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集

作者:脉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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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年岁岁


      To 同样是处女座的某植物先生:

      谢谢你告诉我关于你的那个小细节,我很荣幸。祝你生日快乐^^

      [歧路番外] 年年岁岁

      江天的生日要到了。

      老家的风俗是男过虚女过实,所以这个三十九岁生日实则是当作不惑的整寿在准备的。家里早早来了电话要江天回家来过生日,江天起先说刚开学事情多,态还没表完,外婆就在电话里发起了脾气,于是只能专门请了天假,又凑了个周末,回老家去了。

      不巧的是他原本没打算回家——江天从来也不把生日当作什么大事,和顾云声重新在一起的这几年也就是两个人下个馆子,再回来煮碗面,这天就算过去了。他自己的车该年检却因为手上各种事情拖着一直没去,顾云声的车又因为煞车上的小毛病进了修理厂,临时要回去手边没车,两个人一合计,订了张火车票,顾云声把人送到小区门口,看着江天上了出租车,就一个人回了家。

      江天难得坐一次火车,前天夜里又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和顾云声折腾到下半夜才眯了一会儿,江天又没有在火车上睡觉的习惯,一本书放在手边看了个开头,倒是很意外地被过道另一边的说笑声给吸引去了注意力。

      这十来个年轻人看起来都是大学生,说话间有一种青年特有的跳脱欢快劲,一群人里有的在打牌,有的聚在一起看照片,也有靠着窗子睡觉的,还有不管同学间的热闹埋头看书的,听见有人叫,就抬起头笑一笑说两句,又继续读书……

      他耳边时不时传来一句“这张红豆杉的照片拍得好,回去给潘老师看”,或是“白鹳给我拍糊了,太可惜了,你们那边怎么样?有张好的没有?”之类的交谈声,心知多半是刚结束暑假实地考察的生物系或是农学系学生:T大建筑系每年暑假也有类似的活动,今年是北上去山里测绘一组主体建筑都是南宋时期遗物的塔庙,他因为主持学术会议没去,带队的工作交给了黄达衡,还被何彩笑话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做青春梦去了”。

      想到这里江天想起当他们从钵山寺回来的那次,当时他们也就是面前那群孩子的年纪,在山里熬了大半个月,兴高采烈地去,又还是兴高采烈地回。那个时候回T市的车还是绿皮车,没有一个买卧铺的,一人一张硬座票,坐了整整一天一夜,他还记得顾云声熬不住睡着了,脑袋随着车子的晃动一下下磕在窗玻璃上,砰砰砰地响。大家一开始不知道声音哪里来的,还有点紧张地在找,等找到“罪魁祸首”,不是偷笑就是悄悄递眼色,他却睡得熟,也一点不觉得痛。后来江天把人扳离车窗又把自己的肩膀给他当枕头,顾云声倒好,睡着睡着竟然睡到江天怀里去了。

      当时一群同学里有个西南过来的姑娘,少数民族,普通话说得不好,看见这情景对江天开玩笑:“江天,你阿弟可粘你。”

      他稍一低头,看见顾云声发根和露出来的半截脖子,因为贪玩老下水,颈子晒得有些蜕皮,稍微一碰就喊疼,在钵山寺的最后几天里,更是枕头也不用趴着睡。江天不由得微笑起来,点头:“嗯,像只小狗。”

      二十年前和二十年后的笑容殊异几许江天自己不得而知,但却是因为这不期而遇的旧事,让四个半小时的旅程似乎都缩短了起来。火车快要到站前江天接到钟圆的电话,说是在北出口接他,果然一出站就看见钟圆高高地挥着手,迎上前要替江天拿行李:“哥,怎么就你一个?”

      “嗯?钟月也要回来?”

      “钟月才不回来呢。我是问云声哥呢,很忙?”

      江天步履如常:“他回来干什么?”

      “唉?”钟圆像是被这句话问住了,反而站住了,又小心翼翼地补上一句,“你们吵架了?”

      “没有。”

      干脆的回答并没有打消钟圆心里的疑虑,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车子发动之后又问:“哥,真的没事吧?”

      江天的目光本来在车窗外的马路上,这时转过头来望着钟圆,很平静地说:“要是家里摆三五桌,还有个他的位子,就家里人的一桌,你要他坐在哪里?还是不要回来得好,生日又不是什么大事,不是外婆发脾气,我也不回来。”

      钟圆被江天这番话噎了老半天,开出去好久才重新起了个话头,依然是小心翼翼的:“……要不然,和老爷子老太太……说了吧?这一关早晚……唉,哥,我真是搞不懂你们怎么想的,真要拖一辈子啊。”

      江天好半天没做声,捱到再过两个红灯就要进家里的院子了,终于说:“你家那一双宝贝儿子呢?”

      钟圆几个月前得了一对双胞胎,一跃成为三个孩子的父亲,各种得意美满自然不在话下。听到江天提起自己的宝贝,钟圆眼睛一亮:“你今天回来,当然在家等你啊。孩子生下来哥你都没见过呢,可好玩了,孩子他妈都分不出两个人来,我就分得清清楚楚!”

      这一来总算是暂时扯开顾云声的话题,钟圆接下来的一路上都在炫耀他那一双宝贝,江天也乐见如此,笑着听他说他家儿子多么聪明可爱活泼不怕生,就在这样欢快的气氛下,他回到了家。

      一进家门就听见外婆怒气冲冲的吼声:“你别回来!不把家当家以后一辈子别回来!”

      钟圆和江天面面相觑,钟圆撇了撇嘴,无声地说“钟月”,然后若无其事地扬起声音:“外公,外婆,我把哥接回来了。”

      打完这个招呼他又飞快地压低声音,对江天说:“等下无论外婆说钟月什么,哥你也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吧。”

      江天没表态,挂好外套先一步进了客厅,外婆已经挂了电话,脸上的怒容却一时还不退却,看见江天回来,好一会儿只是瞪着他不说话,还是江天走上前,先叫了声外婆,又拉着她的手摩挲了几下:“外婆,我回来了。”

      外婆看着江天,过了好久才把嗓子眼里那口气咽下去,脸上的神色虽然柔和了下来,语气还是有点生硬:“哦,回来了呀。路上累不累?火车没晚点吧?”

      钟圆这时也跟着进了客厅:“外婆,这都什么年代了,现在火车难得晚点。二宝三宝醒来没?哥还没见过他们呢,醒来了我就抱下来给他看看。”

      “全家就你最宝气。”外婆皱了皱眉头,“醒了一会儿了,你们张阿姨在带,上楼时候脚轻点,你外公还在睡呢。”

      钟圆颇有点诧异地看了眼墙壁上的挂钟:“三点多了,还在睡?”

