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名思义

　　话说，陆雀平耐心听完这事情的始末，嘴上虽是答应了顾长生愿将碧郎收为义子，但他也不过年满二十六，新婚燕尔又未多久，尚无子嗣，直接带个儿子回去抚养只怕于情理不容，遭人生疑。
　　顾长生也看出了他心有难处，未再多说什么，只说既然陆弟圣恩在身尚有要务待办，等办完了事再回顾府来接碧郎，一切好说，从长计议。
　　陆雀平点头道好，离开顾府后未多久，便托人寄来了一纸书信，信中说到，陆雀平有一个堂弟，名叫陆少棠，刚满十岁，这阵子家里也缠上了一些不干净的事，他爹妈狠了心要把儿子送上附近钟山上的一个老君庙去做俗家弟子，随后又说，那老君庙的文道长是陆雀平的知交，若是顾长生放心，就把碧郎和那堂弟一同送上山，交给文道长照顾，一来消解两家的灾祸，二来也是为碧郎收心养性，等将来时机到了，再把碧郎从钟山上接下来，定不会让他一辈子做个小道士。
　　顾夫人看了这封信，泪锁双眼，哀声道：“老爷，你口口声声说你那陆弟是个信得过的人，结果还不是要咱碧郎去出家！他才几岁啊，什么都不懂，被人欺负可怎么办……”
　　顾长生叹了一口气：“事已至此，人家忙也算是帮到了，送去道观，又不是一辈子做道士，碧郎若是不去，那就是不给陆弟面子，你让我如何下得了台。再说，碧郎若真被人欺负，咱出面去把他接下来不就得了！你就是平时太宠他了，才叫这小子眼睛长到天上去般不知轻重，莫要再婆妈，赶紧收拾，明天一早我把儿子送到陆家去。”
　　顾长生说到做到，第二天天未亮，就把碧郎从被子里一把拖起。
　　顾思义正对着梦中的糖葫芦痴痴笑着，迷迷糊糊间，却是见到娘亲靠着门阑对着自己在频频抹泪，等再回过神时，自己已然与顾老爷一同坐在了马车里。
　　“爹？”
　　“碧郎，外面不比家里，爹娘不在身边，不得任性，可是明白？”说着，顾长生又叹了口气，“爹把你送出去一阵，你乖乖的，过段时日，就接你回来。”
　　顾思义心有所感，低下头来，不哭不闹，眼圈却是泛出了一些红。
　　半晌，开口道：“我那蟋蟀小蛐，爹爹可有帮我带着？”
　　顾长生一楞，走得仓促，倒是没想到这一点，心虚道：“带了。”
　　顾思义听罢，稚嫩的脸上方才露出一丝喜色。顾长生见状，当晚下榻第一件事，便叫下人去周遭集市上买了只一摸一样的蟋蟀回来。
　　没料到入了驿，刚准备吃饭，却听到门外起了敲门声。
　　顾长生应声开门，却见门外站着一个身形彪蛮浓眉大眼的汉子，那汉子一见到顾长生，便喜难自抑，仰天大喊道：“长生，果然是你！”
　　顾长生略有些惊，喃喃道：“高轩，你怎么寻到这里来了？”
　　只见那汉子二话不说，窜进来，便揽着顾长生的肩膀，一派亲昵：“我先前见到你们一行人入了这个驿站，这么多年没见，还当是看花了眼，没想到真是你！”
　　顾长生讪讪一笑，招他坐下一同吃饭，对顾思义道：“碧郎，还不快叫高师叔。”
　　高轩一把楼紧顾思义，怫然道：“孩子啊，你都长这么高了，出息了啊，都和爹爹出来走江湖了？！”
　　顾思义一脸莫名，只觉得自己被他抱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想伸胳膊挣脱，却听一旁的顾长生说：“小小年纪，哪能走什么江湖啊，我不过是将他送到……”
　　后面几句，顾长生是贴着高轩的耳朵说的，顾思义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却是心中隐隐不安。
　　忽然觉得高轩搂着自己的力道又重了几分，真切道：“孩子，你放心，有我在，绝不让你吃苦！”
　　顾长生倒是奇了：“莫非你与我们同路，也要去钟山？”
　　这汉子憨憨的笑了起来，道：“还真让师弟给猜中了！听说钟山上开着一种花，名为八宝芙蓉，十年一开，花色奇异多姿，更是入味奇药，百病皆消，我此次，便是去守它的花期！”
　　顾长生应然一笑：“此花，我早前也有所耳闻，只是听过便算，没想到你还当真。”
　　“长生，我与你不同，你要的是高官俸禄，成家立业，我求的却是济世救人，志在江湖，比起你，我自然有的是时间去等。”
　　“哈哈，好一个不信天下，只信江湖。”
　　说完，两人碰杯，长饮至了天明。

