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龙

　　任玉龙二人被赶出门外后也没说什么，走到河边望望山望望河，望望天望望地，望了许久之后，白无邪才回头看了任玉龙耳上血迹一眼，正经且关切地问道：“您耳朵，还疼吗？”

　　任玉龙不大想说话便没理他。

　　白无邪又望山望河望天望地，似自言自语道："这冰结得...看上去还蛮结实的..."

　　接而回头又正经且关切问："少阁主，您觉得，咱门能直接过去吗？"

　　他话音刚落，背后传来一声呼唤："喂！你俩不冷吗！"

　　白无邪回头，只见许愿站在茅屋门口，指了指茅屋旁边连着的一小茅屋，又喊道："阿公让你俩到那屋歇着！"

　　白无邪朝许愿微笑点头，又问任玉龙："少阁主，瞧这天色还明亮着，如今渡河还能瞧得见方圆，方才在下提议，少阁主觉得如何？"

　　任玉龙还是没有理会他，转身向着那小屋走去。

　　小屋其实是间柴房，柴房虽破旧却也算宽广，除去一个简陋的小灶和小灶台还得容下四五人的地方。柴房的门对开便是正屋的侧门，想来便是方才在茅屋里看到许愿走进去的门。

　　二人进去后才看到灶台上放了两碗还冒着烟的白粥，白粥旁放着一碟咸菜。

　　称不上吃饱喝足，好歹得了个在腊月寒冬中落脚的暖处。

　　老头把他俩安置在这儿后便再没有理会他们，白无邪几次想与任玉龙唠唠嗑，可见着那人一张生人勿近的嘴脸，他也识趣地把这闲情逸致转移到屋外的两匹马上。

　　夜来风大，细雪拂夜。

　　白无邪早早便给自己拈来一堆茅草，窝在火炉边侧身躺下，一手作枕，双眼一闭，听着那柴木燃烧的噼里啪啦声，闻着那浓烈却不刺鼻的烧柴味道，竟感慨如此乃书中所言雪中送炭，实在乐得自在。

　　白无邪闭眼微笑，自言自语："冷夜寒刀，风雪不顾自由人。"

　　一叶扁舟。

　　当年任玉龙在后山小瀑布前寒暑苦练多少载，虞年就在那小瀑布辫儿上的竹林里陪了他多少载。虞年从未跟他说过关于这招的前尘往事，任玉龙也从不过问。

　　直到后来一日，虞年的那位老友鹿见林上山来找虞年讨一壶茶时，刚好看到任玉龙在瀑布前舞刀。

　　鹿见林看了许久，忍不住上前掺和了一手，笑道："小子，当年你师父可是就用这招一叶扁舟赢了向孤洲那头倔牛的，如今传到你小子手上，他日江湖上，可别给你师父老人家丢了脸面了..."

　　那时的任玉龙还不是鹿见林的对手，鹿见林不过轻飘飘地甩了一下那茶色广袖，再加上那句"赢了向孤洲"几个字就叫任玉龙分了神，任玉龙差点没在那块长满青苔的巨石上滑倒。

　　幸而虞年及时前来将他扶住。

　　虞年那时给了鹿见林一个责怪的眼神："好汉不提当年勇，都是时运好也坏也罢了，提来做甚。"

　　江湖上提起任玉龙，只道此人命好。命好之天资独到，命好之出生就得名刀宝典，可那些在瀑布前苦练的日与月，任玉龙心里知道，虞年也看得到。

　　可惜心里知道的人，心不在了，能看得见的人，也已经不在了。

　　今日那老头的功夫任玉龙看在眼里，乃自家本事，不遵任何一道规则，怪是怪了些，但也只是在一字之怪，并非有多高明。

　　任玉龙心里也很清楚，若非身上那一道狗日的长命锁，就是自己那一招一叶扁舟未及虞年的七八成，但这老头也绝非他对手。

　　就凭那破鱼钩丑鱼叉，还真不够伤得着他当年瀛山小龙王。

　　如今寒风月下，任玉龙再舞一叶扁舟，就是只走步伐只摆刀刃，身体的每一处都还在隐隐刺痛。

　　去他妈的长命锁。

　　江上寒风劣如刀，这一把又一把的刀就一下又一下地向着任玉龙露在衣外的皮肤上割去。

　　疼痛最让人头脑清醒。任玉龙如今的脑子里便是再清醒不过了。

　　两年前，已经被伤得半死不活的自己，在瀛山半山腰被那蒙面人的一道蛇皮鞭甩飞的场景他还历历在目。

　　本来也以为自己是被阎王收了去了，睁眼看到那死鱼脸的杜仲，还真以为自己已经在黄泉路上。

　　其实有时也不是没想过，还真不如那时就死了去罢。

　　任玉龙自认经历了这么些年这么事，加上梨颅香的衬应，有些事有些人自己该忘的忘了，不该伤神的也不会再伤神了。

　　大概是因为这风罢，无端端想起今日那老头骂的那些话，双眼总是有些刺痛。

　　而那老头，站在窗后往外看，刚好看得到一位白衣青年在月下舞刀，也刚好看到这位青年的双眼通红。

　　日子总是一眨眼儿就不见了，老头心叹，那究竟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当年那牵着虞年的手走路都不得正经的小孩儿，竟然都长这么大个人了。