      “昨天晚上不知道怎么没睡好,今天午觉就睡得久点,没事,你去抱孩子去,快去快去,戳在这里最碍眼。”

      钟圆嘿嘿一笑,丢下一句“哥你等着我啊”就三步并作两步地往二楼跑,留下江天陪着外婆说了会儿话,还没说两句呢,就听见又一阵咚咚咚咚的脚步声,钟圆一手抱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喜气洋洋献宝一样向江天走过来,又像天底下所有的傻爸爸一样,发出谁也听不懂的声音,自以为是地和孩子沟通着。

      江天是第一次看见钟圆的这对双胞胎,一见之下,也愣住了,真是和钟圆小时候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眼睛眉毛嘴巴耳朵无一不像;外婆看见小曾孙子,一时也把钟月不回来这件事抛之脑后了,看了看小娃娃,又看了看江天愣神的样子,笑着说:“像圆圆小时候吧?连手脚都是一个样子。”

      江天点了点头,钟圆也笑了,得意地说:“那是,我的儿子当然像我啦。哥,你要不要抱抱看,这两个小混蛋可结实。”

      江天却退了一步,并没有伸出手。钟圆顿时露出诧异的神色,江天这才说:“刚下火车,我去洗个手。”

      等他洗干净手,又擦干,江天这才从钟圆手里接过一个孩子。对于孩子来说,江天是个不折不扣的陌生人了,但他竟然也不害怕,瞪着圆溜溜黑亮亮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江天,目光里充满了不可解的好奇。而江天从来没有抱过这么小的孩子,觉得轻得软得不可思议,好像随时都会在他手里变成一滩水消失掉。

      这个古怪的念头让江天本来就不熟练的动作更加僵硬起来。看着他笨手笨脚几近于手足无措,外婆终于忍不住替他把孩子接过来,然后看了一眼江天,叹口气说:“唉,四十岁的人了,连孩子也不会抱。”

      纵使老人的言下之意到了昭然若揭的地步,江天也还是能近十年如一日装聋作哑,若无其事地逗着外婆怀里的小外甥玩。他碰了碰孩子的脸,也还是软得好像一戳就要塌方了,教他简直不敢多碰,但这时那奶娃娃忽然伸出短短的小胳膊,费劲地拉住江天的手指,然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咧还没长牙的嘴,咯咯地笑了起来。

      双胞胎之间大概有一种说不出的默契,这个一笑,钟圆怀里的另一个也笑了,一时间客厅里全是孩子的笑声,外婆的目光更加柔和了,看着孩子说:“伯伯回来了,高兴了是不是啊?”

      外婆年纪大了,江天他们怕她吃不消,要从她手里接过小孩,让她坐下说。外婆白了一眼江天,说“你抱还不如我抱呢”,就抱着孩子坐到最近的沙发,照例问了江天工作忙不忙,生活好不好这样每次电话里和在跟前都一定会问到的问题,等江天一一答完,她停了一下,似乎在思索什么问题,过了片刻,忽然说:“最近云声在忙什么?”

      江天飞快地低了一下双眼,再抬起来时各种准备已经在心里做周全了,但外婆似乎对他的回答又不怎么感兴趣,倒是自顾自地说下去:“你回来前两天我去医院取药,碰到云声爸妈,他妈妈高血压忽然发了,人都晕过去,幸好他爸爸那天没出门,紧急把人送到医院,总算没出什么大事……你不是常和云声来往吗,也提醒提醒他,爸妈年纪都大了,又只有他一个儿子,要不把老人接过去,要不家里总要有个人,不然总是让人不放心啊。”

      这事江天是真不知道,也没听顾云声提起来,想必是顾云声爹妈怕做小辈的担心,没告诉他们。顾云声妈妈年轻时候就是单位上有名的杨贵妃,年纪大了,越发心宽体胖,高血压是一直有的毛病,但她也一直很注意,控制得很好,没想到居然会有这么一出。

      他面上还是不动声色,点了点头说:“那我晚点给他打个电话吧,看他是不是回家一趟。”

      “唔,要是回来那叫他过来吃饭嘛,正好你过生日,人活一辈子,能有几个落地没多久就认识还要好的朋友呢?”说到这里外婆若有所思地停了一下,忽然又问江天,“哎,江天啊,你说云声现在有没有女朋友,不然你看看小月和他……”

      江天还没表态呢,钟圆已经先满脸受不了地嚷了起来:“我的亲外婆你可别乱点鸳鸯谱,云声哥看钟月那不就是看妹妹一样,他们两个要是硬拧着一对,您不觉得像□□啊……”

      外婆呸他:“胡说八道!这是一回事吗!”

      钟圆小声嘀咕:“我要是钟月打死也不回来……”

      刚才他抢白的声音大了点,把怀里的孩子惊动了,扯着嗓子哭了起来,于是不出意料的,外婆怀里的那个很快也跟着哭叫出声。家里又哭成一片,鸡飞狗跳暄腾非凡,而这件事情上江天帮不上任何手,就对外婆打了个招呼,说有点事情出去一下,就回来。

      外婆虽然不高兴江天一到家又要出门,但此时也分不出神来照管别的,简单地交待一句早去早回要回来吃晚饭啊,又一门心思全扑在钟圆的那对双胞胎上去了。

      江天去了顾云声家里。

      走到楼下了他给顾家去了个电话,顾妈妈接的,听到江天的声音诧异非常,知道他人在楼下更加:“怎么回来了?快上来。”

      家里只有顾妈妈一个人在,江天乍一眼见她气色倒还好,进门就直切主题:“要不是今天外婆告诉我,我都不知道你高血压犯了,怎么也不打电话告诉我们一声?”

      顾妈妈一愣,才摆着手笑着说:“老毛病了,偶尔发作一次,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说你们都忙,赶回来干吗?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倒是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江天又仔细看了她的气色,这才说:“明天我过生日,外婆非要我回来过,就回来了。”

      顾妈妈眼睛一亮:“哦,你过生日啊!对嘛,你和云声同年的,今年也三十九了。这地方讲究过虚不过整……你看,我现在是稀里糊涂过日子过久了,这么个大日子也不记得了。这样,吃过晚饭走吧,我下碗寿面给你吃!”

