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集

作者:脉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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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暑时记


      番外
      尹河是中南丘陵地区为数众多的河水之一,径流不大,一出山区便和其他几股河水一起汇入南北流向的元江,而尹村就位于这条小河的下游。

      如同很多南方山区里的小村落,生活在尹村的人们千百年来习惯了守着自己的一亩几分水田,有的或许还有些个鱼塘和茶园,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他们一日两餐,每月逢十可以去几十里之外的镇上赶一赶集;到了清明端午中秋冬至这样的大日子,则按照先人传下来的规矩本本分分地庆祝着。日子过得单调却也平静,生活在这里,虽不至于如古人所说的“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却大有“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怡然平静。村子的交通除了这几年新通的一条能把人骨头颠散的泥巴公路,主要还是靠不知道何年何月修的一条青石板路。村子里的老人说这条是几百年前的官道,铺路的大青石板足够两三个成年人并肩通过,当年车马行经留下的痕迹,至今仍清晰地印在石头上。

      因为交通不便,除了邮差和定期检查电路的工人,还有每年的婚丧嫁娶,尹村不常见到外人,可这一年的暑假,村子里却来了一大群外客——一行十几人由县里文化局的人陪同着,自称是某座大学的老师和学生,来这里是为了看一看村外几里地外的钵山寺。

      对尹村人来说,那座不知何年起存在的庙就像近处的水田,远处的山,流过村子的河水,以及村外那条路,祖祖辈辈就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是他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没想到有朝一日会来一群从大城市过来的年轻人,千里迢迢就为了看一看这破破烂烂的庙。

      村子里很少见到这么多城里人,还是大学生,于是在学生们看庙的那一天,几乎全村的男女老少拥去庙里看人,一时间素来清静的钵山寺热闹得堪比大年三十全村人赶着来烧头香时的人声鼎沸,比起镇子上每年的庙会,或许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村里人没想到的是,这群外来的年轻人在看完那座庙之后没走,倒是驻扎下来了,男生们就地住在庙里,女生们则暂住在村长家的客屋里,每天早上一大早结伴步行去庙里,直到天色擦黑才回来。

      尹村人好奇他们留下的原因,双抢刚过,正是晚稻苗青翠欲滴的时候,尽管县里的领导走之前和村长支书交代过“全力支持,尤其不要干扰老师和学生们的工作和学习”,但村民们就是按捺不住善意的好奇,总是有人去庙里看他们做什么,又记着村支书在大会上的动员,全都远远地也不靠近,特别是小娃娃们,光着个膀子吃着手指腻在远远的廊柱下,眼巴巴能看一上午,学生们笑着冲他们招招手,就不好意思地咯咯笑着跑开了,一阵子之后又回来,继续看他们忙碌。

      在尹村人眼里这一群城里来的大学生做的事情新鲜极了,他们带着一大堆当地人叫不出名字也从来没见过的奇奇怪怪的仪器,三四个人一组量的量画的画,有人上梁有人爬屋顶,还有人坐在那座瘦塔的塔座边一坐就是一个上午。

      据一些眼力好的人说学生们画得可好,不论男女,画出来的东西比村子里姑娘绣花描的样子还细致,知道得也多,说起庙里和村子里祠堂的结构来,比村里最老的木匠还要头头是道。这群外客住下没多久就遇上了汛期,连绵的暴雨之下,进山的人越少,原来一些面熟的山客不见来了,出去也不太容易,谁知道竟有人在这个时节进山。

      后来村民才知道进山的那个也是个城里来的大学生,是正住在钵山寺的那群年轻人中的某一个的亲戚,说来也是他命大,他进山没几天,一场连夜大雨引发走山,把他进山的那条路封了,本就只有两条通往外头的路的尹村这下彻彻底底“自古华山一条道”了。好在想进来的人已经进来,留在里面的人暂时不急着出去——本地人多少年来习惯这种暂时的彻底与世隔绝的生活,而大学生们也没有急着离开的意思,于是除了不停的雨和涨高的河面,一切如常。

      那一天顾云声坐在大梁上,低头看着殿上的江天。他正仰着头凝视大殿东北角的一道月梁,提起的笔却迟迟不肯落下,就拉下口罩,问:“江天,还有多少?”

