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龙

　　任玉龙转身，与白无邪相视少顷，才若有所思点点头，往台上宽袖一挥，便将台子上的银子都收入囊中。

　　"白无邪，"任玉龙沉声，"西南伽灵殊衡碑上字，生若白宣，无晦无邪。西南而来？"

　　白无邪垂眸微笑，身后折扇仍是一下一下轻拍后背，才回道："少阁主见多识广，可此事却要教少阁主失望了。"

　　"哦？"任玉龙挑眉。

　　白无邪从腰间取下一枚白玉佩，拿在掌中凝视少许，才笑道："在下并非西南而来，自幼天地父母，身边只有一块雕刻"無邪"二字白玉佩，才自予其名。无出身非门派，实属江湖散客，四海为家，不过从各处学了些三脚猫功夫，生平行迹散漫，只道游山玩水，见天下奇观异事，如此足以此生逍遥。"

　　逍遥逍遥，看着白无邪轻描淡写地叙述着自己生平，任玉龙心中不禁失笑。

　　人生在世，何以为逍遥？

　　眼前此人确实一身逍遥做派，确实一副倜傥容颜，只一眼便叫人想起曾经书中对一位本是富贵家公子哥儿，后来却偷了自家万贯家财买了一把宝剑后成了一代风流名侠的一句描写，洗尽铅华换刀剑，一身载入红尘里。

　　可是，偏偏就是一句可是，此人看去年纪应比任玉龙年长不过几岁，可是从头顶到脚下，偏偏教人看不出他年纪。

　　任玉龙凝视他掌中那玉佩片刻，直到白无邪将玉佩重新拴至腰间，才问："你在这里待了我一整日，怕也是事出有因。可是这些年里我得罪的人也多了，对你是真的没印象，你有话就说。"

　　白无邪笑而不语便可，忽然凑到任玉龙耳边，轻声道："此处人多，不知少阁主可愿借一步说话？"

　　任玉龙面无表情眨了眨眼："这借一步，借的是哪一步？你这般容貌出众，我本人自有癖好，你借的这一步，我怕自己按捺不住。"

　　白无邪摇头轻笑，凑到任玉龙耳边，语重心长："少阁主按耐得住。"

　　白无邪再面对任玉龙，微笑又道："那若在下请少阁主一埕西北一镶金呢？"

　　任玉龙仍旧面无表情："带路。"

　　随后众目睽睽之下，一位满面春风英俊潇洒的紫衣男子，便随着那位人神共愤的少阁主走出了不老赌坊。

　　一层里头那些手持兵刃地后辈们都在面面相觑，看一眼二人，又看一眼自己的主儿，甚至还看一眼隔壁也同样一头雾水的别人家后辈。

　　有位胆儿大些的，悄悄凑到自己主儿边上问，主，这人，还杀吗？

　　主大概自个儿也没怎么回过神来。但总觉得四面八方都被什么盯着似的，也不愿出手。

　　正厅偏角落里有位一直坐在一凳上抖着腿嗑着瓜子的少年，忽然将手中的瓜子儿全丢地上，起身拍了拍身上瓜子碎碎，往厅里扫了一眼，便从暗处快速离开。

　　再一层西边赌台上一矮矮胖胖的中年男子，本正大大咧咧地朝着庄家吆喝着"赶紧的赶紧的别他奶奶地挡着爷的财路"，余光先扫了离去任玉龙二人一眼，再往角落里扫去一眼，回头便对着身后俩跟班细语两句。

　　待俩跟班离去，男子又继续吆喝着。

　　"南边暗门黄金鲤，偏厅角落小唐棋，西边围台曹八角，恭喜镖局梅兰二位镖头，今日都匆匆露了一面，还真是托少阁主的福，白某才见得了这些平日在江湖中见不得的奇人高手。"

　　自出了不老赌坊后，借着一缕斜阳，任玉龙本还寻思着这位白公子会将他带至何处所谓借一步说话的僻静处。

　　却不料这位白公子，一脸嬉笑摇着纸扇，比一步多了九步，前脚风风流流地将他带出秦家一处家产，后脚就进了秦不老的另一处家产。

　　不死酒楼就正正在不老赌坊正对面，大步走不到五步，就能闻到酒楼传出的饭菜香。

　　幸亏这白公子应当这些日子里在酒楼里也散了些银子得了些高看，只跨过门槛，那领班头头便立刻迎上前，堆着一张烂熟的笑脸，公子前公子后地招呼着。

　　要了一小楼安静处，点了三四招牌小菜，白无邪才叫人将自己不日前放下的那埕一镶金取来。

　　给任玉龙倒了杯酒，他说："前些日子路过太桥地方，巧遇了一位西北商户，聊了两句后甚是投缘，才得了这一埕一镶金为赠，现在也叫做是借花献佛了。"

　　任玉龙喝了一口酒，忍住心中半句惊叹，夹了一筷子凉拌蕨菜，说："你说借一步，如今已经借出十步了，酒也落喉，有话就说。"

　　白无邪又给任玉龙杯中满上，微笑道："少阁主得了泰歧观的请帖，不知白某可有说错？"

　　任玉龙点头："没错。"

　　白无邪放下酒壶，笑脸盈盈望着白无邪，说："在下江湖无名，得不到请帖，但不知能否借少阁主一道东风，让白某随少阁主一同上山？"