　　老头的双眼似乎也有些刺痛。

　　虞年十分喜欢他煲的鱼汤，每每下山，顺路不顺路都必须来这许郎河一趟，讨上一碗鲜嫩浓郁的鱼汤。

　　而最后一次见虞年，数数手指头再看看眼前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那也得有个二十来年了。那时候的自己那撮山羊胡子也还没花白。

　　那个下午太阳鼎灿，老头一个人在河岸边大斜阳下抖搂着渔网，背后就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喊声，老许，好久不见。鱼汤可否讨一碗？

　　许老头那时并没有回头理会他，但也忍不住笑了。

　　鱼汤浓白滚烫，许老头盯着虞年边儿上那个坐在板凳上双腿还够不着地儿的小男孩许久，才低声问："这就是任少侠跟..."

　　许老头顿了顿，才继续道："的那孩子？"

　　虞年喝了半碗汤，津津有味地砸吧砸吧嘴，回头看了小男孩一眼："看来这孩子也爱喝你的鱼汤啊老许。"

　　许老头凝视小男孩又许久："像他爹罢？"

　　虞年摇摇头，笑道："模样得要像他娘的，瞧这双眉眼，必须得是像他娘的，他爹哪儿有这么俊的眉眼，偏不好，性子倒是像他爹，小小年纪，倔得很。"

　　虞年还说，这孩子，天分着实很高，日后江湖上，会有他一番天地的。

　　只是刀可护己，亦可伤人。

　　那日天黑之前虞年便离开了。离开的时候许老头一直看着二人的背影，那晚的残阳将那一高一矮的影子拉得很长。

　　好像这么一拉一扯，就是这么二十多年。

　　二十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有些人死了，有些人忘了。

　　而那两个人的身影最后也变成了形单影只，当年那小小的孩子如今也是八尺男儿。

　　八尺男儿月下练刀的身影被这寒风撕扯得只剩一片模糊。

　　任玉龙终于受不了身体的刺痛而停下，以刀作杖地支撑在地上喘息时，不偏不巧，撞上了许老头遥遥目光。

　　茅屋虽看似简陋，却挡得了风温得了柴，许愿在里间帘子后已经睡下，司徒三嫂也已经歇了去。

　　屋里只燃着桌上一盏小烛，任玉龙坐下一边，潜龙刚平摆桌上，许老头手出衣袖放桌上，沉声道："手。"

　　任玉龙一愣。

　　许老头三指落在任玉龙手腕脉门，闭目沉思。

　　一直到那小烛都已燃去近一半时，许老头才睁眼收手，凝视任玉龙双眼，刚想说什么，任玉龙却抢先道："解得长命，天下独二。伽灵上邪，麒岭红药。我知道。"

　　"自以为是，"许老头收起手，冷哼一声，"也不晓得虞年一生谦逊，怎么教出你这般不知所谓的徒弟。"

　　"师父是师父，我是我，"任玉龙也把手收回，理了理衣袖，淡然道，"师父名誉天下，而我臭名昭著，不是师父育而无章，而自为徒的顽劣不堪，教而不闻，闻而不行。你口口声声为师父正名，想来应是师父生前好友，又何以将其弟子的不堪之罪加在师父身上呢？"

　　任玉龙波澜不惊望着许老头，轻轻眨了眨眼。

　　许老头看着自己面前这么一张苍白却傲慢的脸，他心里是无论如何都再忆不起当年虞年仙风道骨和蔼可亲的一副面容。

　　许老头心中暗暗长叹，再颤抖着起身，明明已经转过身去了，却又转了回来，对任玉龙冷声道："但你可别忘了，你还在自称着瀛山阁少阁主，那你背着的就是瀛山阁，就是虞年这辈子的名声。担子，是你自己要背着的，多少难听的话你也得一并背着，背一辈子。你要是没这能耐，可应该早些把这担子卸下来！"

　　任玉龙脸色一如既往的苍白，没有说话。

　　"还有，"许老头走了一步，又回头，这次分明是压低了声音，又道，"与你一同来的那人，你小心些。"

　　任玉龙皱眉看向许老头，许老头却给他开着门，正是送客。

　　"你认识白无邪？"

　　"有些人不需要认识才能知道的，"许老头冷笑，"人的一双眼，往往就能看出许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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