      正是吃午饭的钟点,同在大殿里作业的师兄师姐们早一步去了大寮,只有江天因为手边的活儿还差个尾巴,还留在大殿里。月梁上至今留着当年的彩绘,今天早些时候同组的师兄小心翼翼地把积留多年的灰尘拂去,石青和朱砂的颜色至今鲜明,别有古拙之美。

      听到声音江天并没有回头,低下头来稳稳地落笔,勾勒出伎乐菩萨的轮廓,只黑白两色也别有庄严素净。他熟练地补上莲花与卷草纹路,才回答:“就好。你别等了,先去吃饭吧。把口罩戴好。”

      “大夏天的,闷死人。”

      “戴上。几百年的尘土,肺不要了?”

      语气中毫无转圜余地,顾云声暗自撇撇嘴,心里头再怎么不以为然,还是老实地又把口罩拉了回去,声音闷在口罩里,在这寂静的大殿上瓮声瓮气地回荡着:“不是马上就好吗?你忙你的,不管我。”

      江天又抬头看了看梁上的彩画,再低头看看自己的摹本,估算了一下进度后还是放下了笔,转身仰起头说:“我先不画了,你下来。我们吃饭去。”

      闻言顾云声顿时大喜,蹬蹬蹬地踩着梯子下了梁。江天看他的短袖衬衣上又蹭得黑一道灰一道,不由得摇了摇头:“哪里不好待,非要上梁。”

      脚一沾地顾云声立刻扯掉了口罩——测绘组的学生都备了作业用的口罩,只他这个外人没有。今天他好奇要上梁看他们制图,江天就把自己那只拿给他用——他的手上早蹭了不少的灰,雪白的口罩上顿时多了抹黑乎乎的印子,他却犹自不觉,笑说:“我前几天看黄达衡他们在梁上,早就想上去玩一玩了,风景挺好。”

      江天看他笑得一口牙齿白生生地在眼前直晃,也懒得多说:“吃完中饭别过来了,不指望你帮忙,别添乱。”

      顾云声不服气地挑了挑眉:“我一早上坐在梁上都没怎么动,能添什么乱?”

      “光你的人在这儿,就要把小姑娘的心搅乱了。”

      齐刷刷投来的两道目光倒把站在殿门外的黄达衡看得差点被门槛绊了下:“……都这么盯着我干吗?玩笑话嘛!江天,就知道你说一下就好肯定一下子好不了。陆老师要我叫你们去吃饭,不要把胃弄坏了。”

      江天点点头,飞快地看一眼有点不自在的顾云声,答应道:“嗯,正要过去。师兄吃完饭了?”

      “我吃饭快,不过这么一来一回折腾一下,好像又能塞一碗。走走,一起走。”说完他又敏捷地转过身,向殿外走去了。

      测绘组的师生们和寺庙的僧侣用餐的时间是错开的,吃饭时也不用守规矩,热闹的说笑声在门外就能听见,其中又以何彩那清脆的声音最为清晰:

      “……我说明天我们得找点瓜子来,要云声在梁上嗑,才更像呢……”

      一阵更是响亮的笑声过去,又有人笑着接话:“何彩,你和江天走得近,你到底问过没有,他有没有妹妹啊?”

      “怎么,连人家的小九妹都惦记上了?”

      虽然语气中毫无恶意,毕竟是人后之言,听见这些说笑后,黄达衡先是飞快地瞄了一眼身边的江天和顾云声,见他们都在笑,才说:“一个两个没一点做师兄师姐的样子,拿你们两个小的磨牙,云声,何彩这个人天生喜欢开玩笑,别放在心上。”

      顾云声其实心里拼命在忍笑,偷偷瞥了瞥无动于衷似的江天,趁着黄达衡不留意给他使了个眼神,才一本正经地答应:“没关系,开玩笑嘛。”

      听他这样答,黄达衡先一步进了大寮,大家都知道他是专门去喊江天吃饭的,如今他既然回来,江天和顾云声肯定也在外面,于是等江天他们进来时,不小的厅堂上难得的静了一会儿,但每个人脸上愉悦的神情都还在,无不笑眯眯地盯着一前一后走进来的顾云声和江天。

      顾云声天性开朗,一群人相处了十来天,脾性相投之下早就彼此熟稔,平时就常常开玩笑,他进来之后第一句就是:“何彩,我不会嗑瓜子,扮不了钟灵,不过要是黄达衡不介意,等一下我去买瓜子,烦劳你在梁上坐一会儿,等我给你送到手上?”

