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龙

　　两片雪花落在任玉龙肩上，许久不见融化，反而和掺杂其中的缕缕银丝相得益彰。

　　任玉龙："对方无意纷扰，不必裁人于纷扰。"

　　"此人无姓无名。"玉融笑笑，捋了捋山羊胡子。

　　"天底下无名客成千上万数之不绝，为何偏偏是他？"

　　"天底下天赋异禀者，欲名扬天下者，亦数不胜数，为何偏偏是少阁主？"玉融目光悠远绵长地望着前路，嘴角轻提，"道法自然，无为而治。世间之事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不过都是顺应自然顺应缘法罢了。"

　　玉融这一番话玄乎极玄，前半段是丝丝讽刺，后半段只剩下卖弄玄虚。

　　任玉龙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也无心再和这些成日成日被修仙炼药给魔怔了的道士多费口水，心中本来还想问一句那靳长风哪儿去了，最后还是吞回肚子去。

　　可他还是憋不住心头一口气："你们修道的，不是只信我命由我不由天吗？怎么又操起顺应缘法那一套了？"

　　"长风还有旁的要事在身，将少阁主送上山来后便下山去了，"玉融自在淡然，捡着重点轻飘飘地说道，"少阁主能关心他人，这是好事，可是少阁主还有要事在身，还不如先静下身心好好休息，养好心神，好准备明日的斋醮罢。"

　　任玉龙：“......”

　　要是这泰歧观当真还有这读人心思的本事，那学学其实也无妨。

　　二人走到另一个林中小院，小院周围是一片竹林，竹林里面明显有另一条小径可以从山下通往此院，院子入口有用竹子做成的一圈围栏，正入口处有一座门牌，牌上写着绿禾院。

　　院中栽种着孤零零一株红梅，院子呈正正四方，入口正对面有一面绿竹墙，另外两面对称走廊，走廊后又各自四间厢房。

　　整个绿禾院呈正方形状，格局两边对称。能见到当中几间客房已经有人在里头。

　　任玉龙跟着玉融走到入院左手边最里头的一间客房门外。玉融停在门外，没有再向前："晚膳会有弟子亲自给少阁主送来，道家门地，不沾..."

　　"你们道士不吃肉不喝酒那是你们的事儿！可爷我又不信你们道家的玩意儿，怎么连爷我都吃不上肉了！"玉融话没说完，从隔壁间里便传出了陶小四爷愤怒激昂的骂声，"来者都是客来者都是客你晓不晓得！你们这么大个泰歧观，就是这样子对待你们贵客的吗！？"

　　"道家门地，不沾腥荤，"任玉龙淡然，"知道了。"

　　"知道知道...你知道个破蹄子你知道！小爷我明儿还得做那什么斋醮呢，这连肉都吃不上，明天哪儿来的力气！"陶小四爷怒不可遏，骂着骂着，从里忽然推门大步而出，"行！你们不给肉，小爷我自己猎去！小爷我就不信了，这么大个林子就没点儿飞禽走兽！"

　　"陶公子...陶公子..."紧随其后出来的小道士满脸着急，出门后刚好看到自己师父就站在边儿上，仿佛落水之人得了浮木，连忙可怜巴巴地道，"师父...陶公子非得要吃上荤，可咱们观里..."

　　玉融提手示意小道士不必再说，他微笑着朝陶小四爷的大步流星离去还有他那管家碎步紧跟其后的背影微笑道："山中积雪深厚，山路陡峭滑脚，陶小四爷和老先生一路可要小心些。"

　　陶小四爷差点儿没摔倒。

　　他回头一脸"你老头子没毛病吧"的表情望着玉融。

　　管家也愣住，小道士也愣住，任玉龙也愣住了。

　　四个人四双眼齐刷刷地勾在玉融身上，玉融不慌不忙："哦还有，小四爷可千万要记住了，如今深冬，许多山中走兽都还在冬眠，若是吵醒了它们，此山中的飞禽走兽我行我素惯了，脾气可不大好，若是被吵醒了，又正值饥肠辘辘的时候...小四爷可要当心些。"

　　陶四：“......”这老道士怎么这么奇怪。

　　玉融垂眸微微笑笑，又转身对任玉龙说："少阁主好生歇息，晚些时候小核桃便会给少阁主送来晚膳，若有别的需要的，与小核桃说便是，别看他年纪小，是个靠谱的孩子。"

　　玉融说完，点了点头，转身也对陶小四爷点了点头，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斯斯然地向着院外离去了。

　　任玉龙脑子里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冒出，都来不及挑出其中一个来问。

　　玉融这时似忽然想起什么来，停下脚步转身，指了指竹林之后，又对任玉龙道："啊对，这边还有一条小径可以通往山下，路陡些，雪厚些，但也快一些，若少阁主有要事下山到殿前，可以从这边下去。"

