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心谈谈情

　　失重感下心脏快要蹦出胸腔，知觉一点点消失。不停地坠向无边的黑暗，削弱了绍白对时间的判断，时间漫长到他怀疑自己能从地壳坠下，一路破开地幔，滑入地核。

　　渐渐底下的黑暗探出一缕光，他摔进一片光明，这里亮若白昼，刹那间，他重返人间。阳光打在手上呈现透明的质感，白云从指尖漏过，失重感似乎被剥离走，他轻盈得仿佛在天上飘。绍白把手放在脸上，oh,my god!他的手居然穿过了自己的后脑勺。

　　从高空坠落，底下是奔流的大江。兴许是苦中作乐，他一时幸庆成为阿飘后就不会摔成一团浆糊。

　　他摔入江水，被江水裹住的瞬间他的灵魂都冻得为之一颤。恍惚间，他听到一个声音。

　　“NO.444233克隆体骇入成功，检测身份：异客。”

　　好一个嘲讽值拉满的编号，透过一连串数字都能品出背后满满的恶意。

　　再次醒来时，他躺在江上，借尸还魂成同名同姓，还同貌的六岁小屁孩，亦或是说他穿越到自己的克隆体身上了。

　　“咻～”烟花在天边炸开，把倚栏打盹的绍白惊醒。他疲惫地揉揉太阳穴，最近总是记起以前的事，要不是有傅沁华在，他铁定认为那只是黄粱一梦。对岸一片灯火煌煌，星星点点的彩灯环绕着整座扬州城，如火龙盘绕，银花绽放。今夜是元宵，而他不知不觉已经在这个世界度过了十三年了。

　　“小齐，是巡院的王大人唤你来的吗？”门吱呀地开了，露出一张清俊秀美的脸庞。对于热闹的元宵节，秦楼楚馆最是不甘寂寞的，其中鼎鼎有名的旖华阁自是独占鳌头，面前这个男子便是旖华阁头牌小倌——月竹公子。

　　绍白腼腆一笑：“王大人唤小的来拿药方子。近来，王大人头痛不止，仰仗公子出手才缓了点儿。”月竹公子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回身抽了张药方递过来：“王大人可有嘱咐什么话语？”

　　“王大人不日将邀请您去府上奏乐，还望公子赏脸，过去走一趟。”绍白总算想起那位圆滚滚大人，啧，这贪官迟早有一日因为美人把自己乌纱帽给丢了。

　　月竹公子轻声应下，宽大的袖摆曳过，淡雅的清香扑鼻而来。绍白眸光闪了闪，开口问道：“公子衣物上的熏香是换了么，真是别致的花香。”月竹公子一怔，这书童的鼻子可真够灵的，他婉然一笑：“前些日子万秀楼新出的一款芍药熏香，我瞅着不错就用了些。”

　　“那是挺好闻的，王大人可喜欢这香味了，寻思着赶明儿给府里的如夫人也置办一套。”绍白装作那憨头憨脑的小书童，成功看到月竹公子变了脸色，连下楼的脚步声也比平常重了几分。

　　绍白捻着药方子，纸上透着暗纹，是杏安斋的方子。杏安斋是魔天宗暗地里的小据点，看来魔天宗的人都混进青楼，勾搭上巡院了。可惜呀，这暗棋要废了，他在旖华阁做个护院，虽对月竹公子不甚了解，可恰巧他知晓真正的月竹公子得了花粉症，最是受不住熏香的，哪会往身上沾芍药香。

　　他舒口气趴在栏杆上，从三楼往下看，一艘艘雕梁画栋的画舫点满灯笼，串联着横在古运河上。可怎么也比不上脚下这艘奢靡，旖华阁作为扬州第一楼，亭台楼阁皆具，更有漏花雕刻作壁，轻纱绸缎作幔，华贵非常，装饰于屋舍无异。岸边杨柳拂面，舱内温暖如春，镂花窗格虚掩美人盈袖的香糜之景。丝竹不绝于耳，错落有致的行板声流淌着低眉浅唱的吴侬软语，确是令人酥了半边身子的好去处。

