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忆

　　“喂，这人好奇怪，说话怎么只说一半的？！她当猜元宵灯谜么？！”挣脱了乱弦的端华好不容易折腾起身，却发现自己倚躺在冰凉的山石之上，属于武将特有的精瘦腰身枕着李琅琊书生的手臂，隔着衣衫传来让人安心的温度。李琅琊回头瞪了他一眼，满是“让你再去沾花惹草，看看，如今平白无故生出事端来了吧。”的责难。端华自知理亏，却又忍不住回嘴：“人家苏姑娘可是口口声声说的要找你九殿下，该不是又有什么前尘往事未了，这回又多了个御姐样的苏卿卿？！”安碧城好笑地瞅着这两个人不分场合不解时宜随时开场的拌嘴，将青衫披上苏忆瑾的肩头，瑟瑟在一边散去了杀机，收好利器，兴许是围绕着苏忆瑾周身的哀愁和伤感令辗转千年的鳄鱼萝莉起了共鸣，她乖巧地站在她身边，小手像是安慰似的搭在小苏纤长的五指上。李琅琊向安碧城投以询问的目光，两小无猜如今是糊涂了，怎前一刻安碧城同苏忆瑾兵戎相见电光火石，此刻却是体贴入微地照顾起来。而如今身处这异境，看似安逸的瑞雪飞梅下暗藏的波动，怎的也不是太平盛世的光景，远处闻见金戈铁马的阵势，和映红半壁的赤火红莲，这一切，正待着那个西域的精明商人，一一始解。“忆瑾，忆瑾…… ，呵，这苏姑娘的确和瑟瑟有相似之处，只是瑟瑟还终是幸运，跨过了几个轮回而寻见了你。”安碧城俯身走到七弦绿绮跟前驻足，拨了几调宫商角徵羽，“此地现有着扬一益二的美称，又逢正月，自是生气旺盛。地势在从前乱世属江东一带……”“那不是三国时的东吴？！”端华接口，虽平时看书不多，那乱世英豪，惊涛拍岸的故事却也是耳熟能详。安碧城点点头：“苏姑娘肩上可有一只小老虎的纹身？”不等端华接话，他拂过绿绮琴额，五指之下，赫然是老虎纹样的雕刻，“吴侬软语，惊世音律。九殿下可曾听过民间有传‘曲有误，周郎顾’？”略宽于手腕的袖子依次拂过琴额、承露、腰、龙龈，挥手抹出几道旋律，却见从他指尖飘出几缕烟气，散开时带着似曾相识的气味，就着那些未落尽而漂浮在空气里的晶莹粉末，金戈铁马渐远，琼花树下人影渐晰。有一男子，怀抱着一模一样的七弦琴奏着《高山流水》，长发泻地并未束起，外袍披肩眉宇间夹着几丝懒散，身侧，另一个人叼着不知名的野草，翘着二郎腿闭目养神，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琼花树下，散放着一副弓箭，一把刀，远处有两匹马，交颈而卧。李琅琊怔了怔，熟悉各类怪谈野史的他，自然知道这幅光景下的两人，皆是被后世传诵至今，景仰至今的英杰。而良宵苦短，韶华易逝，虽然男子并不在意征战又为自己添了几道伤，年轮又在自己的眉间刻下几道痕。听着急转直下的音色，琅琊闭上了眼睛。安碧城弹的是一曲《凤求凰》，并不精于此类音律的他，拿捏得并不是十分准确，间或听见几缕滑音几道断切，每当此时，琴声微散，树下的人影就会晃一晃，好似是投影在那里，然而那几分静谧，片刻的安详，是谁都不忍打搅的情状。琅琊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好笑，嘴角微微扬成了端华不解的弧度。那个微笑那么薄，那么轻，端华下意识拉住了琅琊的袖角，这人偶尔泛出的仙风道骨，有时还真是让人担心会不会就这样飘去了天上……苏忆瑾不知何时醒了，听着安碧城蹩脚的琴艺抬了抬眉，双手在空中摆出抚琴的姿势，却听得有另一曲天籁般的《凤求凰》悠悠入耳，令人沉醉其中。