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龙

　　玉融走到悬崖边，眯着眼眺望着远方无边无际的云烟，问："不知少阁主，对当年瀛山阁灭门一事，了解多少？"

　　任玉龙不耐烦问："这跟瀛山阁又有关系？"

　　玉融轻提嘴角："云卷云舒，云聚云散，这就是江湖。"

　　玉融话音刚落，忽觉肩上一凉，一道刺眼的银光乍现在他余光里。

　　任玉龙手执潜龙架在他脖子上，眼神冷峻压着愤怒："你不要再废话。"

　　"少阁主既然都在咱们衡云殿里七日了，也不怕再浪费一点时间罢？"

　　玉融依然从容不惊："传闻当中，三年前，宝荣十七年的九九重阳当日，有一神秘高手忽上瀛山，有人说他是为了要给自己死在你手上的挚爱报仇雪恨，也有人说他是为了要得到玉龙刀和刀谱。但无论此人目的为何，那一日一夜之后，瀛山阁长老，门徒，亲眷，除少阁主外共一百二十四人，皆葬身血海，无一生还，随后玉龙刀和刀谱也凭空消失。"

　　玉融说话声音不大，却字字有力，每字每句都像朝着任玉龙的心坎上扔下一块小石子："可是，少阁主难道就没有想过，瀛山阁，且不说虞老乃武林四大宗师之首，就是瀛山阁门上七位长老的武功，那也绝非以一人之力就可以撼动，更不要说惨灭全门。"

　　玉融慢慢转身，他斜下目光瞥了潜龙一眼，又深远地看着任玉龙："若无旁人推波助澜，无论此人武功再高强，瀛山阁又岂是单凭这么一个人就可以满门俱亡的？"

　　这些事任玉龙心中并非不曾想过。

　　瀛山阁出事那日，任玉龙人正在江下一艘花艇上。

　　搂着俊美贴心的小倌，听着屏风外悠扬婉转的小曲，品着南边地方独特清甜的小酿。

　　直到旁边雅间中忽然传来一句幸灾乐祸，那人道，瀛山阁被灭门，哼，还说是什么名门正派，武林之首，养出任玉龙那种败类，空有其表，那灭门不得是迟早的事儿嘛？

　　任玉龙当下听得短短一句话，整个人如遭雷击，手中的酒壶啪嗒落地，小倌不知所以，还不待问上一句，任玉龙已经夺门而出，冲去隔壁那人里间，潜龙一出直指那人喉头。

　　屋里的姑娘吓得花容失色尖声大叫，那人也被吓得脸色发白。

　　可是那日任玉龙并没有杀他，随后马不停蹄，直奔瀛山。

　　他两天两夜不眠不休，跑累了一匹马立刻抢来另外的一匹继续赶路。直到他赶到瀛山阁的时候，瀛山阁上早已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自任玉龙十八岁下山后，除去他师父生辰，他师娘生忌，他是再没有回过瀛山阁。就算回去，也是等到夜深人静时，才披着一身晚雾，从后山而入。

　　昔日辉煌鼎盛的武林高宗，受江湖敬仰尊重的名门正派之首，只剩下了山雾中的一片凄神寒骨。

　　去了人烟，这山上的雾气似乎更加的浓稠和湿冷。

　　任玉龙一直觉得来日方长，还有很多的日子，还会有很多的机会可以再见旧人。

　　可是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的来日方长？

　　任玉龙当时站在正殿门口，看着地上横七竖八冰冷的遗骸，有的是刀伤致命，有的是身上无伤口，脸上却早已发紫，看得出是被人一掌震碎了五脏六腑而亡。他整个人也跟着发冷起来。

　　来不及一一缅怀，他从当年最喜欢跟在自己身后的师弟的尸体旁走过，眼前躺着的便是那位不会说话的厨娘婶婶的尸体。

　　他随后径直地就向着后山那个藏着玉龙刀的山洞走去，怎料他才走到正阁门前，一位黑衣蒙面人忽然从天而降，拦在他面前。

　　二人交手，任玉龙惊于对方的武功，招式诡谲离奇，是他从来没见过的，内功深不可测，与他所知的当今武林中，根本难以找到能与之相较量的。

　　于此武功，任玉龙甚至觉得连他师父都未必能轻易赢下。不过四十回合，那人甚至未动用任何兵刃，全凭自己赤手空拳，任玉已经身负重伤。

　　如此交战之中，那人始终一言不发，任玉龙坚信此人就是传说中那个杀手，可是与此同时，任玉龙也坚信，此人武功虽高，但终究是寡不敌众，就算撇去一门弟子不说，就是瀛山阁七位长老和自己师父，将此人拿下，那也是绰绰有余。

　　何以致满门皆亡？

　　然而就在任玉龙分神瞬间，那人忽然出其不意移到任玉龙身后，对着他后心沉重就是一掌，任玉龙登时觉得五脏六腑已经被击碎成灰一般，甚至来不及觉得痛，他已经整个人向前扑倒而下。