　　元宵都要过了，快了结这单生意吧，他连逛花灯吃糕点的时间都被榨干。要不是为了从御龙卫头领余曜嘴里套消息，他和沁华也不会答应来查昭襄王谋反的事，还顺藤摸瓜攀扯上巡院和魔天宗，这水混得很，没一个好惹的，一个不慎怕是要尸骨全无。

　　他想吃汤圆了，又一个元宵，他还没找到回家的路……

　　猛地，一道黑影从上头扎下来，从绍白眼前一晃而过，好像是个人！

　　绍白一脚蹬上栏杆，飞掠而下，伸手抄去，顺滑的衣角从指缝溜去。烈风刮得衣袍猎猎飞舞，他信手一扬，绫带飞射而出，精准缠上那人的腰，另一端勾住上头的栏杆。两个人仅靠一条绫带维系，在半空中晃悠。

　　绍白苦笑着咂了下嘴，真是熟悉的剧情。

　　“小心！”

　　背后劲风掠过，绍白反手抽剑，月华如霜，剑上流，一记横扫，一排梅花镖齐刷刷镶入木板。喜儿提着灯笼站在二楼的沿廊上着急地说：“斜对侧屋顶有人！快上来！”

　　绍白抿紧嘴唇，迅速卷住绫带往上拉那人。似乎察觉到自己小命尚存，底下那人从昏迷中吓醒，在这要紧时刻拼命扒住绍白的大腿，哭喊着救命，眼泪鼻涕都蹭他裤腿上了。意外的是，此人是老熟人，正是他乔装假扮成书童的主人——王大人。

　　绍白拉扯着王大人，防止他挣扎之下掉下去。斜侧画舫的琼楼高阁之上，一女子迎风而立，漾开的裙摆若怒放的紫莲，被月色微微染上浅淡的霜色。他望过去，撞进一双幽邃苍郁的碧眸，压着冷意沧桑，如一口浸在陈年老井，流淌着岁月痕迹的玉石。似曾相识，猛然间却道不出从何见过。

　　裂帛声骤起，绫带利落被飞刀断成两截，瞬间失重感袭来，整个人往下坠，绍白飞快算准着落点，拽过王大人。“哗啦！”船舷旁炸开人高的水花，后背传递来巨大的冲击力饶是他练武多年也有点吃不消。

　　湖水荡漾，揉碎月光，头顶碧荷摇曳将视野浸染成绿色，浓碧幽邃的颜色宛若玉石。熟悉的感觉划过心头，零碎的记忆拼凑出当年门板合上那刻，Mr.路易手上那枚猫眼石折射出沉郁幽绿的光泽就像……那个女子的眼睛……

　　喜儿急冲冲地跑过廊道，一张讨喜的圆脸盛满忧愁，正欲高呼救命，嘴便被人从背后捂住。喜儿惊恐地挣扎，耳边一热：“嘘，小喜儿，别大喊。待会省得妈妈又批你屁大点事扰了客人的兴致。”听到熟悉的声音，她安心下来，疑惑地扭过头看向这位阁内常客。

　　依旧是松松垮垮地披着一身大红描金撒花衫，玛瑙宝石缠身，远看以为是宝库长了两条腿。傅沁华安抚地拍拍喜儿的肩：“没事，小白白他武功高强，掉水里一时半会死不了。”有客人听到外头的动静，好奇地探出头，傅沁华冲他们摆摆手，打个哈哈：“兄弟，对不住呀，扰了你兴致，刚楼里有个姑娘在闹。”

　　客人一听这说辞，便不大感兴趣了，新来的姑娘哪个刚来不是哭天抢地的，这种事十天有九天都会发生。两人下了楼，正好撞到绍白从水里爬上来。绍白将湿透的额发捋上去，傅沁华暗暗惋惜，莺儿姐打造的清秀无害书童扮相居然被一池湖水祸祸了。不过为他下一步大作提供了思路，嗯……就写霸道少爷俏书童：落跑小书童，少爷霸道爱的禁忌狗血戏码好了。