      旁人先是一愣,才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纷纷说“听见了听见了”,何彩跟着也笑,就是笑着笑着脸上染上点可疑的红晕:“你小子可恶,不吭声在门口猫着……”

      “我倒觉得到得正好,精彩的一点没错过。”顾云声继续笑得开怀,毫不见外地拿起碗,给自己盛了满满一大碗饭。

      他们来得晚,开始吃饭的时候别人已经先一步回去继续工作,大寮里除了之前忙着说话基本没动筷子的何彩,就还有真的多添了一碗饭的黄达衡。江天素来惜言,吃饭的时候更是难得开口,一时桌上就只能听见两个人的声音——黄达衡忙着吃饭,没空插嘴。

      何彩问顾云声:“在梁上坐了半天有意思没?下午继续?”

      顾云声笑眯眯地回答:“有钟灵妹子陪着我,到第二天天亮都行。”

      何彩闻言一掀眉头:“顾云声,真没发现你这么贫嘛。看看江天再看看你,要不是你们自己说是兄弟我还真的不相信。”

      江天之前虽然一直没表态,但眼底微微含笑,分明是很愉快;直到何彩这句话出来,筷子也停了一停。

      偏偏黄达衡也说:“是不像,不过你们是表兄弟嘛……我自己有个弟弟,还有个更小点的妹妹,但谁也不像谁,亲兄妹都这样,长相这种事情也说不准。”无心之中,倒是替他们圆了场。

      这时何彩正好想起另一件事来,就顺势转了话题:“哦,对了,刚才我们说的时候你们没在,是这样,再没几天中元节,我们问了村长,说那天村里会放焰口放河灯,陆老师他们觉得机会难得,打算那天先好好吃一顿,然后去看老百姓过节,还要拍点照片呢。”

      “什么是放焰口?”顾云声随口问。

      “就是做法事。具体我也说不清楚,去看了就知道了。”

      顾云声就再不多问,也收起说笑,老老实实吃起饭来。

      测绘组中午饭在庙里吃,随僧人禁荤腥,吃来吃去就是些茄子豆角青菜豆腐,味道寡淡。他们草草吃完饭,也不午睡,径直回去继续工作。他们三个人各在不同的小组,其中何彩在的那个组现在正在画斗拱仰视平面,江天负责大殿内建筑细部诸如浮雕和彩绘,只有黄达衡目前的作业范围在石塔那一带,风吹日晒,最是辛苦。暂时道别的时候黄达衡瞄了一眼大殿内见带队的两个老师不在,一把拉住江天,好声好气地商量:“今天下午我和你换个位置怎么样?”

      江天没有多想地答应了,顾云声理所当然地跟着他一道转移阵地。他们到塔下的时候其他人已经在工作了,一组其中有一个也是本科生的女孩子,叫龙芸,比江天高一届,见来的是江天不由得笑了:“江天,黄师兄呢,怎么你们来了?”

      江天答:“他说要和我换个位置,就今天下午。”

      立刻有别的师兄开玩笑:“他这个大师兄做得真不地道,叫这个小师弟来风吹日晒,自己躲到阴凉地方,不像话。”

      轻笑声中江天一本正经地摇头:“他是想和何彩待一块儿,只是何彩正好在室内。要是在户外,他就挪到户外来了。”

      其实黄达衡这个算盘打得人人都知道,但被一直在大家眼里“完全不开窍”的江天说出来,还是惹来了短暂的寂静。适才开玩笑的彭姓师兄回过神后笑着拍了拍江天的肩:“江天,行啊,看得出别人的小心思了,终于开窍了。”

