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龙

　　连秦不老这种老谋深算的江湖老狐狸闻之都为之一愣的事，必然不能算是小事。

　　所之为世上最是叫人醉心执着的事物无非就是因为得不到。

　　只能耳听不能目睹，越是得不到越是神乎其神。

　　而这趟江湖里口耳相传而越是神乎其神绝世秘籍，共是有三。

　　只是这江湖罢，所谓神乎其神不外乎便是一件事传得越远，那内里头的传奇色彩就越是浓厚，且不说这当中武功攻略的惊为天人，便是这背后的浓墨重彩已经够街头巷尾津津乐道。

　　三者为首的，就是那瀛山阁段家刀法。

　　谁也说不清，那位当年说好了要和柒月斋前斋主杜姑娘一起浪迹天涯的一代使刀高手段半掌后来到底是如何想到要在瀛山落脚的。

　　然后还莫名其妙地建立了一代名宗瀛山阁。

　　然后还将自己的玉龙刀和刀法留了下来，传承下去。

　　如此才有了许多年之后那位瀛山阁首徒任玉龙，年纪轻轻就在江湖上胡作非为。

　　再说这绝世秘籍次之，是乃南海孤洲，一代宗师，南海剑神向孤洲的小焉剑谱。

　　此事之故，相传此小焉剑谱，虽记载向孤洲自创剑法，却并非向大师本人亲自注录。

　　传奇之中，向大师醉心剑术不问红尘，独自隐居江中一方孤洲，却在一月黑风高之夜，一貌美如花的神女从月而降，赠了一壶酒，只求能亲眼目睹孤洲论剑。

　　孤洲论剑，孤洲论剑，一夜过后，神女不复，剑谱已然。

　　最后一桩，便是这江中泰歧观的上壁心法。

　　泰歧观乃中原第一道观，山中密林，清净幽深，这时过境迁许多年，许多年当中道教学识也曾风靡一时，中原，南境，甚至西北，数不清道观也是遍地如是。

　　香火鼎盛一些年，寂静无声一些年。

　　只有这泰歧观，在这深山老林里默默无声，却长盛不衰。

　　传闻许多年前，其中掌门玉智真人及其师弟玉融真人多次出面平息江湖纷乱，守得一方多时安宁，又有泰歧观涵之百年传承，虽说近年来这泰歧观大有销声匿迹的态，但高阳之中可称得上的是德高望重。

　　如此说来不过就是武林之中的一泰山北斗，云烟缭绕之中屹立不倒，似乎并没有什么教人哑然之处，平平淡淡，安安静静。

　　此事之怪，便怪在了约莫二十五年前。

　　相传玉智道人忽然在自己活了大半辈子的深山老林里发现了一隐秘的山洞。

　　然后又在这山洞的檐壁，发现了一些模糊的字迹。

　　玉智真人一时震惊，震惊到立刻就将自己困在这洞里，他不出去，谁也不得靠近。

　　如此之为，上壁心法。

　　"上壁心法，玉智真人，"任玉龙将那请帖随意往桌上一丢，"我进你们舂明道，那是路上一时兴起，不然这绕了一大圈的我平白耗了自己脚程。"

　　任玉龙食指在请帖上点了点："就这本子明明白白写着我名字的帖子，若真是要往我手上送，那不该到麒岭嘛，这时却落了你们舂明道到了你秦不老的手，只怕是这送帖子的人早就跟我一路了，又何必多此一举？"

　　秦不老不可置否，抿一口小酒，云淡风轻道了三字："靳长风。"

　　任玉龙狐疑望向秦不老，不说话。

　　秦不老食指也在请帖上点了点，说道："送这帖子来的道长，自称靳长风。"

　　任玉龙沉吟许久，心中竟无端起了一些烦躁。

　　就算自己此时身上多了一道那狗/日的长命锁，但对得起天地良心地扪心自问，这武林当中能有这般随了他一路可他却丝毫没发觉的高手着实不该多。

　　就是因为这般不多，就算这些年来他的脑子记忆越来越不好使，但他若是细细想想，应当都能叫出他们名字。

　　可是靳长风。

　　靳长风靳长风，这个名字，他对天发誓，他是找不出丝毫记忆。

　　也不知是该说可笑还是可悲。自己不过在柒月斋里躺了短短四季春夏秋冬罢了，这江湖上的后起之秀竟一个接着一个。

　　才到舂明道不过寥寥几日，先是楼下一位紫衣客，现在又来一位什么靳长风。

　　还他娘是个道士。

　　任玉龙黑着脸又灌了自己一口酒，却只合着了半杯酒，壶就见底了。

　　酒入愁肠不知涩，一阵风吹得他太阳穴发酸。脑海中忽然而然就有把声音哀伤地念起一句话：江湖一别十年秋。

　　酒散黄金台无意，江湖一别十年秋。

　　不知何所起，但确实贴切。

　　任玉龙有些茫然，脑海中念着这句话的声音断然不是自己的，却又想不起是何人了。

　　又一阵过堂风，吹得那珠帘风中晃荡。

　　透过珠帘间隙，楼下那紫衣男子的侧脸又幽幽地入了他余光里。

　　任玉龙回神，放下酒杯，下巴示意楼下："楼下那人要不是来寻我的，偏留在了你舂明道，你老人家可得上点心了。"