      “谢谢妈,你别忙了,晚上我回家吃,我也是今天的火车刚到,后天就回去了。”

      顾云声妈妈本来已经站起来了,她起得太急,眼睛一阵黑,下意识地就扶住桌子;江天见状不妙,赶快伸手搀稳她,扶着老人慢慢地落了座,说:“我去端杯水。”

      到厨房倒了水再回来,顾妈妈这阵眼前黑已经过去了,看着江天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老家伙没用处了,净惹麻烦。你坐……”

      “我等会儿打个电话回去,把他叫回来。”

      顾妈妈死命摆手:“江天,别别别,又没多大事,省得他专门开几个小时的车跑回来。这都多少年的老毛病了,就是这一阵子天气反复,你听我的,电话别打。”

      最后四个字加重了语气,江天当着她的面也没反驳,又不答应,老太太想了想笑了起来:“好了,你多坐一会儿,昨天还有人给家里送了点他们农场下的梨来,我吃着蛮好,你等着,我去拿。”

      江天这次没拦住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进了厨房端出一大果盘的梨子葡萄来,顾妈妈一边削梨一边和江天闲聊:“……我以前在个果园下过放,我们果园有种早熟梨,一般的梨子下树前一个月成熟,核小,水分特别多,也没渣,插根吸管就能吃,,还有种晚熟梨,比其他梨子晚上市一个月,甜,但是有渣,这两种梨子都外销,市面上看不到,后来农场没了,这两种品种的梨子也吃不到了……”

      江天坐在一边看她削好梨子又耐心地切出片,插好牙签才把碟子推到江天面前:“你吃吃看,吃完带一箱回去给你外公外婆也尝尝。”

      梨子很甜,江天本来也嗜甜,不知不觉多吃了一个,吃着吃着忽然察觉到顾妈妈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看着他欲言又止,分明就是有话要讲,他就问:“妈,怎么了?”

      踌躇片刻之后,顾妈妈还是吞吞吐吐地开了口:“江天啊,有个事,我想问问你。”

      她的神情中郑重与羞赧复杂地交织着,让她的脸色看起来有些奇怪,但是眼睛又很亮,充满了无数的期冀。江天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戒备起来,但面上还是平静的,温声说:“您说。”

      这次的沉默更长一些,她似乎是在斟酌如何开启一个在心中明明已经酝酿许久的话题。江天耐心从来很好,静静坐在一边等待着她。

      “上次过年云声回来,我就和他说,本来他这个儿子呢,我们以为是白养了,因为有了你,才算是又回来,而且还多了一个。我也晓得,我们这一辈人,和你们这一辈,很多事情都看不到一起去,有些事情说了也是讨嫌的,不如不要说,但是人年纪大了啊,就觉得有些话再讨嫌,还是忍不住想说,不然怎么叫人老狗都嫌呢?”顾云声妈妈自嘲地一笑,把手上的水果刀放在一边,抽过张纸巾细细地擦起手指来,“你也是我和他爸爸看着长大的孩子,就算没这回事,你就和我们自己的孩子是一样的,更何况你现在还叫我们一声爸妈呢……江天,那几年里我是死过心的,无后就无后,死了没儿子送终又怎么。可现在,你们两个总得有个打算啊,他不要,我和我家老头子也想开了,连儿子都是失而复得的,孙子什么的,不去想了,你呢,两个人,总归有一个要留个孩子吧。”

      说完她抬起眼看了看江天,又低了回去,肩膀耷拉下去,从江天这边看过去,真是可怜。江天完全没想到老太太要说的是这件事情,听完嗓子觉得堵住了,一时半刻的,竟然也没接过话去。

      这些年两个人什么都计划得好好的,买房买车买保险,甚至想过养条狗,就是没想过孩子,大概是彼此心里都掂量过了,都不提。

      他不说话,老太太就继续慢慢说下去:“我其实是怕啊,江天,也怪我自私,我想着你没孩子,就觉得对不起你家老人……要不是我家这个,你……”

      听到这里江天终于开口打断她:“妈,没的事。我们现在这样挺好,外公外婆也没催,再拖拖吧。”

      顾妈妈看着江天没说话,满脑子想的都是今年过年和自己儿子不欢而散前说的那一席话——“你去生一个,江天也生一个,又不是养不起,你不要带我过去给你们带孩子。爸妈都是要死的,而且一定死在你们前头,你们也会老,到时候两个人没儿没女,怎么过!你自己不想要,问过江天想要没有?他从小没爹妈,外公外婆养大的,家里老人把这个外孙看得多重,想抱曾孙也是常情吧?”

      然而这些话在江天面前一句也说不出口,看这个架势,顾云声也是没和江天提起来的。她脑子一乱,条件反射似的说:“再拖拖?江天,我们这些六十岁上的,还能再活个十年八年的,你外公呢,还能给你们拖几年?”

      江天脸色一变:“妈……”

      再怎么说错的话,都是覆水难收。顾云声妈妈说完也脸色发白,盯着江天,哆嗦了半天嘴唇,说:“……我是真没脸见你家人啊……”

      去报社参加老干部活动回来的顾云声爸爸一开门,看见的就是自己老伴坐在面无表情的江天对面抹眼泪的场面。问都不用问,他也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情。先和江天打了个招呼,他先对顾云声妈妈说:“江天来家里一趟,你哭什么?”

      说完又转向江天:“江天,别理她,老太婆年纪大了发神经,说什么都不要放在心上。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家里没出事吧?”

      “没。就是回来看看老人。”

      “嗯。外公外婆都好?”

      “都好。”

      “都好就好。”顾老爷子沉思片刻,又问,“回来几天?”

      “明天加一个周末。”

      “那也没几天嘛,你回家,多去陪陪老人,我这儿也不留你吃饭了。哦,前几天有人送了点水果来,你提箱梨再一箱葡萄回去,你家人多,正好。”

      老爷子对着江天使眼色,江天会意,也没多留,道别之后由着顾云声爸爸送到门外,掩上门之后老爷子看着比他高出大半个头的江天,叹了口气说:“下次一个人别来,她一个人在也别来。年纪大了七想八想,能想出个原子弹来。”

      “爸,我是听外婆说妈高血压犯了,都上医院了,就过来看看……下次再有这种事要打电话给我们,云声和我总能有一个赶回来。”

      顾云声爸爸深深看他一眼:“不是大毛病,不叫你们担心。你们都很争气,也没叫我们担心。要是真有什么大事,放心,不会瞒着。”

      江天点点了头,听老人继续问:“对了,你家真没事吧?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也开学了吧?有事要说。”

      先是摇了摇头,江天才微笑了一下:“刚才和妈也说了,明天我过生日。外婆也不知道怎么动了念头,非要我回家过。这就回来了。”

      顾云声爸爸闻言一怔,片刻后才说:“哦,这样。也是,一眨眼你们都要四十岁了,日子可不是过得快。你们都这么大了,我们能不老吗。”

      在这烈士暮年的感慨之下,老人用力拍了拍江天的肩膀:“下次云声过生日,你记得也回来,我们给你们两个一起过个。”

      从顾云声家里出来江天也没急着回家,拎着顾家带出来的两箱子水果不紧不慢走在熟悉的街头,想了想,还是拿出手机来打了个电话。

      电话很快就通了,熟悉的声音传来:“到了?”