      江天没再解释,等大家都不留意了才悄悄去看一眼顾云声,后者对他挑挑眉,投过来一个“看你这石头样”的含笑眼神。

      一整个下午江天他们都在太阳底下画着塔砖上的浮雕,顾云声也津津有味地看了一整个下午,还主动帮忙打水来洗画笔,很难闲得下来。当他又一次提水回来,全小组的人正好因为等水而停笔暂歇,大家转移到树影下头,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顾云声耳朵尖,又正好在下风,隔得还有一段距离听见他们正围着江天问自己的事情,就忽然生了点淘气的心思,躲在一个有点儿距离恰好又隐蔽的角落姑且听一听壁角。

      这一组里有两个女孩子,但龙芸是西南那边的少数民族,说起普通话也带着口音,声音最好认:“……你表弟真好,你们感情也好,一起长大的吧?”

      “嗯。”

      “我最小的阿弟在舅舅家养了几年,现在和我们都不亲,反而和舅舅家的哥哥姐姐更亲……哎,江天,我都没听你说过,说起来你还有亲生的兄弟姐妹没有?”

      “没。”

      这时那姓彭的师兄插话进来:“堂妹表妹有没有?”

      这句话把顾云声都听笑了,过了一会儿江天不紧不慢地答:“还有个小表妹,我小姨的女儿,比我小六岁。”

      “哦,六岁啊……更像你还是像云声?不过像谁都不差就是了。”

      龙芸的声音又脆生生地响起,带着戏谑的笑意:“老彭,别想了,人家还是个小姑娘呢。”

      “我就问问,问问不行嘛!身为师兄关心一下小师弟嘛。”对方被打趣,也还是笑呵呵的,接着又换了话题,“我再多问一句啊,不过我先声明,这句不是替我自己问的,要知道就透个风,也算是做件大好事。”

      “师兄你说。”

      虽然有了江天的答应,那边却安静了一会儿,才不紧不慢地把问题问出来:“云声到底有女朋友没?”

      江天的回答很是直截了当:“有了。”

      立刻有人发问:“咦,刚来那会儿你不是说不知道吗?”

      “现在知道了。”

      “啧,可惜了,我本来还想凑一对的……不过也对嘛,云声这样的,没有才奇怪。哎,我说江天,这弟媳妇你见过没?大美人吧?”

      这次的沉默稍微长了点:“也不怎么样。”

      顿时冷场了。

      这下顾云声再坐不住,也不装死了,提着水桶从墙脚闪出来,他不去细看其他在场的人那神色各异的脸,只是飞快地瞥了一眼江天,见后者还是不动如山地没什么表情,似笑非笑地说:“老彭你直接来问我嘛,他知道什么。我就觉得漂亮得很,高个儿,大眼睛,皮肤白,哦,最近一次见他晒黑了。”

      既然事主现身,八卦也就不好再继续下去,彭峰抓抓头发:“……你这形容等于没说嘛,不过我怎么觉得你和江天的话应该反过来说才对啊?”

      顾云声一怔,好一会儿才点头:“好像是哦。”

      大家又一次笑开了。

      既然水来了,大家也就不好再闲耗下去,继续各司其职,直到大殿工作的那两个组因为光线不够而结束室内的测绘来换手,江天在的这个组才结束了这一天的工作。

      收拾好器材之后龙芸问吃晚饭之前有什么别的安排,江天想了一想,说晒了一下午,想去游泳,又问其他人去不去。会水的几个都说累了一天,宁可去庙门外的浅滩冲个澡也不下到深处游泳,不会水的自然附议,问到最后,响应的果然只有顾云声。

      黄达衡听见就他们两个下水,顺口叮嘱一句:“云声,水火无情,你悠着点,别像上次夜里似的,把江天吓得。”

      顾云声和江天闻言不免又是相顾一视,这次顾云声听了只笑:“谢谢提醒,再不敢了,上次挨的那个巴掌几天才消呢。”