　　任玉龙放下筷子："为什么？"

　　白无邪给任玉龙碟中夹进一片小炒孜然牛肉，笑道："因为在下，想看热闹。"

　　任玉龙摇摇头，又问："我问的是，我为什么要带你？"

　　白无邪只微笑却不语。

　　随后他才慢慢悠悠地放下筷子，伸手便向任玉龙放在桌面的手去。白无邪轻轻翻过任玉龙的手翻过来，手腕朝上，又轻轻地将他衣袖拉高。

　　只见一条若隐若现的黑线，冷冷清清地藏在任玉龙手腕肌肤下，从手臂一直延伸到五指指尖。

　　白无邪中指放在脉门处的黑线上，始终笑而不语。

　　大概半盏茶时间，他才将手收回。

　　任玉龙沉思少顷。

　　之后才偏着头拿起筷子，习惯性地反手将筷子尾巴在桌上顿了两下整齐，意味深长地瞥了白无邪一眼，夹起一块牛肉片送到嘴里。

　　"此线，江湖乃称长命锁。"

　　这是一年多以前，任玉龙从汝平柒月斋醒来时，那位侧身坐在病榻边儿上的死鱼眼少年与他说的第一句话。

　　当时那少年说着此话时，还十分贴心地将任玉龙的手从被褥中取出，将他衣袖捋起，将他手臂横在他面前，好让他看个清楚。

　　还不等任玉龙回过神来，那少年又淡然道："长命锁一旦入身，如魂不息，自大椎至涌泉，玄丝如针尖牵线蔓走全身，捆锁经络血脉，不痛不痒，如无存所存，但只稍行内功运气，便痛如刀割索困，苦不欲生。"

　　任玉龙那时听得是一头雾水，他双眼都不得睁开，只怔怔望着这莫名其妙的少年说着这莫名其妙的话。

　　再到他能反应过来时，却又是满心满脑地不以为然。

　　任玉龙当下不屑地瞥了那少年一眼，一边撑着想要坐起，一边暗中运功。

　　果不其然，不过稍一使内力而然，任玉龙只觉浑身上至天灵盖下至脚趾头，皆如刀割索勒，痛不欲生。

　　当其时任玉龙"啪"地重新跌躺床榻，死咬下唇才忍得住没将那声哀嚎喊出。

　　他之后也无说话，平躺仰望着屋梁，那少年也只静静坐在他身侧。

　　任玉龙那时真的有过刹那剑一死了之的心。给自己下这道什么狗屁长命锁，就等于让自己这些年来练就的内功毁于一旦。

　　明知任玉龙的好强心，明知武林中要杀他的比比皆是，如此当真还不如直接杀了他。

　　许久之后，任玉龙才心如止水问，怎么解。

　　少年漠然回道："能解长命锁，高阳唯二人，伽灵上邪，麒岭红药。"

　　少年垂头少许后，又道："少阁主身上的伤已无大碍了，柒月斋地小患多，此地还是不宜少阁主养病的。"

　　任玉龙：“......”

　　过去那些年间在江湖上得罪人多称呼人少的，被人驱赶之事对于任玉龙来说也算得上家常便饭。

　　只是将这赶人的话说得这般文邹邹的，反倒是叫任玉龙心中十分不爽快。

　　那少年说完，起身便要往外走。

　　"你谁啊？"任玉龙实在忍不住心头不快，对着那少年的背影喝道。

　　少年刚好走到门槛，倒还是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身，背后一缕阳光正好照在他身后，留下了一清瘦颀长的影子在地上。

　　任玉龙也是才看清，这死鱼眼少年不过十八年纪，一身灰布衫倒是陈旧。

　　面容还是带着少年人的稚气和朝气，却非得套上一副老气横秋的沉稳神色。

　　"在下姓杜，名仲，"少年沉声，"汝平柒月斋斋主，杜仲。"

　　杜仲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任玉龙心头怅然，远远看着那身段跟纸般孱弱，却非得将自己撑起如刀枪不入的大丈夫般的少年的背影，许久不能回神。

　　也并非只为这少年。只是无端想起了另外一位柒月斋斋主。

　　年少时候还在瀛山阁上总是听了不少老一辈的故事，当中一则，便是许多年前那位柒月斋斋主杜守心与当年一代名侠断半掌段名生的传奇故事。

　　想起如此这些，再有他师父当年一句，"柒月斋的历任斋主，性情都不同于常人"。

　　任玉龙才道自己师父当年所言甚是。

　　想到了自己师父，任玉龙心里又是难受。

　　任玉龙又往自己碟里夹了两片肉片，咽下后放下筷子："你既然知道我身上有长命锁，凭你的功夫，现在随随便便就能要了我命然后名震天下。你求什么？"

　　白无邪垂眸微笑："人在江湖，身悬刀剑，都是各取所需罢了。"

　　各取所需，任玉龙冷眼盯着白无邪，心中冷笑，好一句各取所需。

　　"既然如此，"任玉龙又道，"今晚先帮我解决掉一个麻烦吧。"

　　白无邪一手摇着扇子，抿了一口酒，笑道："上来便是要白某先得罪了恭喜镖局的人，少阁主过真是看得起白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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