的几个肉包子连包带碟的通通不见了。

　　白公子面不慈，但如此看来还算得上是心善的。拿着那折扇的手还负在背后，另一只手端着那盘肉包子，走到那几个孩子跟前单膝跪下，孩子立刻围在他身边。

　　隐隐约约还听到一句和蔼可亲的话，慢点儿吃，不够哥哥再给你们拿来。

　　瞧着那几个孩子你看我我看你看了一圈后谁谁都不知所措，直到带头的那小兄弟怀疑地盯了白无邪许久然后再给他们一个眼神后，三四只小手才立刻伸向那碟子。

　　任玉龙心中不由感慨，江湖险恶的道理人尽皆知，可是如今世道，怕是长着一张好看些的脸都能叫上一声人畜无害了。

　　难怪这么多人死于非命了。

　　偏巧正暖着热茶杯子沉思时，外头传来一道稚嫩的声音。

　　那带头的孩子拿着包子，走到叫花子跟前，双手把包子奉上，抬头真诚坚定道："大哥，这包子还热乎的，您先吃吧。"

　　任玉龙怔了怔，余光往外扫，始终听不到那人一声回应。

　　随后一个人影一跛一跛地从自己面前走过，走进没几步，对里沉声道："劳烦老板上一壶热茶。"

　　此人声音低沉沙哑，实在听不出年纪。

　　老板听得外头吵闹，这时候也才匆匆忙忙地一边喊着"来咯来咯"一边小跑出来。怎料才掀开帘子，便看到一位衣衫破烂发须凌乱的叫花子杵在厅里。

　　老板皱眉。紧接着一边把人往外赶，一边极不耐烦怒喝："滚滚滚！瞧你这一身臭味儿怎还有脸往里头走！赶紧给我出去可别..."

　　"上一壶热茶，南岭苦彤可有？"

　　任玉龙没看老板，也没看叫花子，只是慢慢悠悠地给自己杯里满上热茶，然后从怀里掏出两锭银子，起身说道："账算进这里便是。"

　　说完便往外走去。

　　白无邪已起身，那群孩子也朝着他礼貌地鞠躬感谢后便离开了茶亭，只有那带头的孩子，一步两回头地往里面那叫花子看去。

　　任玉龙走到白无邪身边，白无邪看着孩子们的背影，黯然道："前些年西北战乱，许多西北居民流离失所，有些被迫南迁，可是这一路又怎能安好？这些孩子怕也是走着走着便跟父母失散了，或者父母都被官兵追杀，说到底，如今也是成了孤儿了。"

　　任玉龙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些孩子渐渐模糊的背影，边向着围栏走去边说道："云聚不散晚至有雪，今晚在这村落脚一夜，明日一早再启程吧。"

　　白无邪看着任玉龙的背影，轻轻摇头笑了笑，又回头朝着内里那叫花子看了一眼，才前去牵马。

　　入村一路二人皆无言，但是如此偏僻小村庄，如此萧瑟腊月天，就凭白无邪一身光鲜靓丽，来往行人都忍不住多看他们几眼，有的还跟身旁人低声几句耳语。

　　寒冬腊月昼长夜短，加之今日云多不开，刚过了午后不多久，天色逐渐开始暗淡下来。来往路人行色匆匆，天上的风一刮地上的雪一散，村子本来萧条，这般下来更教人觉得凄凉一片。

　　村里只有一家小客栈，门口一张旌旗上的"福来客栈"四字被风吹得散乱。

　　二人走到门前时，掌柜的裹着厚厚的棉衣正要打烊，远远地见到这衣着富态的两人来到自己客栈门前时，起初多少吓了一跳，随后立刻又堆着一张笑脸，一边招呼着二人往里去，一边又朝里吆喝着自己儿子出来给客拴马。

　　客栈着实简陋且小，只得二层楼，环视一圈应该只有二三客房，瞧着应该是掌柜的自己一家本就是住在这里，多出几个屋，干脆做成小客栈，做着随缘生意罢。

　　掌柜的引着二人往里走，一步一回头地说道："瞧这天色今晚得是一场大雪了，二位客官该是要留宿吧？"

　　白无邪微笑回说："正是如此。"

　　就在掌柜的连连说着"好"时，一位中年妇女刚好从二楼一房推门而出。

　　妇女质朴打扮，长发用布条扎起，手里拎着一空盘子，出门后还仔细地关上房门。回头抬头见到大堂中的两位不速之客时还是不由愣了一下，紧接着才继续下楼。

　　任玉龙眼尖，见其细节如此，目光紧跟着往那屋里拼命瞥进去，却只能看到烛光倒影明灭，之后他又向着一二层环视一圈，并无异样。

　　任玉龙收起余光，故作不以为然道："客栈今夜是有别的客人？"

　　掌柜的闻言微怔，再朝向着自己走来的中年妇女瞧去，连忙对任玉龙道："是是，客官眼神儿好的嘞！咱这小客栈今夜也不知得了什么彩头，平日里不得多少人来，怎知道今晚先来了一位小兄弟，紧接着您二位也来了，想来也是托了今晚这大雪的福了..."