      听见这句话,江天才觉得自己自从回到家就一直绷起来的面皮可以得到一丝松懈,明明路边人流车流不断,他却还是放轻了声音:“嗯,到了。你在哪里?”

      顾云声的声调在听见这句问话后蓦地提高了一度:“你说我能在哪里?江天,你的图纸工人看不懂,我也看不懂,我不管了,等你回来自己来弄。这房子最好是能住一辈子,不然累得半死,还不如不搬。”

      江天不禁微笑:“那就住一辈子。我才从你家出来。”

      “你回趟家,去我家干嘛?”顾云声陡然警觉起来。

      “抽个空回来一趟吧,老太太高血压犯了,还是外婆去医院取药撞见,这才知道的。他们怕我们担心,硬说小事,但你妈的身体和性格你也知道。”

      电话那头稍稍沉默了几秒钟,江天也站定了,端着手机等待顾云声的回答。没多久他就拿定主意,语气很坚决:“我把手边的事情交待一下就来。我家这个老太太啊……”

      “怎么回来?”

      “车行打电话来说车子修好了,我等一下去取,开车回来。”

      “哦,这样。”既然如此江天干脆说,“那你打个电话给钟月,把她接回来。”

      “嗯?她没回去?”

      “犯倔呢。”

      “……我可不能把她绑回来。”

      “你和她说我要她回来,就说好歹我给她挡在前头。总不能真赌气一直不回家,再说外公还在等她呢。”

      “这话你做哥哥的不说,叫我怎么说。”

      江天笑了:“你说一样,比我说还有用。她和全家人再发脾气,也不好和你发脾气。真的,打一个。还有,路上开车小心,别着急,慢慢来。”

      江天再回家的时候,不仅外公午睡起来了,钟圆的大女儿钟意也放学到了家,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小姑娘才八岁,就比同龄人高出一截来,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梳两个小辫儿,露出白生生的一张脸,倒是很像她姑姑年轻时候。

      看见江天回来,钟意也不看电视了,扭过头亲亲热热地喊伯伯,外公也放下手里的报纸,摘下眼镜看向站在客厅门口的江天:“回来了?”

      老人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下去,对江天来说,现在的每一次回家,似乎都在折磨和眷恋之中微妙地拉锯着。江天定了定神,开口说:“嗯,回来了,又出去了一趟。”

      “哦,最近忙吧?我跟你外婆说过,你们都忙,不回来肯定有不回来的道理,平时要是一家人都好好的,互相照顾,多往来,也不在乎非要捡个日子全家凑在一起。她非不听。明天你小姨和姨夫还要来给你做生日呢。”

      “哦,我一不在,你就说我坏话。”外婆这时正好从厨房里出来,一边拿围裙擦手上的水,一边拣了沙发坐下,故意皱着眉头抱怨,“照你这么说,年也不要过了。再说明天又不是一般的日子,江天过整岁呢。他三十岁那年人在日本,现在回来了,不应该过一个?”

      江天走过去坐在沙发扶手上,搂住外婆的肩,笑着说:“是,外婆辛苦了。本来应该我接你们过去的,现在还要外婆忙。”

      外婆拍了拍江天的腿:“外婆老了,还能给你们做点事,说明我还有用。你外公刚才说了一堆混帐话,就一句是对的,你们都忙。但是忙也要多回来嘛,回来就是个一天半天,我们看了也高兴。”

      “你是高兴,他们难得跑。”

      外婆不理会外公,继续笑眯眯地用力再打了一下江天:“嘴巴越来越甜了,来接我们过去,接过去又上饭店花钱,贵死了。以前我都骂钟圆乱花钱,你现在也和他越来越像了。钱存起来,别每回趟家都大包小包的买一堆东西,我们什么都不缺,知道不?”

      江天只管应,听完外婆絮絮叨叨一番话,一转头见钟意不知道哪里去了,就笑说这次别的都没带,就给小宝带了个小礼物。

      外婆看着江天:“你们兄妹几个宠他,就和当年你小姨姨夫宠你一个样子,就恨不能把月亮摘下来。”

      江天倒不在意:“第四代里她第一个嘛。也没带什么,她喜欢画画,给她买本画集买个装画具的包。”

      说到这里外婆瞥了江天一眼:“你少带乱七八糟的美人画回来,小宝才几岁呢。”

      江天一愣,马上会意过来外婆说的是什么——去年年前他去京都开会,闲暇时逛书店,看见一套鸟居清长的画集印得可喜,就买下准备带回家给顾云声看。这一年也巧,外公外婆开金口要到T市过年,消息经钟圆传来,留在国内的顾云声赶在江天回来之前把房子收拾得毫无破绽,然后交了钥匙给钟月,自己反而躲到老家。江天回家的时候老人们带着小宝已经住下了,外婆顺手给他整行李,看见里面有本美人画的册子随手一翻,被里面的春宫画唬得脸红耳赤,当面不好说,私下把江天拎过来,教育了好长一通诸如“这么大的年纪好好不谈朋友不结婚,净看些没正经的东西”,江天当时面无表情,年后说给顾云声听,后者笑得差点滚下床,两个人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拿定决心再买套房子,以空出眼下住着的这套应付“临检”。

      想到这事江天实在忍不住笑,继续搂着外婆:“外婆,是国画山水册子。”

      钟圆要出去应酬,晚饭就五个人:两个老人,张阿姨,江天和中意。虽然重头戏是明天,但晚饭上费的功夫一点也不少,老家寄来的香干炒回锅肉堆尖一大碗,盐水河虾,一砂钵的板栗炖鸡,再两个蔬菜,还是把小餐桌摆得满满当当的。外公见江天回家,心里欢喜,祖孙两个开了瓶酒,天南海北地聊,菜都热了好几道,好像还是聊不到头。

      外公刻意避开什么江天很清楚,但也只能顺着他的话头陪着聊下去,说经济说政治说自己的事业和手头的活计,空出来的那一块就让他空着。钟意年纪小,早早就睡了,张阿姨吃完饭也回了自己房间,外婆陪他们坐到八点半,不怎么插得上话,也去了隔壁房间看八点档。等到小餐厅里只剩下外公和江天两个人,江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莫名生出了点胆怯,也不怎么喝酒,垂着眼,静静地看着面前的碗筷。

      自从八十岁起,外公就不肯过生日了,说每过一个少一个,不要过,也不要提醒。他说是这么说,江天和全家人也都记得清清楚楚,到今年农历腊八,外公要满九十了。

      这个认知再度确认的时候江天都吃了一惊,甚至比自己即将过四十还要更难以面对似的。他正满脑子天马行空,外公的声音响起来:“你外婆又在沙发上睡着了,给她披件衣服去。”

      江天答应着起身,找了件暖和的外套给外婆披上。老人节约了一辈子,看电视的时候也不舍得开灯,江天轻轻走到她身边,电视屏幕上明明灭灭的光投射到她满是皱纹的脸上,他很快地给她披上衣服,却站在原地看了她很久。

      折身时他正对上外公的目光,倒说不上严厉或是审视,但总归有一点细细打量的意思,直到他走得很近了,外公才问:“钟月是不回来了?”