　　潜龙哐当落在地上。

　　任玉龙心道此生了于此，不能无怨无愧，而此以为愧疚。

　　怎料就在此时，一阵秋风忽然吹响了正阁门前廊檐挂着的风铃。

　　清脆铃声带来了一个人。

　　任玉龙只远远模糊地看那人的的鞋一眼，眼皮便不争气地耷拉了下来，陷入了昏迷。

　　那时候任玉龙失去神智的瞬间，他也不知是从何而来的自信，他坚信自己命不绝于此。

　　若自己命真不绝于此，他定要在来年拿着与此惨案有关的人的血来给自己师父上坟。

　　任玉龙之后醒来时，是在一片竹林里，是黄昏落日时。

　　他伤痕累累，潜龙在身边，可他却觉得浑身上下都如骨头散了架似的，就连小尾指动一动，都是千斤重一般。

　　他脑子里一片混沌，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方，更不知自己从何而来。

　　就在他强撑着想要拿起潜龙站起来的时候，一个人影忽然向他冲了过来。

　　与其说是冲，不如说是飘。那人一身浅青衣裙，身段轻盈，从远处到自己身前不过是眨眼之间。

　　那人目的明确，就是自己手中潜龙。

　　眼见着那人已经来到自己跟前，挡是挡不住了，任玉龙只好一个翻身，抱着潜龙在地上侧身滚了一圈。

　　然而就在自己转过脸的时候，一点银光直勾勾地向着自己面门而去。

　　紧接着他又失去了神智。

　　再醒来的时候，他已经在汝平柒月斋。

　　等等...

　　等等！

　　顺着玉融的话任玉龙回忆到这里时，一点银光一点银光一点银光...银簪！

　　叶，幼，庄。

　　难怪那丫头的簪子那么眼熟了。

　　任玉龙盯着玉融："你到底想说什么？"

　　玉融微笑："看来少阁主已经想起些端倪了。"

　　任玉龙沉声："叶幼庄。"

　　"少阁主还请细听，贫道再为你介绍一次参与此次斋醮的客人，"

　　玉融平静说，"叶幼庄，芥子堂，虽年仅十五，却位列芥子堂杀手排名第四。当日瀛山阁出事之后，一路暗中追杀少阁主，目的为了抢取刀和刀谱，还有少阁主性命。"

　　芥子堂，直到近这两年来才忽然名震江湖，里面杀手训练有素，杀手排名每四月于十六更新一遍。比起江湖上其他杀手刺客，他们行事低调，杀人寂静无声不留痕迹。

　　但按芥子堂里养着的杀手的水平和数量，这定然不是一两年内可以做到的。

　　任玉龙皱眉问："芥子堂背后主持的，到底是个什么人？"

　　"芥子纳须弥啊，"玉融意味深长地觑了任玉龙一眼，转身重新望向远处，缓缓问，"下一位，陶小四爷，不知少阁主对他又知道多少？"

　　任玉龙"噌"地收回潜龙，冷声答道："东北长津道陶家馆，佛桥手陶五郎的小儿子。虽是纨绔，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恃强凌弱，蛮横无理，但是他的武功，不差，死了三次才死在叶幼庄手里，不妄。"

　　玉融笑笑，说："佛桥手的儿子，武功又怎能差？本来好好做着纨也就算了，非要与旁人一道，觊觎起那玉龙刀来。瀛山阁灭门当日，陶四带着陶家馆一批好手，暗中在瀛山布下陷阱，想着乘乱，凑一凑那渔翁得利的好。"

　　玉融回头看了任玉龙一眼，见他脸色铁青，他又说："自然了，曹八角也是一样了..."

　　"那南乌呢？"任玉龙问。

　　"瀛山阁武功，天下闻名，冠以武林翘楚，那自然不是那神秘人，陶家馆和八角楼的人能轻易赢得的，但是竟能在这么短短时间内，悄然无声地将满门厮杀，少阁主觉得，是以为何？"玉融反问。

　　"下毒，"任玉龙脸色又沉了些，“而且是瀛山阁自己的人。”

　　玉融点点头："南乌只是送毒的人，真正下毒的，是你们瀛山阁的人。"

　　任玉龙皱眉："瀛山阁，哪位？"

　　玉融轻叹一声，摇了摇头，说：“如此就不得而知了。"

　　任玉龙有些失神，刹那之间他在努力回想当初瀛山阁上的每一张脸，但回忆这事本也就是越着急，越是只剩空白。

　　许久后他脑子里越发浑沌，无奈，又问："那司徒三嫂呢？"

　　任玉龙怀疑问："司徒三嫂在江湖上消失了近二十多年了，她为什么会忽然出现，而且，"

　　"她为什么会知道我本名？"

　　提起司徒三嫂，玉融眼里似乎划过了丝丝遗憾。

　　眼里的云海烟雾，耳边又回响起虞年当年说过的那句，"云卷云舒，云聚云散，这就是江湖"。

　　玉融转头看任玉龙，答非所问道："孩子，这世上，总有人会保护你的。"

　　任玉龙不明所以，追问："那上壁心法呢？又是怎么回事？"

　　"上壁心法，不过是师兄二十五年前布下的局罢了，就是为了日后，能够还你一个道歉，"玉融的悲伤不言而喻，他忽然喃喃道，"二十五年前西北一战，多少江湖义士无辜受害，都少冤魂至今不得安息..."

　　"什么？"任玉龙听不清后半段。

　　然而就在这时候，玉融忽然回头看了一眼，自嘲苦笑一声，他凝视着任玉龙双眼，双手轻轻握住他的手，颤抖说道："雁归啊，是我们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若非我们一而再而三地软弱，不会导致今时今日这个局面的...我们能做的不多了，今日帮你杀掉几个人，也...也不足以在九泉之下去见虞老，姑姑，任大侠...”

　　任玉龙越听到后面越发奇怪，他正要再问，怎料此时从二人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锐利的声音。

　　声音擦着任玉龙耳际而来，任玉龙迅速转身躲避，而他回神时候，玉融已经一个箭步挡在任玉龙身前。

　　替他挡下那支箭。

　　玉融落下悬崖的时候，他才像松了一口气一般，缓缓闭上双眼，留下了一句话。

　　“芥子堂的主人，无穷寺，若虚。小心，黄金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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