　　任玉龙眨了眨眼，心中暗道，懂了，说通了为什么这位少爷比自己来的快了。

　　玉融这次说完，便真的斯斯然走去了。

　　陶小四爷一直盯着玉融仙风道骨的背影逐渐离开，似乎花了些许时间才回过神来，又似乎内心挣扎了些许时间，最后还是一甩袖子，骂了两句不怎么好听的话，懑懑地转身回屋去了。

　　小道士悻悻朝着任玉龙点点头，转身也往外走去了。

　　绿禾院里就剩下任玉龙一人站在廊下门前，环视了院子一圈，除去清幽只剩宁寂。

　　方才花厅中先行离开的客人大概都已经在各自屋中，隔着窗户纸能看到屋里人影走动。

　　直到隐约听见白无邪的话语声从石径传来，任玉龙果断地转身回了屋，同时关上门。

　　幸好幸好，幸好自己反应快。

　　屋中陈设简单明了，一边炕床，一个木柜，一张圆桌，两张小凳。

　　任玉龙脱下狐裘后便坐到炕上挨着，过了好一会儿，一身的寒冷才渐渐消散。

　　潜龙刀安安静静地平躺在他大腿上，任玉龙手掌中轻轻托着剑柄上拴着的流苏，看得出神。

　　这位任某人打死也就是只剩下嘴上的无情嫌弃，他对这把潜龙刀，归根结底，多少怀念。

　　当年与他一同打造这把刀的人曾经对他说，你身边的兵刃，若你敬它护它重它，它才真正能做到人刀合一，成为你的一部分，在你危险的时候敬你护你重你。

　　但说到底，一个人一生人，无论身在何地何方，悲欢离合，浮沉起落，能靠得住，永远都只有自己。

　　“人一生啊，你会遇到很多的人，你也会跟很多人有过很多的故事，可是到最后你就会发现，真正陪着自己走了这一程山水的，从头到尾，都是你自己啊...”

　　任玉龙想着想着，缓缓闭上眼，脑海中不知不觉地，又想起了方才在船上时的梦境。

　　七分是假，但三分入骨的痛却是真的。

　　想到如此这些，任玉龙只觉得许是嘲讽。

　　本来以为这恍惚的世间是再没什么能让他撕心裂肺，又或是让他嗜之如命，可为何偏偏在这个荒诞的梦里，反倒会叫他这般锥心刺骨？

　　随着屋里暖意催人困，任玉龙依在墙边，手中托着潜龙，他似乎只有在梦里才越走越远。

　　梦里还有牵挂，醒着却什么都没有了。

　　有牵挂的人，是走不远的。

　　后山炊烟袅袅，远处斜阳暧暧。

　　直到小核桃把门轻敲，任玉龙才恍然醒来。

　　小核桃将晚膳端进来，任玉龙睡眼惺忪地推开窗户，能见院中各自厢房中都明灯灼灼，能见人影憧憧，有人坐着，也有人站着。

　　唯独正对面的屋中只剩乌漆麻黑。

　　"对面那屋，谁住着？"任玉龙掀开腿上狐裘，边下床走去边问。

　　小核桃刚将饭菜放下桌面，歪头认真想了片刻，忽然一拍脑袋，说道："是那位无名客！"

　　任玉龙皱眉。

　　小核桃以为任玉龙不知他说的哪位，连忙走到任玉龙跟前，睁大双眼解释道："少阁主今日在厅里可能没留意，这位无名客他一直待在厅中屏风边儿上的角落里头..."

　　任玉龙仍旧皱眉看着他，不说话。

　　小核桃挠了挠头，又道："这位客人说来是怪了些，我也说不清楚他是什么时候上的山，就是我往外走了一圈儿再回来，他忽然就出现在厅角落里头，我当时见了他的时候还以为闹鬼了吓了一跳...就这事儿差点儿还给师兄骂了...说不尊重客人...可也怪不得我，那人明明都见不着脸的..."

　　小核桃越说越委屈，可说着说着正说的起兴，余光瞥见任玉龙始终一言不发，脸色沉重，他才忽然觉得自己说得有些过多了，连忙停下什么“无名客”的事儿，从怀中掏出一瓷瓶放到桌面。

　　“这是师父吩咐给少阁主前辈带来的龙骨丹，”小核桃本还想宣扬一番自家炼的丹药有着如何起死回生之效，但又瞧着任玉龙脸色着实难看，他跟着也紧张上来，落了句“少阁主若没什么吩咐贫道就先下去了"，便溜走了。

　　其实任玉龙也不是有什么不满，比起隔壁那吵了一整日也不得消停片刻的陶小四爷，任玉龙自问也算是知足常乐了。

　　只是这两年来，每逢一觉醒来，任玉龙都觉得心口像是被一块千斤重的巨石压着一般，喘不过气来。

　　是眠中长梦罢？不得一夜静夜安睡。

　　是那长命锁罢？总教心里烦躁不安。

　　是梨颅药性罢？那的确是自作自受。

　　长叹一声，拿起筷子想着吃些什么醒醒神吧，却又发现自己根本没得丝毫胃口。

　　放下筷子，拿起那瓷瓶借着灯光看了两圈，想了想，起身便出了房门。

　　对面那屋还是黑灯瞎火的，任玉龙只遥遥望了须臾，那屋隔壁的门又从里推开。

　　任玉龙远见那出门道士一眼，眉头却顿然微微皱起。

　　司徒三嫂将道士送出门外，相互行礼后道士转身便离去了。

　　司徒三嫂望着那道士的背影许久，直到那道士消失在夜幕中，司徒三嫂才轻叹一口气，而正要关门之际，刚好看到对面的任玉龙。

　　“三嫂那日许郎河边，为何要出手相助？”任玉龙问。

　　“我不惯欠人人情。”司徒三嫂冷声说完，转身便回房关门。

　　任玉龙手中紧紧攥着那装着龙骨丹的瓷瓶，没有跟上，也没有说话。

　　司徒三嫂回屋后，看着门上的人影渐渐远去，她才松了一口气。

　　她闭眼片刻，睁眼时眼里却多了些泪光。

　　她自言自语喃喃道：“双眼...双眼...还是不如他母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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