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情账

　　那声音隔开老远，连带着这一声“秦小将军”都像是隔了无数个岁月才传到他的耳边。

　　秦如珩瞳孔一缩，呼吸竟都乱了一瞬。

　　“老三啊，爹今日亲自给你披上这身铠甲，你便再没有退路了。”

　　鲜艳夺目的朱红衣被冷硬的银甲压得暗淡无光，仿佛连袖口处金线银丝的色泽都全然褪尽，少年郎不明所以的眨了眨眼，难得虚心了一回问道：“父亲，是什么退路？”

　　“这话子琛第一次上战场时，爹也同他说过。”

　　“两国交战，必有一伤，不管日后还有没有命回来，护百姓保城池，为国尽忠，这是爹走了半辈子都不曾悔过的一条路。”一双粗糙的大掌轻拍了拍少年郎这身崭新的盔甲，他落在其上的目光柔和的如同注视着一位相识多年的旧友。

　　英雄虽迟暮，可坚持的本心从未苍老。

　　“阿珩，如今你也要披甲戎军，爹希望，你能想像爹和子琛一样堂堂正正、无愧于心，也走上这样的路。”父亲的这一声叹息，居然也藏着他从未发觉过的骄傲，“并且永远不要回头，不要逃避，不要让大家白称你一声——”

　　秦小将军。

　　秦如珩捂着额头，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脚下踩着荒凉的不生野草的土地，面前搭着可笑亦是可怜的破篷。

　　他却有些恍然。

　　仿佛见到了那头一次出征时，踏上陡峭，步入荒芜，他累的喉咙滚血水，马匹都跑脱水了两匹，随军的战士们驻扎的营地离自己仍然好远好远。

　　他明白父兄不会等他，同生共死的兄弟不会等他，一如沙场上的刀剑凶险也不会等他。

　　不等他，他便追去。

　　生难死易，生死不畏，他只有一个信念，那便是一定要追上他们，追上父亲心中的大道。

　　当时可真是——

　　秦如珩眼睫一抖，忽地有些怀念那样的日子，可身体却没等自己再惆怅一会儿，他便抬手一撑那条几乎马上就要分崩离析的长布门帘，矮下身往这个破篷子里挤进整个身子。

　　他还未站定，却又忍不住补充着方才心中所想。

　　当时可真是，莫笑少年狂。

　　可他如今已算不得少年了。

　　咳嗽声响的剧烈又突然，秦如珩猛地回过神来，他身体本能似的紧绷起后背，漆黑的眼眸忽地一利，不着痕迹的打量了一圈周遭的环境。

　　角落各处都堆着枯黄的碎草，高高低低的没有规律可循，稀稀拉拉的在地上拖了数不清的草沫子，也正是靠着这堆不知从哪里搜罗来的黄草，被人简单的在沙土地上铺就了一张草席，除此之外，这里再没有别的东西了。

　　地方不大，来回几步就能走完，夜里估计连个照明的火都没有。

　　秦如珩又瞥了一眼草席上躺着的半死不活的那个人，他还在咳，声音却一断一断的，像是随时都要没气了似的。

　　这位将军显然是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要不要上前看看情况，可这份于公于私的斟酌不过一个眨眼，他还是选择先不管地上那个正犯病的病者，人快步走到了堆草的角落，麻利的蹲下身观察了一番。

　　这块草垛比别的地方都要低不少，中间塌陷了个不浅的坑。

　　他看的马马虎虎，又用手拨弄了一圈，被人为的一破坏，这一骡子草竟也没散开太多，就像是曾被什么重物长年累月压了个实，胡乱扒拉的力道轻时也没毁了它去。

　　秦如珩头脑转的飞快，他回到那个咳得几乎把身子蜷缩成团的人身边，按在刀柄上的手使了力气，可到底还是没把那把威胁人时从不缺席的长刀拔出来。

　　“你儿子原先睡在角隅的草堆里是吗？”他这回倒是不见外的直接坐在了这身形狼狈的人身侧，满是厚茧的手三两下便拨开了他贴在脸上的发丝，“是你告诉他，让他跑的？”

　　这一挨近，在门外闻到的那股令人作呕的腐味倒是浓烈了不少，饶是吃多了苦头的将军也难免皱起了眉。

　　躺在地上的男人身上出了一层接一层的热汗，散开的那几缕沾着汗水的黑发夹了不少银丝，被秦如珩粗鲁的撩开后，露出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他可能是真的病的很重，在流人营里也没得到很好的照料，眼窝陷得很深，瘦的像是脸颊两侧的骨头马上就要穿透过那层面皮，嘴唇干的裂出了好几道口子，却没有血再渗出来。