　　从顾家到钟山路程不算远，走走却也要四、五日，其中还要渡船。顾思义是第一次离家起初还有些难过，却毕竟是孩子，一路看了不少，总觉得什么都是新鲜，待见到江河入海流时，整个人立刻欢腾雀跃了起来。
　　此时已是入秋，江风起凉，逆流而上，立于船头望去，四周离岸皆是萧然落木。
　　触景生情，顾长生忽而淡淡的叹了口气，转眼瞧见儿子正对自己眨巴着一双水润的眼睛，灿若黑曜，便朝他招招手，道：“碧郎，爹爹问你，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可知是何意？”
　　顾思义嘟起嘴来，想了一想，认真道：“如果咱坐的是条好船，水就托着它走，如果咱坐的是条有洞的烂船，那可就沉了！”
　　一旁的高轩突然发出豪迈的笑声：“我看，碧郎将来兴许是个文官！”
　　顾长生接着问道：“那你又可知，金木水火土，相生之理？”
　　这问题俨然已是太难，顾思义小眉微皱，肥嘟嘟的小嘴，随着船一同左右摇晃。
　　“金木水火土，所谓相生——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靠水生，炼金为水；水润万物，树木丛生；钻木取火，火生而木焚；木焚为碳，融火即土；山土聚石，久之承金。”
　　瞧见顾思义一派似是悟了又似是懵懂不知人事的摸样，高轩畅然笑道：“长生，碧郎还小，哪懂得了……”
　　“爹爹说给你听，就是要你明白，万物相生，因果循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舟覆了亦无所碍，舟木化为了河泥，这河泥照样亦能随水而动，奔流入海，所谓终时，只在于人心，不在于道法，”顾长生眯起眼看着船外烟波浩渺的江面，道，“有时一些事情看来虽糟，却未必是表面所见的那样。”
　　顾长生一番谆谆教诲，却引得高轩大笑：“啧啧啧，连我都听得玄乎，看样子，出家的不是碧郎，反倒是你啊，长生！”
　　一语出，顾思义顿时惊愣——出家？原来爹爹一路看送，便是为了让自己出家？——高轩看那玉琢般的小脸五光十色，方才知道自己多了嘴，赶紧噤声不语。
　　顾长生白了高轩一眼，怫然叹了口气，从袖口中取出一枚玉佩，挂在儿子的身上。
　　“本想晚点同你讲，如今你也从你高师叔的口中听到了，这是我和你义父的决定，但是你放心，不用等太久，我们便会接你下山。”
　　顾思义抿起嘴，捏着胸前的玉佩，低下头来，见它碧翠中透着绯黄，却看不出是个什么形状。
　　“这是朱雀，”顾长生柔声道，“朱雀守南，你出生时，曾有大师说你此生若是有难，只要向南必能逢凶化吉，望你一直戴着它，记住了吗？”
　　小孩儿点了点头，却再未开口，一个人蹲到船舱一角，只是看向舱外——
　　江面风景壮阔，不时便见到江鸥从江面掠过，忽而叼走了小鱼。远处似有歌声，有小船由远及近的滑过，船头的渔家女一边唱歌，一边却不忘对自己嘴角勾起莞尔。
　　黛山如画，风调雨顺。
　　一只宽厚的大手搭在顾思义的肩膀上，他转过来，听见高轩说：“碧郎，不要怕，如果有人欺负你，记得来找你高叔叔，高叔叔最在行的就是研药和下毒，到时候一定叫那些坏人满地跪着，跪着争着喊你爷！”

　　神神游游的又赶了两天路，总算是到了钟山脚下。
　　顾长生对下人说明来意，被一路引入，脚还未踏入大堂，却忽而听见里头有人翻桌摔碗的声音，惊雷不定。
　　再一听，是个童声，隐隐带着哭腔：“……我不去！！我不去！！！”
　　随后是个浑厚的男音：“兔崽子，你不去也得去！信不信我打断你的腿！！”
　　那童音颤着说：“给你打，给你打，打了，你就不是我爹！！”
　　蛋打了鸡飞，鸡飞了狗吠。
　　果真有狗在吠？
　　顾长生与高轩四目相望，赶紧带着顾思义匆匆忙忙跑进院子里，正见俨然是一家之主的老爷拿着鸡毛掸子在打小少爷的屁股，小少爷的屁股圆润可爱，白里透红，眼见就要又红又肿，水蜜生桃。鸡毛在飞，一只幼犬满天飞舞的鸡毛中窜上窜下，忽而见到庭院里来了三个生人，那只幼犬冲来吠了两声，吠完发现那三人无动于衷，便呜呜两声，在三个人的腿柱边各撒了一泡尿，示意何谓占地为王。
　　那老爷老早打红了眼，听见狗吠，才发现来了客人，面面相觑间，便将鸡毛掸一扔。
　　顾思义看着躺在板凳上的那个少年，只见他满眼是泪，脸红得像猪肝，正从凳子上昂起头，狠狠的回瞪自己。顾思义被他瞪得心里发怵，不由低下头，顺势瞧见地上两颗乳牙，俨然是刚才被打时磕落的。
　　“来人，把小少爷给我关起来，好好反省反省！”
　　那小少爷的裤子还没穿，就被下人光溜溜的提去了后房，当家的适时赶紧迎上来，嘴角却还在抽搐：“教子无方，真是见丑了！见丑了！”
　　“哪里哪里，”顾长生微笑，“严父出孝子。”
　　两人坐于堂上一阵寒暄，顾长生将陆雀平的信交于陆家老爷，两家人初衷一致，一拍即合，只觉俨然是天作之合，亲上加亲，商量着隔日便把两小孩儿送上钟山，押入道观。
　　顾思义忽然开口问道：“不知陆府是出了什么事端，需要将令郎送走？”
　　提及这个，陆家老爷忽而唉声叹气。
　　“曾有人算过，说我这辈子只能有五个孩子，少棠就是第五胎，却怎知，我那妾室前些日子有了第六胎。自那以后，家里就没太平过，先是祖宗牌位忽然起火，又是家里丫鬟投井自尽，连闹鬼事，之后，我那妾室险些小产，我心里不安便寻了一个高人来看，说原来少棠的那第五胎是投错了时辰投错了地方，若是留在家中，到时我那妾室必然难产，解决之道，唯有送上钟山道观，以免在家里冲走我那第六胎。”
　　顾长生听完道：“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这事还真是不好办。”
　　高轩却在旁边低低冷哼一声：“生不下来就别生，省得饿死鬼投胎，生错了还被送去做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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