　　掌柜的说话时候边暗里打量着面前这二位，当中那位紫衣执扇公子倒是一脸和善，就是旁儿的那位一看便不是容易伺候的主儿。

　　见任玉龙脸色冷漠眼神怀疑，掌柜的连忙又补道："不过二位不担心，楼上住着的那位小兄弟啊，我看着也是位实诚人，总不会吵得二位的..."

　　中年妇女也朝着二人堆笑连连点头道："是是...方才是给那小兄弟送饭菜去了，小兄弟礼貌着呢..."

　　不等中年妇女说完，白无邪轻笑着摇了摇头，拍了拍掌柜的肩膀，笑着叹道："掌柜的啊，江湖险恶江湖险恶，这俗话说得好啊，知人口面不知心，您这打开门做生意的，多少还是要放多一些心眼儿的..."

　　掌柜的和中年妇女卒然面面相觑，随后也只能尴尬答是。

　　白无邪伸手向前示意，笑着又道："两间客房，还请带路。"

　　掌柜的给他们两人分了挨着的两间客房，掌柜的带着白无邪进了其中一间，他夫人便带着任玉龙进了旁的一间。

　　房间不大，但还算得上干净齐整，就是屋里炭火刚才烧起来，屋外寒风顺着那关不紧的窗隙钻进来，屋里实在凉气逼人。

　　与掌柜的夫妇二人交代一番后，任玉龙便要关门，白无邪望着夫妇二人下了楼梯，他一个转身，就在任玉龙房门关上瞬间，那折扇刚好卡在二门缝中。

　　任玉龙耐着性子看着他，不说话。

　　白无邪抿嘴笑笑，示意旁边另一客房，压低声音道："少阁主今晚还是要多留个心眼，这穷乡僻壤的，怎地无端端就来了位小兄弟呢？俗话说，事出反常必有妖，人若反常必有刀，少阁主..."

　　"你今夜的俗话，是不是有点多了？"任玉龙沉声打断，"明日还要赶路，不叨扰了。"

　　任玉龙话罢，点头示意，关门送客。

　　白无邪也不在意，意味深长地摇头笑笑，目光再转向那客房，只见那客房里的灯光随即便熄灭，只剩一片漆黑。

　　白无邪转身走到二层对外栏杆处，双手慵懒地搭在栏上，垂眸望着一层大厅。

　　外头寒风拍打着客栈木门，那呼啸的风声宛如一女鬼在凄厉啼哭，时不时还妩媚娇笑。

　　白无邪笑着小声自言自语唱到："风啊风，雪一程。沙漫天，鬼出门。"

　　不过多久，便见到掌柜的和他夫人正端着酒菜急急忙忙地往上走来，白无邪才转身回了自己屋里。

　　任玉龙回了屋后并没有做什么，等来了酒菜时才晓得自己是饥肠辘辘，这饭菜虽不得如何味道，该咸的淡了，该淡的反而酸了，幸好还配了两砖腐乳，拌着饭吃，也还有一番滋味。

　　饭过了酒过了，屋里也渐渐开始暖了一些。任玉龙坐在炕上，侧身倚靠在枕上盘腿而坐，手中拿着泰歧观的请帖，借着烛光又细看一遍。

　　这小金体字工整得竟不像是人手写上去的那般，也没多少字，大概是饭气攻心，任玉龙看着看着，眼前的字眼竟开始逐渐发昏。昏着昏着，任玉龙将请帖随手落在身边，合上眼，自言自语念道："靳，长，风..."

　　靳，长，风。

　　直到一阵风从窗缝流入，吹得那可怜的烛光几欲败下，吹得那任少阁主一个寒颤，任玉龙才叫回过神来。

　　蓦然回神，想起方才出神入化，不免自嘲冷笑一声，再将请帖收起，起身便出门下楼去了。

　　大堂中只留了一盏灯，还被过堂风吹得如残枝败柳。

　　掌柜的独自一人站在柜台后噼里啪啦地敲着算盘点着那少得可怜的账，时不时还得先放下笔，拢紧身上的棉袄。

　　白无邪孤身坐在堂中一四方桌边，桌上放着一壶酒，两只杯，掌柜夫人恰好拿出一大碗水煮豆子和一小碟干炒花生米向他走去。

　　到掌柜夫人放下豆子花生米，白无邪回头对其礼貌地温柔一笑，才下了楼梯的任玉龙清楚地看到，那被岁月摧残得已有残花之态的掌柜夫人竟被这一笑引出了半脸红晕。

　　"竟是连有夫之妇也不打算放过吗？"任玉龙与白无邪对面坐下，自斟一杯酒道。

　　白无邪轻笑摇头，将折扇收起放到桌边，余光瞥了二层那客房一眼，笑着低声道："少阁主还有心思来笑话白某，蛇都要出动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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