　　躺着的人脸白的不像活人，也只有眼下乌青和颊边凝固着星星点点未被擦净的血迹成了这副身躯上为数不多的颜色。

　　喷溅式的血液沉的似红更似黑，恰好遮盖住了那颗唇下的诱人痣。

　　秦如珩是能认出他的模样的，可又有些认不出来了。

　　昔日双目含情风光盛的探花郎，如今满腹诗书皆无用，只能空洞着一双黝黑的眼就这般瘫倒在这里，连起身都成了一个困难事，只能是一个拖累。

　　原来不止是他，而是他们都已经不再是少年了。

　　秦如珩用指腹替他擦了擦脸上那些干涸的血，可这抹红像是早就融进了这个人的血肉骨皮里，丁点都没被清理下去。

　　许是凑得太近了，那股恶臭在鼻腔弥散的更是猖狂。

　　“谢子说，你要死了？”

　　听眼前这位嘴里冒出这么不吉利的话，地上躺着的人却好似又有了生气，居然笑了。

　　谢子说像是对这些没有诸多避讳，秦如珩如何问，他便如实答：“许是快了。”

　　他吸着气，确是有几分出气多进气少的样子，这四个字说完又开始咳嗽，血从口舌间溢出来，自唇角淌到耳垂附近，又滴在身下的草席上。

　　气若游丝，只怕是如此。

　　“秦小将军。”谢子说咳得厉害，眼睛也跟着蒙上了水汽，他说的费力，胸肺痛极却又没有缓解的办法，只好哬哬喘着粗气，喘息声几乎盖过他的声音，让人怀疑他是不是真的正在说话，叫秦如珩听着也费力，“在江南时，我求过你。”

　　秦如珩眼底一沉，不知心中所想：“是，‘照顾好她，保她性命’，本将做到了。”

　　这把病骨头闭着眼忍着痛楚，听到秦如珩的这一句，忽地睁开了眼，仔细的看了看他。

　　他说：“多谢。”

　　就像是解开了一个心结，又像是牵肠挂肚的事总算能放下，他不停的念叨着：“多谢。”

　　秦如珩看他这副模样，良久都未开口。

　　初时，他只听说江南出了位探花郎，知晓了这么一位人物。

　　后来他进京任职，曾与这位探花郎共事几回，也算得上点头之交。

　　再之后便是这位探花郎辞官多年，牵扯进一桩案子，他奉旨押送罪人入堰州，见了他勉强风光中的最后一面。

　　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性子温吞也就罢了，竟沾着富家妻子的光吃遍软饭，落难时又护不住自己的女人，等到最后只得把她们送到各处，求其他男人给个庇护之所。

　　怯懦，软弱，优柔寡断，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的软蛋。

　　他最瞧不起这样的男人。

　　可看他这副一只脚都踩进鬼门关里的模样，又不好再冷嘲些什么重话，只好再提一次：“告诉本将你儿子的下落，你如实相告，本将绝不为难。”

　　“小将军不是已经派人去找了吗？相信很快会有消息的。”谢子说累的阖上了眼，破被遮盖住的身躯细微的扭动了一下，“可我还是想，咳、咳……想再求一次小将军。”

　　“求小将军，放了我儿，让他……”他又开始喘了，上气不接下气，“让他离这里远远的，让他活下去。”

　　秦如珩冷眼瞧着他把白纸似的脸咳出一笔胭脂色，看他从剧痛中缓缓平息下来。

　　这才出口呛他：“上一次你亲手迷晕她送到本将手上，这才得了本将的承诺。”

　　“怎么？这一回你是要将你儿子送给本将？”秦如珩做出认真思考的样子，像是真的在脑海里想了一圈这样的画面，“可惜，本将不喜欢替别人养孩子。”

　　“哈、哈啊哈……”

　　谢子说仰头大笑起来，只是这笑声听着像是鬼嚎，瘆得人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忽然说：“小将军，若是你当初迎娶了裴小姐，我们今日便是……”

　　躺久的人脑袋转不快，倒是秦如珩嗤笑了一声。

　　“那你要称本将一声‘表姐夫’。”

　　因咳嗽而憋胀的润色从久病的人脸上褪去，谢子说脸色又恢复成了原来的那样死人面色，他笑着摇摇头，似乎是在否认他的话。

　　我们该是连襟啊。

　　胸口像是堵了一团棉絮，压抑的他就要喘不上气，热汗冷汗交替着流了个遍，打湿了他的额发，汗湿了他身上那套穷酸的衣衫。

　　身上又疼又冷，眼睛都已经睁不开了，身体的失重感越来越强，手脚早就没有了知觉。

　　谢子说迷迷糊糊的想着，自己这回应该是可以解脱了。

　　秦如珩眼见着人变得越来越不对劲，他紧皱着眉上前探了探他额头的体温，掌心里蹭上不少汗。

　　他看不出毛病，只能一遍遍喊着这个昏死过去的人的名字。

　　不知道是身上哪处起了的尖头勾到了被角，动作间掀走了大片。

　　腐臭味道更浓，秦如珩没有防备差点把胃里的米粮都吐到谢子说身上。

　　他低下头，看清被遮盖于破被之下的情况，头皮发麻，怔了一下。

　　笔直的双腿被利器剐的血肉模糊，削去了大片的血肉，甚至露出了腿骨，身下黄草席像是被血浸泡过一遍又一遍，深成了血红。

　　他下意识的移开眼，避开这个散发恶臭的来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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