      “她做医生,忙……”江天为妹妹开脱。

      外公抿了抿嘴,指着睡着了的外婆皱眉头:“一天到晚念个没完,怎么敢回家。”

      “外婆也是为我们好。”

      外公瞪了他一眼:“不要说违心话哄我。”

      “真话。”

      “她是好心,不见得能办得成什么好事。做爷娘的,先是要为儿女做牛做马,她还不够,孙子孙女也要操劳,现在第四代有了,还在忙。瞎忙。我要她甩手享几年福,她不听,有什么办法。”

      “外公……”

      “你过生日钟月不回来,你也体谅她一下,兄妹之间不要闹得不愉快。她不回家不是因为和你闹别扭……”

      江天正要表态,电话响了。他一看是顾云声打过来的,再算算时间,估计是回来了,就当着外公接起电话:“喂。”

      “我们还有两分钟就到。钟月也不知道带了什么东西,拎了个好大的箱子,你等一下出来帮把手。”

      “知道了。”

      挂了电话江天离座,对外公说:“钟月回来了,我去接她。”

      外公一怔:“怎么回来了?”

      短暂的迟疑后,江天说:“今天外婆和我说云声妈妈病了,我告诉他这件事,他要赶回来,我就叫他劝钟月也回来。这不是劝回来了吗。”

      闻言外公沉默了片刻,江天心想他们估计到了,说了声“差不多到了,我去接钟月,就回来”,就留下老人一个人先出了门。

      初秋的晚上到底还是有点凉意,在家里还不觉得,一出门,微凉的风透进江天的衬衣,直接在皮肤上打了个旋,才又无声地走远了。他出门没一分钟,门口传来车声,同时车灯大亮,接着顾云声和钟月的对话声一前一后地响起来:“行李都在这里了?”

      “都在这儿了,谢谢云声哥。”

      江天穿过小院打开门。开门的一刹那门外的两个人都被这毫无预兆的欢迎给吓了一跳,钟月猛地抬头,看见是江天后才松了一口气似的对他点点头:“哥,我回来了。”

      江天对这个越来越像自己的妹妹微笑了一下:“回家就好。外公刚刚还说到你。今晚住这儿,不回自己家了?”

      钟月苦笑:“在这儿你和外公还能护着我,回家我这不是以一人之力抗拒我爸妈吗?还是算了吧,在这儿先住一晚。过完生日你们回去的时候也把我捎回去啊,我一个人不留在这里。”

      “这些再说,先进去吧,外公在等你。”

      钟月却站着不动:“我在院子里等你吧,你和云声哥有话说说你们的,我站在门口等你。”

      江天看着她无奈又倔强的神色,也轻轻叹了口气:“好,我们说几句话就来。”

      他把钟月一个人留在院子里,反手轻掩上大门,这才来得及对顾云声说第一句话:“路上还顺利吧?”

      “还好。出城的时候稍微堵了一会儿,出来就好了。”顾云声看着江天的神色,倒是先笑了,“怎么愁眉苦脸的。人也给你接回来了——哦,小月其实早就为你生日请好假了,别说你家妹子心里不记挂你这个哥哥。多护着她点,她比你压力可大多了。”

      “这个我知道。”看见顾云声的笑脸,江天也笑了,“快回家吧,陪陪你妈,老太太想你得很。你家老爷子嘴上不说,心里怕也是一样。”

      闻言顾云声反而静了下来,江天等了一会儿,正要开口问,顾云声已经先闷声开了口:“我妈是不是和你说了什么?”

      江天的语气很柔和,风平浪静什么也听不出来:“是说了一点。这些我们回去再说……”

      “你想要?”顾云声突兀地截住了话头,固执地盯住江天,似乎非要在眼下得到个答案。

      “你呢?”

      “我不要。”没有任何迟疑的,顾云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听到这三个字,江天一时间只觉得绷了一下午一晚上的心口蓦地又松开了。他微微地勾了一下嘴角,回头望了望自家的房子,二楼全是黑黢黢的,于是就放心地伸出手,飞快地拥抱了一下顾云声:“我也不想要。”

      手臂下的身体最初是僵硬的,又在听见这短短一句话后,迅速地松弛了下来。江天感觉到顾云声拉了拉他的手,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又补上一个字:“好。”

      生日的那天江天被姨夫和钟圆灌醉了,在喝酒上外公是从来不管着江天的,倒是老是说钟圆,理由是江天从小知道自制,钟圆却容易贪杯。为了这个钟圆以前老是撒娇说外公偏心哥哥,所以生日宴上一旦老人不管他也不管江天了,赶快拉着江天灌他个狠。钟圆的酒量继承了他那当过兵的爹,又在商场上厮杀多年,父子俩联手,把孤军奋战的江天喝的一下饭桌就直接扑了床。

      这一晚他睡得太沉,睡梦里浮现起那个一觉二十年的念头。在江天的记忆里,他在家过的每一个生日都是一样的:全家人聚在一起,唯一的区别就是蛋糕的式样和上面的蜡烛。但轮到这一次,好像时光骤然流逝,二十岁那年他离开家去日本,过了空白的二十年,再回到家,已经四十了。家里人都还在,慢慢有了新的成员:钟圆的妻子,钟圆的女儿,现在又是钟圆的儿子。

      但是总好像哪里不对劲,少了点什么,又或者少了个谁。在仿佛荒芜着的二十个年岁里。

      再醒来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江天头痛欲裂,懒在床上一时不愿意起来,满脑子想的都是梦里那个不着边的古怪念头。他摇了摇头,脑子里像是被塞进个空易拉罐,一动就哐哐哐地响。江天忍着头痛去找手机,起床之际才发现,昨天晚上居然连外衣都没脱就倒下了,衬衣和西裤皱成了腌菜样,一身酒臭,新生的胡渣早就冒了头,镜子里一看,就是个活脱脱宿醉不消的酒鬼。

      江天被自己这副样子逗乐了,站在镜子前面看了一会儿才拿起手机,短信大多是相熟的朋友发来的,祝他生日快乐,顾云声的也在里头。

      先是四条昨天的:

      “我估计着钟圆那小子会死命灌你,悠着点喝。”

      “昨晚忘记告诉你了,我和钟月说好一起回去,明天我来接她,你也和我们一起走?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哦,差点忘记这条了:生日快乐。”

      然后今天又有一条:

      “醒了没?钟月和我约好中午十二点半动身,我准点来你家接她。你看你自己怎么走吧。”

      江天读完短信看了眼时间,已经十二点多了。

      虽然眼下并不知道顾云声和钟月具体是什么约定的,但眼看着时间要到了,江天还是赶快抓了换洗衣服往浴室走。一出房门正好外婆从阳台上回来,两个人打个照面,外婆就笑说:“睡起来了?昨晚你醉了以后还是钟圆和你姨夫把你背回房间的,我早上进房间看了你几次,没吐?难受不难受?”