      这一来提醒了在场的人顾云声肿了三天的脸,都笑了,何彩又说:“大寮里还有西瓜,你们抱一个走吧,吃饭别晚了,今天听说烧了三杯鸡和回锅肉,还有鱼!”但说话之间,听话的两个人已经快步走远了。

      尹河虽然只是条小河,但因为这一带的地势,分叉的支流倒是不少,顾云声大闲人一个,东走西逛地给他找出不少适合下水的河滩,这天他领着江天去的就是其中的一个。

      那片河滩上铺着白花花的鹅卵石,就算赤脚走上去也不戳人,就是夕阳余威仍在,刺得脚心微微发烫。顾云声早早脱了鞋,见四下无人,就大胆地一手拎着西瓜和鞋子,一手牵着江天,朝河边的大桑树走去。傍晚时那长长的树影足够罩住两个人,晚风一来,吹得头顶上的树叶和岸边的芦苇哗哗作响,连说笑声都能遮过去。瓜熟到正好,江天掏出小刀刚一碰,就已经裂成两半,他们坐在树下的大青石板上头,转眼就把一个西瓜分吃干净,西瓜汁一路直淌到手肘,两个人也懒得去擦,吃完把上衣一脱,直接下了水,瞬间搅乱金波粼粼的水面。

      顾云声手脚快,一下水就潜到了深处,江天在岸上只能隐隐看见一线白,如同一尾最矫捷的白鱼——那是顾云声的脊背,眼看着那尾鱼离自己越来越远了,江天也蹚进水里,追了上去。

      两个人的游泳都是顾云声爸爸教的,从小玩到大,水性相仿,真的在水里追打起来,也是谁也不肯让谁。江天入水之后屏住气,一口气潜出去好远,水底下顾云声的腿白得失真,又几乎像是个有独立意识的活物,快而灵巧,他伸出手,轻轻扣住顾云声的脚踝,引得他回过头来,这才松开手,一起踩水浮出了水面。

      一冒头夕阳就照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好一会儿江天适应了水上的阳光,侧过脸去找顾云声,顾云声的脸近在咫尺,他抹一把脸,水珠溅到江天的皮肤上,笑着喘气说:“追不上就扯我后腿,你耍赖!”

      顾云声的双眼里的光盛不住似的满溢而出,照得整张脸都有了光芒,江天有些不讲道理地想这光和现在的太阳一点关系都没有,他明明听见他的“抱怨”,却没接话,只是凑过去揽住他的肩头和膀子,亲了亲他的嘴角,还依稀能分辨出西瓜汁的甜味和汗水的甜味。

      这样的亲吻似乎不会到头,两个人在水里载沉载浮,任由河水温柔地送了他们一程,顾云声才推开江天,又在他颈子上咬了一口,脚一蹬,人在水里滑出去好远,留下一句:“咱们再比一次。”

      等他们上岸天色已经微微变了,落在半山的太阳躲在了厚厚的云层之后,风势却转大,树声草声混成一片。顾云声和江天浑身湿淋淋的,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之前下水的岸边,手脚朝天地躺倒在那块被烤得犹有余温的大石头上,好一会儿只听见喘气声,谁也没说话。

      他们在水里闹了那么久,都有点累,躺下来之后被凉风吹过,很快就起了睡意。顾云声能感觉到身边的人散发出的热气,却一点也不嫌热了,反而伸手推一推江天,懒洋洋地问:“几点了?”

      江天从衣服堆里摸出表:“五点半。”

      “离吃晚饭还早,再睡一下。”顾云声翻个身,很是满足地闭起了眼。

      他满心安定,很快就真的昏昏欲睡,江天本来也合着眼睛躺了一会儿,但睡意全无,就索性爬起来,坐在边上看着他。顾云声刚到的那天他也是这样看着他睡,昏暗的灯光下,顾云声的眼下的阴影浓重得不像真的,却偏偏是真的。那个时候他沉睡得像是断了气,一呼一吸间是那么的漫长,江天守在边上,看着顾云声胸口的动静,不知不觉就是一个晚上过去。想到这个江天忽然笑了一下,因为没人看见,那点后怕就没故意去藏,他静静地继续看着顾云声,看得几乎入了神,直到顾云声的手一把抓住他的小腿,才猛然惊醒一样飞快地收回目光去。