　　这人又瞎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事。

　　“王廷出事了。”绍白把王大人拖了船，立刻将他脱缰的思绪强行归位。此话一出，沁华收敛起来，蹲下来翻王廷的眼皮，随即低头嗅了下，沉着脸摇摇头。

　　“怎样，是溺死么？”

　　沁华不着痕迹地瞥了眼喜儿，绍白会意，借口让喜儿秘密通知妈妈此事。喜儿好似松了口气，应声后头也不回地跑了，沁华压低嗓音，很是笃定：“他不是淹死的。是中毒，凶手给他下了毒后把他推下楼。”

　　看来我们行动还是迟了，昭襄王的行动竟如此迅速，说灭口就不留到明天。

　　王廷此人贪财好色，昭襄王诱以财色。奈何这人眼皮子浅且不论，说他怂吧，他确实听挺怂，谋反大事儿干到一半想退伙。说他胆肥吧，确实很肥，退伙还妄想要全身而退。在昭襄王面前蹦跶着叫嚣着要分红要退伙，但不要杀他，否则送他上虎头铡。可惜这人知道得太多了，昭襄王没看透这人外强中干的本性，想着行，你丫的想退伙想告状，死了拉倒。结果老王御状没告上，就永远闭嘴了。

　　沁华和绍白对视了一眼，结合前几天部下报告下来的信息，把事实推得八九不离十了。绍白直起身子，回头望向斜侧，沁华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眼便看到坐在画舫顶上的女子。沁华哆嗦着打个寒战以示敬意，抖着手把绍白的脑袋扳回来：“我天，那女人，那女人居然到扬州了？我今天早上才刚得到消息，她是用轻功飞过来的吗？不过看她今晚这做派，魔天宗是要作壁上观。”

　　绍白不解地瞅着沁华，他来到这边的世界不久，就阴差阳错地被师父以骨骼清奇这奇怪理由拐去山沟沟里习武，鲜少插手沁华的情报屋业务，直至这回出师下山，因此对江湖知之甚少。

　　“你居然不知道？你们山头跟现代没通网似的！”见绍白神情不像作伪，沁华瞪圆了眼忍不住提高音量，接着意识到话题的主人就在不远处，忙小声科普。

　　魔教圣女，武林一大毒瘤，传说中的天煞孤星，邪恶的碧眸能摄人魂魄，为魔教在江湖上横行霸道立下汗马功劳，每年武林大会为她开设专场批判大会，少林的秃驴和隔壁牛鼻子老道一块，尽每年超度她犯下的杀孽花九九八十一天都度不完，可谓用着世间最慈悲的莲花杀着最多的人……

　　绍白被这一堆光环给砸得神志不清，这怎么越听越玄乎，散发出一股子现代三十八流玛丽苏小说的味道。沁华这是被小话本荼毒已深，绍白回想起他从小学就能熟练运用各种夸张修辞手法而闻名全校的战绩，默了。沁华揪住他袖子，催促着要离开。

　　衣服都湿透了，况且这身装扮他穿得怪别扭的。绍白移开目光，至于传闻是真是假与他无关，套到御龙卫的信息，他就着手回去。他远眺着天边一盏盏飞起的孔明灯，敛下睫羽，这里再好，终究是异乡。

　　“回去吧。”

　　卿堇岚目送着那两人远去，不一会喜儿带着老鸨过来，王廷的尸体被抬下去。她顿觉得索然无味，膝上摊着一本的本子，里头是她随心所欲下列满的人与事。最新一面画着绍白和沁华的人像，编号：NO.444233和NO.691314，旁边密密麻麻地写满蝇头小楷。沁华的资料上八婆二字快要突破纸张，总算在今晚逮到害她名声一落千丈的混账。末了，添入朱砂的狼毫着重将绍白的人像圈起来。

　　“为期五年观察结束，考核成功，接下来是面试。”

　　她阖上了笔记，封皮上写着，人类观察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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