      江天摇摇头:“还好。”

      “在家醉了没关系,外婆虽然老了,给你端个水什么的还是做得了的。哦,你先去洗个澡吧,水热好了。洗好了下来吃饭,云声来了。”

      “嗯?”

      说到这个外婆似乎有点小小的不满,也忘记之前还赶着江天快去洗澡了,说:“来接钟月的。钟月现在是真的拿家当旅馆了,午饭也不吃也不等你就要走。我反正把两个人都留下来了,你快去洗澡,洗完澡再说。”

      江天惊讶的并不是顾云声来家里,而是他不仅来了更松口留下来吃饭。他匆匆去洗了澡,这也多少缓解了宿醉带来的头痛,刮好胡子后再回到房间,发现昨晚睡腌臜的被子已经被家里人拿去洗了,喝空的水杯则又加满了,连要换的衣服都整整齐齐摆在一边,这一看就知道是外婆做的,不管几时回来,又不管几岁,她还是几乎成了习惯似的照顾着小辈们——在明明应该是她被照顾的年纪。

      下到一楼果然看见顾云声,坐在一边正在陪外公轻声说着什么。钟月则不着痕迹地沉着脸坐在稍远处的单人沙发上,见到江天走近抬眼看了看他,没说话,眼睛里却饱含着“我想走顾云声也想走你难道不想走吗”的意味。江天投给她一个安抚式的眼神,然后把目光转向外公:“外公,我起来了。”

      “睡醒了?”

      “嗯,昨晚真的喝多了。咦,钟圆回去了?”

      “昨天就带了三个孩子一起回来了。头痛不痛?钟月,去给你哥泡杯茶。”

      钟月默默地起身,江天叫住她,说要自己去,但钟月显然并不怎么想这间房子里多待,反而加快脚步径直闪进了厨房,徒留下江天顾云声两个人陪着外公。

      江天瞄一眼外公身旁的顾云声,后者也似乎有意无意地瞥了瞥他,这才投过视线露出个笑容:“本来说接了小月就走的,爷爷奶奶留饭,就在你家蹭一顿了。”说完趁着背对外公,顾云声冲江天扬了扬眉头。

      “我昨天被灌醉了,刚醒,才看到你的短信。”

      “刚才小月告诉我了。被钟圆和你姨爹灌醉的?”

      顾云声在江天家里总是有一种多多少少刻意的欢快语气,此时此刻也不例外。江天并不喜欢这种语气,明知是伪装出来的,却也不能戳破,就跟着点点头,陪他一起演下去:“还能有谁?”

      “你洗澡这么快就好了啊?”外婆从阳台回来,看见江天已经坐在客厅,钟月却溜了,皱了皱眉头说,“小月哪里去了?云声专门来接她的,她却跑了。”

      “她给我泡茶去了,人在厨房,就回来。外婆你别忙了,坐一会儿。”

      “她能不瞎忙,天都塌下来。”外公轻轻插了句话。

      外婆闻言立刻就去瞪自家老头子,说他“胡说八道”,语气并不严厉,听起来倒是有点像撒娇,江天和顾云声这时悄悄交换了一下目光,江天笑着摇摇头,也不能多望下去,含笑的目光就投给了越来越老小孩的外婆。

      江天的外婆一边嘟囔着“云声好久不来家里做客了”,一边絮絮问他家里好不好,爸爸妈妈好不好,工作生活好不好,像是恨不得在三两句话里,把一切都问尽了。顾云声一一作答,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烦,从客厅一直答到餐桌上,眼看着再问下去就是要问有没有女朋友是不是准备结婚了,钟月终于忍无可忍地插嘴:“外婆,云声哥是来做客的,又不是来挨审的,你看他挟了几筷子菜,你怎么也要让人家吃饱才有力气说话吧。”

      “我就是很久没看到云声了,问问,问问嘛。”外婆听了钟月的话,反而笑眯眯地堵了回去。

      钟月太知道外婆心里打的什么小算盘,沉着脸自己不开腔了,而是在桌子底下踢了一脚江天,示意他赶快岔个话题,不要到时候老太太一下子拎不清在饭桌上撮合起她和顾云声来,尴尬的也不知道究竟是谁。江天虽然也奇怪外婆是怎么动起这个心思的,但还来不及开口,没想到外公给他们所有人解了围——

      “你不要问,问了也没用。小孩子长大了,都有自己的打算,告诉我们,我们就听着,不告诉我们,我们就装聋。你白看了那么多次《打金枝》……‘不痴不聋,不做阿家翁’。说了多少次了,小孩子的事情,让他们自己去。”

      外婆被忽然抢白,愣了一下,才想起反驳:“管不了,哪里管得了,管得了还是今天这样,一个两个都赛着不谈朋友不结婚不要孩子?我反正早晚要闭眼的,结婚生孩子又不是为我,是为了他们自己!今天云声也在这里,这总是看着长大的孩子吧,问一句怎么了?我还没问呢。”

      外婆说着有些气苦,重重地拍了筷子;外公见状拧了一下眉头,也把饭碗放下了,看了一眼桌上都不吭声的三个小辈,清了清嗓子说:“干什么,饭也不吃了?你们吃你们的饭。”

      外婆见没人反对又没人应援,老不高兴地捧着饭碗躲去小房间了,留下三个小的陪着外公吃完这顿饭。这顿饭到底吃到嘴里是什么味道,每个人心里各自有计较。眼看着所有人都放下筷子了,顾云声借故去了趟洗手间,洗把脸收拾好心情再回来,外公果然在和还没走开的兄妹俩说话。他不好走近,又离不开,外公看见他,说了声“不要紧”,招招手叫他近前来,眼睛还是盯着江天和钟月:“结婚这个事情呢,不要抱太大的期望,非是某个人不可。就是过日子,碰见合适的,不讨厌的,觉得能一起生活,就可以了。人要有个落脚的地方,要有个家。现在我和你外婆都在,你们不觉得,我们不在了,你们就知道了。小月,江天,一般男人找对象,眼睛总是往下看,要找能顾家的;女人嘛,眼睛则是往上看,要找强的,更好的,养得起家的。但你们两个条件都还成,换个思维再找找,小月眼睛往下看一看,江天也不要觉得男人只要赚钱养家就行了,也许就找到了。好了,你们婚姻上的事情我从来没说过,今天说了,但也就这一次,以后再不说了。吃好了早点出发,明天都要上班吧?不要太晚到了,你们累,我们也不安心。”