      顾云声只是稍微掀起一点眼皮,若不仔细看,仿佛依然在睡,他微微勾起嘴角,露出一个狡猾的笑容:“发什么呆,想干点什么就直说嘛。”

      江天顿时耳朵发红,立刻就要牵开顾云声的手:“别闹。背上又晒红了,明天别喊痛。”

      顾云声猛地张开眼,手上则加大了力气,江天非但没牵开,反而被他沿着小腿杆一路往上拂去,江天不得不抓牢他的手,脸上红得更厉害,这个时候顾云声已经一把扑上来抱住他,笑嘻嘻地伏在他耳边说:“现在害羞晚了点吧。”

      亲吻毫无章法,□□的皮肤上很快腻起了汗,把两个人更加紧密地黏在一起,顾云声有些贪婪地摸索着江天因为紧张而绷住的脊背,不用看,也知道必如拉满的弓弦;他悄悄地笑了一下,手掌顺着脊柱一路往下,急切地丈量着属于自己的疆域,又感觉到对方如何一点点地松弛下肌肉……

      就在这个时候,顾云声觉得有水滴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明明身体烫得像着了火,顾云声只当是此时此刻的一个幻觉,可下一刻又有水滴落在肩膀甚至是背上,他勉强分了一刻神,抬头看了看天,原来在他们都忘情的时刻里,天色已经变了——黑沉沉的乌云压在远远的天边,隐隐的雷声也一步步地被疾风送到了耳边。

      要下大雨了。

      树下是不能再待了,江天和顾云声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江天冲他点点头:“先回去吧。”

      “嗯。”顾云声答应着,声调里却不怎么甘心。

      这样的语气让江天笑了一下,可还没来得及说话,下一秒的风里,已经挟上了雨丝。

      他们当然跑不过雨,匆匆跑回寺庙的途中,泼天的大雨已经遮蔽了万物,雷鸣声响在他们的头顶,浑身上下早湿透了,奔跑中顾云声可以闻见暴雨天那种土地散发出的腥气和经受雨水肆虐的植被的青气,泥土溅上了小腿,有一点酥麻地痒,急雨打在裸露的皮肤上留下鲜明的疼痛,但这冰冷的雨水似乎一点也没浇掉他皮肤上的热度,反而让那些焦躁和饥渴更加无穷无尽地蔓延开。透过雨帘顾云声想看清江天的脸,可是很快地发现十几天前进山的路上,他总是能见到江天,如今江天近在咫尺,他却看不清了。

      赶回寺庙时僧人们正在做晚课,同学们则先一步去村里吃晚饭,大殿前的院子里唯有风雨声,连那琅琅的经声都被遮盖得下去。他们跌跌撞撞一路上了楼,踢门一样开了门,又再重重合起来。走之前没合上的窗子被暴雨冲得砰砰作响,雨水扫湿了半间屋子的地板,也扫湿了江天的床,进屋之后江天才站定了,他伸手抹掉脸上的雨水,却止不住那些顺着头发滴滴答答往下淌的,他的眼睛亮得惊人,这让顾云声有些恍惚,却不知道自己脸上同样挂着无处隐藏的渴望神色,他们再自然不过望了一眼彼此,又在下一刻,再自然不过拥抱在了一起。

      天色暗下来很久了雨还没有停,淅沥沥地沿着屋檐挂出一片细密的水帘,屋子里一片漆黑,还没有平息下来的呼吸声挨得很近,于是他们都知道彼此也醒着,但就这么挤在那张实在说不上宽敞的床上,静静地听着彼此的呼吸声。

      游泳,雨中狂奔,又这样胡天胡地闹了一场,体力再好也还是有了倦意。顾云声感觉到江天的手正抚过他的背,动作轻得像是在挠痒,他忍不住笑起来:“江天,你干什么呢?”