　　秦不老跟着往下瞅了一眼，刚好见到紫衣男子赢了一局子，正微微吟笑着将银子收入囊中，便是这一笑，脸侧那酒窝更让那张本就潇洒的连越显风流。

　　秦不老冷声："我们舂明道就还是姓秦的，便不至于连这么一个名不经传的小子都定不了。"

　　任玉龙不以为然挑了挑眉，捻了两粒花生米丢到嘴里，又向着紫衣男子方向看去："这人我实在没印象，可他身上的武功，小看不得。"

　　说罢任玉龙又用小尾指指了指那人手中折扇，接着说："就他手中那把白纸扇，如今一层的人一起上，都未必是他对手。"

　　"放着武功再高强的人，在我舂明道里总归要有些忌惮，不然如今道上都在找寻那丢失的玉龙刀的人都进我舂明里大吵大闹，这还如何得了？可如今的少阁主你便是不同了，"

　　秦不老煞有介事地瞟了任玉龙一眼，"少阁主今时不同往日了，当年的少阁主年少气盛，可如今少阁主身上添了一道长命锁，那许多便早是不同了，倘若这人当真是少阁主从前旧人，少阁主可才是要当心了。"

　　任玉龙先是一愣，皱眉盯了秦不老片刻，才挑眉低眸，压低声音问："你怎么知道的？"

　　"你放心，我生意人，讲究口德，没给说出去，"秦不老没好气，又睨了任玉龙手上黑线一眼，说，"但要是遇上些知事儿的，你这也瞒不上他人。"

　　"少年人年少气盛那是因为意气风发，但是吾本气盛，那是我自打娘胎落地就目中无人，"任玉龙轻蔑提了提嘴角，觑了秦不老一眼，又说，"秦二爷是说没人敢在舂明道放肆，那不知方才又是什么人能困住二爷的脚步了？"

　　秦不老一听，脸色果然沉了沉。

　　任玉龙暗骂，老狐狸。

　　怎料就是伴着这么一句"老狐狸"，秦不老随即便换上了一副老狐狸般狡黠的神情。

　　秦不老冷声："少阁主谈起此事来了，说到此事，此事还真是拜少阁主您所赐了。"

　　任玉龙挑眉一顿："哦？"

　　秦不老又道："少阁主这些年少来舂明道，应该没听过淮南地方吴家庄的公子，吴常罢？"

　　"闻所未闻。"

　　秦不老一直凝视着任玉龙，眼里渐渐多了些看戏的神情："这吴常吴大少爷，今日不知从何说起，赌着赌着，赌台子边儿上忽然而然便说起了这两年前瀛山阁惨案中一些不为人知的隐情。"

　　任玉龙再向着碟子凑花生米的手果然顿了顿。

　　这一小动作入了秦不老的眼，他心满意足，继续道："这位吴大少爷向来本也是有那卖关子的毛病，此事上磨磨蹭蹭地只说了三四五六个字，偏要吊着大伙儿的瘾，说是要解手去了。就是也不知这隐情如何得罪了人，就在这吴大少爷往后院去的路上，忽然就给人出暗手了。"

　　任玉龙抬眸，阴森森地盯着秦不老，却没说话。

　　秦不老却视作不见，垂着脸，伸手从任玉龙指边攒了两颗花生米，悠哉悠哉又道："此人黑衣蒙脸，武功倒是有那么些水准，逮着吴大少爷就往死里折腾去，等到这吴大少爷快剩一口气来喊救命的时候，此人只要他说出当年瀛山阁惨案之事..."

　　"是什么人？"任玉龙骤然打断。

　　"人给跑了，"秦不老将最后两粒花生米都送到嘴里后，拍了拍手，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好，又道，"瞧着是泰歧观的人。"

　　"又是泰歧观？"任玉龙皱眉，随即一脸狐疑，"你说是黑衣蒙脸还给跑了，你又怎知是泰歧观？"

　　秦不老轻蔑笑了声，摇了摇头，道："泰歧观点的香和别处不同，人若在一种香里浸久了，那味道不是那么容易散去的。"

　　狗都没你灵，任玉龙心中骂道。

　　任玉龙往窗外瞧了一眼，只见外头零零星星又飘起了阵阵残雪。

　　雪好像一片一片地落在他空荡的心里，一直往下坠，无穷无尽，无终无绝。

　　当年给他第一次买梨颅香的那位柔化商客其实也有提醒过他，梨颅香倘若用多了，脑子是浑的，心是空的。

　　任玉龙那时根本不以为然。

　　如今许多年过去了，脑子浑了，心也空了，只是一年多前在阎王殿里走了一圈之后，如今每每再听到旧事见到旧人，心里那点空总叫他有些力不从心。

　　什么玉龙刀，什么段家刀法，世人总是放不过它们。

　　说来讽刺，它们好像也没放过自己。

　　他握着桌上潜龙长刀，拇指在刀鞘的勾纹上摸了摸，低声道："玉龙刀跟段家刀谱，我从来没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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