      老人的话虽然是对着他们兄妹俩说的,但一字一句也都戳在顾云声耳朵里。他一时间不敢去看江天,更不敢去看老人,目光无意和左顾右盼的钟月撞了个正要,于是来的路上钟月提起的那件事情又针一样在他脑中扎了一下。他忽然兴起摔自己两耳光的念头,最好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再就地灰飞烟灭拉倒。

      午餐过后外公去客厅抽烟,钟月帮着收拾碗筷,中午虽然是便饭,可江家饭桌上的所谓“随便吃“也绝对是不摆满一桌子绝不罢休,碟碗堆得老高。顾云声眼看着钟月一个女人在忙,就顺手帮着收拾,正好教送碗出来的外婆看见,忙说:“云声你别动手,你是客人,你去客厅坐。我来。”

      她说得又快又急,嗓门不知不觉也拔高了,又是在顾云声背后忽然开口,把他吓了一跳,手上动作下意识地一停,扭头说:“没关系,怎么能要奶奶你来收碗?”

      外婆不理他,要去抢顾云声收了一半的碗,但她个子小,哪里够得到,只能一个劲地说“你放下,你放下”;声音终于引来客厅里江天和外公的注意,外公先看了一眼江天,才扬起声音对外婆说:“他们做小辈的,应该的。让他们去。你放手,别管了。”

      顾云声浑身一僵,手里的一只碗就这么落在了地板上,顿时间摔了个四分五裂。

      碎瓷片溅得一地都是,失手的那个人却一动也不动。钟月飞快地去看江天,皱了皱眉头朝他喊:“哥,你来把外婆搀开,这里我来。”

      说完她又隔着桌子拍了一下顾云声的胳膊:“云声哥,你当心,别踩到碎碗了。”

      钟月的手上暗暗用了力气,终于把顾云声从失神里拉回来,他看了看钟月又看了看碗,竟然笑了一下,二话不说往地上蹲,看样子是要把碎片捡起来:“这还没喝酒呢,手就不听使唤了。”

      这时江天已经快步过来拉开下意识也想跟着捡碗的外婆,把人牵开后才分神回头一望,只见顾云声的背影僵在原地不动,像得了癔症似的,就稍微沉下语气说:“碎了个碗,一点小事,顾云声,你别动了,让钟月去打扫。”

      顾云声匆匆扭头:“我打的东西,怎么能叫小月来收拾……”

      “你放着。不是自己家,你知道扫帚放哪里?”

      这句话语气很重了,外婆听完很不满,轻声呵斥起江天来:“江天,你怎么回事?乱说话!云声啊,你放手,这里不要你忙,你去客厅坐,陪外公坐一会儿。不要紧不要紧,碎碎平安啊。”

      她念叨了好一会儿,又有钟月走近用力拉扯,这才把顾云声从碎碗边上拽开。去客厅的路上顾云声感觉到江天瞥了自己一眼,但脚步切切之下也看不清对方的目光,更不能停,就这么走过去,又几乎是趋利而避祸一般,捡了个离外公最远的位置站住了。

      他几近于恐惧地一边看着江天兄妹收拾自己留下的烂摊子,一边等待外公开口,仿佛只要老人再说一句什么,就能立判生死,但在这无望的等待里,江天的外公并没有对顾云声说任何一句话,事实上除了中途交待一句“小心,别割到手”外,直到江天他们把饭厅收拾好又准备离家启程,他再也没有开口。

      告别的时候顾云声已经从那短暂的失态里恢复了过来,他平静地和两位老人一一道别,外婆一再叮嘱说要多来做客的时候也笑着答应,还不忘帮钟月提行李。外婆坚持把小辈们送到家门口,挥手看着他们上车,一再一再地提醒路上开车要小心,到了要记得打电话,更有说不完的“你们忙也不见得非要回来”,直到车子开出很远,那个已经佝偻的背影缩成镜子尽头一个小小的黑点,似乎还是能看得见她含笑挥手告别的姿势。

      车子开出大院来到马路上,顾云声猛地踩了刹车,一声不吭地靠在椅背上出神;江天瞄了他一眼,话却是在问后排座上的妹妹:“小月,你哭什么。这么大的人了,别哭。”

      钟月狼狈地转过脸不肯让江天看见她的脸,半天才勉强开了口:“哥,我真怕回家啊。”

      江天垂下眼,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是就在几分钟前,自家小院门口,外婆一手拉着他,一手拉住钟月。秋天了,她的手很冷,很瘦,执拗地拉住他们,又还是轻轻地松开了。他的语调镇静:“怕什么。再怕也是家。你就是太久不回家,多回来几趟就好了,一个人回来也好。”

      钟月的胸口重重起伏了几次,才颤声开了口:“云声哥,现在哥也在场了,你想好了吗?可以吗?”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乍一听让江天有些不解,继而疑惑地看着顾云声,想等他的解释。顾云声的脸色难看极了,江天知道事情不对,偏偏眼前在场的三个人里面,只有他是事外的那个:“怎么回事?”

      “我想找云声哥要个孩子。”钟月想想又补上一句,“我是说我来养,不要你们付任何责任。”

      “胡闹!”

      这下变了脸色的人是江天,他转念,问顾云声:“你之前说要和我商量的是这件事?”

      顾云声先没理会江天,缓缓回过头,对着钟月微微一笑:“可是小月,我可没有妹妹给你哥生个孩子啊。”

      钟月一怔:“……不是,我不是说……你知道我不是开玩笑的,也没别的意思,我就想要个孩子,如果孩子血缘上的爸爸是你,我觉得这是最好的结果,对你们,对家里,对我。我也说过了,我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孩子的爸爸是谁。”

      顾云声这时看了看旁边明显阴沉下脸色的江天,他怕他发作,先是在他腿上按了一下,才继续和钟月之间的对话:“不是这个问题。这件事情不行。”

      “云声哥……”

      “小月,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也不清楚为什么你非要找我要这个孩子。如果因为我是个同性恋最省事的话,我问你,要是这事真的成了,你有了孩子,自己带着,你家里不催你结婚了,但我和你哥分了,我想把孩子要回来,你怎么办?我是不会结婚的,现在也说不要孩子,但过了十年二十年,孤老头子没人养老送终,我要是变了,不肯守约了,又怎么办?”