      江天并没有回答他。黑暗中的摩挲仿佛一场小心翼翼的探险,他的手沿着汗津津的颈子向下,掠过肩膀,放松的背像一张彻底摊开的地图,再向下,那是细而韧的腰线,只要稍微一碰,必然收到热情的回应……

      果然之前老老实实趴在这边的人不自在地动了一下,低声抱怨说:“不玩了,我没劲儿了,饿。”

      江天无声地笑了,变本加厉地抱住了顾云声,不去理会新生的汗意,伏在他耳边轻轻地说:“顾云声,我喜欢你。”说完,脸就热了起来,他不愿意让顾云声发现这个变化,又悄悄把脸移开了。

      手臂下的身体僵了一下,才响起一声不怎么甘愿似的嘀咕:“稀奇么?我一直喜欢你。”

      说完之后,他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应,顾云声一把杠开江天:“你一身的骨头,硌着我了。”

      顾云声是真的用了劲儿,就是不知道是饿的还是真的透支了太多体力,江天能感觉到对方的手臂在微微颤抖。但江天素来是个少言寡语的人,既然顾云声这么说了,就没多说话,乖乖地放开了手,然后听见床板咯吱一声□□,顾云声下了床,没一会儿,灯亮了。

      在黑暗里还不觉得,而今灯光乍亮,看见顾云声身上的印子,江天才发现刚才自己是失了分寸了。没来得及懊恼,前一秒还在门边拉灯的顾云声一把扑住了坐在床边走神的江天,木板床顿时发出痛苦的长叹,顾云声盯着江天的眼睛,像一只幼狼,急切,蛮横,不讲道理,乃至凶狠,他狠狠地搂住江天的脖子,把他牢牢地铐在手臂里,语调里充满了热切和欢喜,低声而快速地说:“你这个浑蛋,听见了没,我没喜欢过别人,我一直喜欢你,我早
      就喜欢你了!”

      说完他也不要江天的回应,露出一个夙愿得偿的心满意足的笑容,捧起江天的脸,结结实实地又亲了下去。

      而被说懵了又亲懵了的另一个,过了很久才想起回答他一声:“好。”

      好什么呢?江天想了一会儿也勾起嘴角,无所不好啊。

      他们禁不住地在这昏暗的灯下亲吻,以至于黄达衡的声音在楼下响起的时候差点咬到舌头,等江天颇有几分狼狈地赶下楼,黄达衡只是不紧不慢地递给他两只犹有余温的饭盒——一群人已经从龙芸那里得知江天和顾云声游泳去了,到了吃晚饭的钟点不见人,又看见这么大的雨,就猜想他们不会冒着这么大的雨步行来村里吃饭,没再等下去,等吃完饭再叫黄达衡给他们捎上一份。

      至于为什么是黄达衡,实则是他下午和江天换了小组后大多数时间都和何彩说话去了,事情没做完,吃完晚饭别人凑在一起聊天打牌,他则不得不早早回来,一个人一盏枯灯,把落下的进度赶上。

      江天回到房间里的时候顾云声也起来了,靠在窗子边上不知道想什么;江天走过去揉了揉他乱糟糟的头发,然后两个人放着一地的凌乱不管面对面坐着吃饭。因为是在庙里,女生们捎回来的饭菜也还是全素的,全然不见黄达衡吹嘘的美味无比的回锅肉炒香干,唯有半饭盒的豆腐和清清爽爽的叶子菜。好在豆腐煎得两面金黄,油水充足,配着鲜红的辣椒和翠绿的青蒜,看起来也很诱人,而他们确实是饿狠了,最开始的五分钟里谁也顾不上开口。吃着吃着顾云声忽然一拍桌子,愤愤然地说:“居然你先说了!”

      江天抬起头看他一眼,不明白这句天外飞仙似的话所为何指,顾云声已经放下筷子,继续说:“怎么会是你先说的啊。”

      “先说什么?”

      顾云声瞪着他,想了半天还是凑过去用油汪汪的嘴在江天脸颊上戳了个印子:“算了,谁叫我喜欢你呢。”说完再不看江天,又端起碗筷大口大口地扒饭去了。

      一边脸上油腻腻的,江天却忘了擦,看着顾云声咬牙切齿似的动作,他想起来小时候外公说他们这些孙辈犯傻都说是“犯宝气”,一边看一边想就笑了,这样无时无刻不在欢喜的自己,又因为眼前人任何一个小动作都能更加的欢喜,怎么不是犯宝气呢。

      他心里这样想,却慢腾腾地说:“你这个人犯宝气。”

      顾云声没听懂:“什么?”