凤凰浴火而涅槃，淡描轻看风色散。一世盛气凌几宵，重生不忆旧时颜。十年相思盘成扣，一寸一缕愁更愁。碧落成已复黄泉，自当别往生不见。“主公过世后，就再也没听公子抚过几首曲子。只有每年主公忌日，公子会抱着琴到主公墓前撒上一杯酒，弹上一段旧时共抚的调。”苏忆瑾说着说着，缓缓淌下泪来。少主曾希望公子能解开这段心结，送了公子几把特地请名师新制的七弦，都被公子婉拒了回去。他仍是时常在不那么忙碌的时候抱着我盘膝怔怔看着前方，或者手持着一册书卷，出神地望着同一页，许久都不动一下。“公子毕竟不是软弱的人，他的自律和坚强，仍是在遭如此变故之后辅佐着少主，稳时局，保江山。而一个轮回都未过去，公子就继主公而去……”谁能想到，他们竟是以这种方式，完成了那个十年之约。李琅琊听完着哀伤惆怅的往事，忽而叹了很长一口气，闭着眼睛抬头出了很久的神。原来野史中那几篇薄薄的阐述，几笔反复斟酌的轻描淡写，才最接近这段尘封的往事。原来那竹马青梅的牵绊，真真顽固，旁生侧结地伏在人生的轨迹里，千丝万缕缠绕着。“那么，你究竟意欲为何？”仍是压抑着不满的薄责语气，当相比之前已柔和了许多。对着这眸印泪痕梨花带雨的扬州头号花魁，不期而遇史书里的那一场雪月风花。苏忆瑾此刻终是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收敛起来，仍是缓缓地抚着赛梅胜雪的清幽小调。“我听偶遇的小妖提起，长安城内有李姓九殿下，曾借返魂香之力渡回大汉□□，使李夫人还魂。”她微微侧目，精灵一般的眸子流转着波光，“希翼可再借李公子之力，渡主公还魂。”她生自江东，成形在江东，附着于身的地缚让她无法离开这片富庶的赤土，唯有此时，唯有浩浩荡荡的皇家仪仗带着九殿下在正月之时亲临，她才有机会，得偿夙愿。借返魂香之力，还魂。琅琊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了头脑，转身看安碧城。波斯猫忍了很久，却仍是笑出了声。哪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妖精四处散播的流言，又是夸大又是误导，还不知仗着这句话，从此往后又要惹出多少是非。不过，这样也好。安碧城摇着小金扇笑道：“不知哪个小妖精四处造谣，真正持有返魂香的并非李公子，而是在下。”颔首点头翩翩的风度夹杂着西域的异香。这个满身琳琅珠翠公子，不期然是小苏最讨厌的那一款，那一身的精明，铜臭味，猫一般的眸子，像是在欣赏一件稀世的珍玩一样上下打量着自己。“以何为证？”安碧城不疾不徐，从袖中摸出一个鹦鹉纹海棠形五瓣龟背银盒，打开，里面是一枚褐黑色指甲盖大小的香云。那正是苏忆瑾费尽心机想要得到的返魂香，她看了看安碧城，眸中百转千回的情愫，却是就这样怔怔的，怔怔的看着他“若是你能一了我的诉求，我愿就此和你走。”她轻言重誓。端华觉得此生经历过的所有女子，刹那间都成了泛泛的过客，夜阑楼，苏忆瑾，看中的原来从不是一时的贪欢，也不是众人拜倒裙下的虚荣，她眼里，心里，满满盛着的只有她的公子。舍字在先而后得的道理，她比谁懂得都要透彻，千年的修为，在梦圆的那一刻，都是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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