      钟月脸色发白:“可是,可是……”

      这个时候的她不再是已经世故老练的女外科大夫,倒像是个被戳穿难堪心事的小姑娘,看看和颜悦色的顾云声,又看看沉着脸的江天,哆嗦着嘴唇,到底没有“可是”出个所以然来——之前钟月在回家的路上和顾云声提起这茬事,绝不是一时的冲动,相反心里是已经打好算盘的: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子,聪明,也漂亮,从读书到实习再到工作,一直都是拔尖的,医学院的时候有过一个男朋友,却在博士开始的第一年对方去了美国。之后陆陆续续谈过几个,终究也还是没走下去,这样拖啊拖啊,病人眼里的“美人大夫”,一转眼也三十三了。父母着急,她却无论如何不肯凑合,想来想去自己想了个自以为折中的法子,要是有个自己的孩子,爹妈也许就放过一码了。

      至于为什么是顾云声,钟月承认自己是有私心的。原因之一顾云声已经替她说出来了,找同性恋的男人最省事,后顾之忧少,又是熟人,知根知底;之二是如果是要顾云声的孩子,表哥或许会支持自己;最后一个原因她无法摊开来说,心里却很清楚,就算顾云声拒绝几次,只要自己坚持磨下去,也许他最终还是会答应的——钟月和江天,五官非常相像。

      她心里打好千百个算盘,第一回合,还是完败了。

      但钟月要是如此轻易地放弃初衷,似乎也不是钟月了。她想了一想,正要再开口,之前始终不作声的江天说话了:“不管你是找顾云声还是找别的什么人,这件事都蠢透了,你不结婚我不反对,为了自己有个孩子病急乱投医,小月,太自私了,这样不好。”

      不管开头怎么严厉,到底是自己的妹妹,最后一句话的语气还是和缓了下来。可是这点安抚对于此刻的钟月来说毫无用处,反而把煎熬日久的焦虑激发了出来。她直起上半身,语调不知不觉地就提高了:“我是不想结婚,但我想要个孩子怎么就自私了?还是说我随便找个人要个种,然后再离婚,这样生个孩子就不自私?哥,我已经快三十五了,你是男人,可以拖,我拖不了了。”

      “一回事。你为了孩子随便结婚,也还是自私。”

      钟月蹙眉:“你不想要孩子一点也不自私,我想要一个就自私。那我就自私了!要是不高兴我找云声哥要精子你直接说,左一个不好右一个自私,你一年年拖着瞒着对老人自私不自私!好不好!这么说我,你说得过去吗?”

      他们两个人锁起眉头的样子惊人的相似,顾云声看眼前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架势,心里明明苦涩不堪,但还是做了那个插话的人:“……小月,我不答应你,不为别的,是为我自己。”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冻住了车里另两个人那即将起来的争执。顾云声瞥了瞥江天,倒是没急着说话,先把车子发动,开出好一段路,眼看就要看到高速公路的收费口了,这才又一次慢腾腾地开了口:“要是将来有个孩子,无论是他的种,还是我的,我们肯定就过不下去了。我知道你不是找不到别人,找我也是你的好意,但我和江天之间,再不能有其他人了,就算一条路走到黑走到死,也就是我们两个人,其他谁也不行。我要是答应了你,或者江天在这件事上松了口,那就是我和他拿定主意到此为止了。小月,对不起,这事上算我自私了。”

      这番话听得钟月睁大了眼睛,江天却是无动于衷一般,脸上没有任何的波澜起伏。回程的一路上很静,只有音响陪伴着他们,钟月也许是觉得委屈,也许是难堪,中途无声地哭了一阵,江天和顾云声都看见了,可谁也没吭声。

      到达T市已经是傍晚。他们先把钟月送回住处,车子一停江天就下车给妹妹拿箱子,回家时沉甸甸的箱子现在很轻,钟月在箱子里塞满了给侄子侄女准备的大大小小的礼物,甚至还有书。钟圆当时笑话姐姐连书都要搬回来,钟月只是笑一笑,看着钟圆太太怀里的小儿子发呆。

      “哥,好了,箱子轻,我一个人拎上去就好了。你们早点回去吧。”

      妹妹的语气里是否包含着祈求和解的意思,江天此时无从分辨。他回过头,看见钟月站在车子边上,也不走近,甚至目光都有点躲闪,好像在害羞一样。多少年了,又是多少人,看到江天和钟月站在一起,总以为他们就是亲兄妹。而现在,这个从小一起长大,或者说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妹妹,就像自己一样心中充满了无可排解的焦虑,以及面对前路的未可知的等待,他知道,他从未脱身,他又目睹了她走上一样的路。

      江□□着钟月走了过去,钟月的姿势一瞬间僵硬了,但还是放松了下来,仰起脸望着江天,轻轻地又喊了一句“哥哥”。

      江天拍了拍她的肩膀,想一想又拍了一下背:“嗯。”

      他无法对钟月说“云声和我都希望你幸福,而不是为了孩子陷入焦虑和患得患失的僵局里”,正如钟月也无法对江天说“我再不会找云声哥提这件事了”一样,于是两个人沉默地拥抱了一下,接着钟月对云声挥挥手,又是一个人拖着大大的箱子,走进了楼道里。

      只剩下两个人的一程里还是没有人说话,直到车子停在自家小区的停车场里,顾云声放下手刹拔了钥匙,又拧头掠过一眼江天,枯声说:“你先上去,我在车里坐一下。”

      “你坐你的。我陪你也坐一会儿。”

      顾云声一时没说话,呆坐了好久,忽然浑身发抖:“江天……知道了,知道了啊……”

      江天听他牙齿都在打架,居然也很平静:“嗯。”

      “那……”

      江天不等他说完,一把拉过顾云声的左手,在对方满是惊讶的目光的注视下,先是把无名指上属于自己的那枚戒指摘了下来,套回自己那也已经有了凹痕的手指上。然后又默默地去摸顾云声的外套口袋,果不其然摸到手表,就帮他再戴回去。

      等这一切都做完,江天这才抬起眼,看着无言注视着他的顾云声,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到家了。别发呆。我们回家。”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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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嗯,祝薄荷同学生日快乐,年年今日,岁岁今朝^^
    PS,特别把陈小菜同学拉出来和我一起挂墙头。这篇文是在她的监督鼓励和鞭策之下完成的,非常感谢!(好吧,虽然还差个尾声,但是故事写这么长是我预料不到的,9.9要过去了,赶在生日之前,先收在这里吧……我对不起薄荷老爷你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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