      江天不肯解释,故意说:“说你聪明。”

      顾云声冷哼:“我不聪明,蠢货才喜欢你。”

      “是。”

      顾云声一听放下筷子,张牙舞爪地给了他一下,江天笑得抱住他:“我也宝气,一对活宝,正好。”

      那一晚他们睡得很好,虽然挤在一张狭窄的床上连翻身都不可得,还是沉沉安眠到天亮。接下来的日子里,这种波澜不兴又暗流激涌的日子仿佛永不收场:期待着时间飞逝,又盼望有些时刻久久停驻,等待某一个眼神,渴望某一个小小的动作,他们对彼此已经那样熟悉,却又每一天都在发现崭新的细节。

      在后来的许多年里顾云声依然可以毫不费力地回忆起在钵山寺度过的那个中元节,无论他怎么把这深刻的记忆归结于那是他这一生中唯一亲历的一次中元节,往事从不曾远离他须臾:

      他记得那一天江天和他的同学们早早地结束了工作,成群结队地来到村长家里,等待他们的是丰盛的晚饭,流水一样好像永远吃不完。他也记得僧人们在村口放的焰口,陌生而新奇的语调和节奏,他看得入了神;还有河面上数不清的红纸花灯,那来自北方的年轻的老师轻声告诉他新婚不久的同事兼妻子,他只在一本写南宋旧事的笔记里看过南方一带逢中秋点一种叫“一点红”的羊皮小灯,没想到千百年后在南方一个僻静的小乡村里,重逢旧日遗风;

      顾云声正好站在陆老师的身边,忍不住好奇,悄悄问一边的江天那本书叫什么,江天看着水面上红花一样的灯火,告诉了他那本书的名字;他甚至记得江天买了一碗凉粉,他问他多少钱,被笑着告知是小姑娘送的之后,顾云声诸多不服气,转头回去找到同一个小姑娘买了两碗,这次却收了钱,他就硬把江天那碗的钱一并付了,凉粉里兑的是红糖,甜得倒了他的牙齿……

      他很想在嘈杂的人潮里牵一牵江天的手,没能如愿,又在不久后被熙熙攘攘的人流莫名成全——拥挤之中江天为了保护女生被踩崴了脚,光荣负伤,不得不提早退场。

      江天走不了路,顾云声理所当然地背起了他,刚把人背上身的时候顾云声趁着一片慌乱扭头说“你真轻”,说完的一瞬间心如擂鼓,不是因为江天的手指眷恋地擦过他的颈子,更源于怕被一边搭手帮忙的同学看出任何破绽的担忧。

      并没有人发现肢体接触下的小秘密,只是关切地围上来,自告奋勇地表示应该轮流把江天背回去。

      可到后来谁也没背,而是联系村里人找来一辆当地农□□粮食的板车,推着江天回程。意外最终演变成一场愉快的游行。

      正逢十五,满月中天,一群年轻人踏着月光,打着各式各样的手电,告别了住在村里的女生,嘻嘻哈哈地踏上了回钵山寺的路。除了顾云声,包括江天本人,再没人牵挂这一点伤势,倒是兴致勃勃地抢着推那辆古旧的板车,开着各种玩笑,有人唱起了《花房姑娘》——“我独自走过你身旁,并没有话要对你讲,我不敢抬头看着你的脸庞”,歌声惹来更多的笑声和喝彩,乃至惊起林间的栖鸦;
      但顾云声最记得是另外一首,虽然他已经记不得是谁唱的了,总归不是自己,也不是唱歌从来都跑调的江天,那首歌唱的是,轻飘飘的旧时光就这么溜走,转身回去看看时已匆匆数年。

      可那个时候哪里有什么旧时光,又哪里想得到转身看流年,谁都尚未踏上天涯路,只是轻声承诺常相守。

      仿佛一生都穷尽在这个夏天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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