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花辞

　　“王爷吉祥，王爷吉祥，王爷吉祥！“廊下，笼中一只八哥连唤几声。
　　程伯言从手中捏起一颗樗蒲方木向那笼子砸去，“吉祥个球！”
　　——两个多月了，程钰在朝堂的言论行为众人皆知，其睿智果然，赢得不少人赞誉，一些暗中踟蹰之人，对这个风流王爷不免另眼相看，连一向沉迷玄道，谁也不捧的刘炎也不吝为他中肯几句，说其有容有度，又有血气担当。太子一事迟迟未有定论，这叫程伯言心中愈发不安。
　　那八哥被吓得扑棱着翅膀，上蹿下跳。
　　“殿下别恼了，今儿七夕，还是好生陪陪王妃吧。”北郭凑上前来，小心说道。
　　“又来教本王做事。“程伯言瞪他一眼，面色阴沉，“渔涯有些日子没动静了吧，叫她来，本王有事吩咐。”
　　话音刚落，便见姬朵灵朝自己走来，程伯言心下恼上加恼——原本，他娶姬躲灵是因为姬千贺，并无喜欢，但姬朵灵喜欢他，时常缠着他。姬千贺老谋，他的女儿却天真无比，或者说，无脑，与之相处，不必费尽心思，也能叫人身心俱疲。
　　果不其然，姬朵灵拉着程伯言的手撒娇，要程伯言陪她做七巧果。程伯言自恃高贵，自是不愿意踏入厨房半步，更别说陪她做果子，无奈又得哄着些她。罢了，也便进了厨房，紧挨着门口站着，瞧着。
　　——若是不依着，保不齐姬朵灵一不小心跟姬千贺那儿又诉说成了委屈，再招来他的岳父大人一本正经地关问。

　　十二瑶台，玉字上厢。笔墨案头，瓶中着一枝马缨，花期正盛，花丝缕缕，由白及红，燃尽朱颜。
　　梨木几前，绿衣青芜，专注抚琴。程钰、烟然兄妹、顾云川，四人分坐于桌之四向，桌上菜式，清简，却又样样别致，照例有酒，仍为桑落。
　　——原是，今日散朝归府，程钰心境不佳，当着这七夕之日，要来十二瑶台聊作消遣。刚巧在兰城门外碰上顾云川，莫烟便将他一并邀来。
　　“景王，云川哥是宛城月湖山庄的少庄主，武艺非凡，我所习的流月三段，便是他传授的。“莫烟对程钰介绍道，又转脸笑看顾云川。
　　“原来是景王爷。在下顾云川。“莫天然拱手行礼，言语平淡。
　　“顾云川……先前本王在这十二瑶台，便有所耳闻，剑出银鞘除奸恶，埙奏天籁慰苍山，好个少年侠名。“程钰眉目清扬，目光从顾云川脸上略过，轻笑几许，又道，“今日一见，确实有几分特别。”
　　“不过是奔走四方，浪得虚名。”顾云川看了一眼程钰，语态一贯淡然，并未因为程钰的王爷身份而有分毫不同。

　　侍女又上前斟酒，及至顾云川面前，顾云川抬手示意拒绝，侍女便也略过，又替莫烟斟上。
　　“乐动九州醉瑶台，你今日既来，便该仙乐和酒，一醉方休。”程钰一身宽洒红袍，语态不羁，恍然又似先时醉身于此的情形。
　　“景王，云川哥他当真从不饮酒，他喝茶。”莫烟亦替顾云川解释道。
　　“丫头，你倒是……”顾云川脱口而出，话未说完又打住。
　　“二哥，怎么了？”莫烟追问道。
　　“无事。”莫天然回她一笑，转而端起酒盅，自顾一饮而尽。
　　“茶虽甘冽，但佐音律，美酒才入魂。”程钰亦饮了一杯，又略凑近莫天然，眉眼轻笑，“阿然你说是不是。”
　　“今日这才两杯，殿下怎就已有醉态。”莫天然有些关切地道。
　　“非也非也。“程钰又别过身子，慵懒地倚坐回椅子，“久未如此对饮，酒不醉，人自醉。”
　　“青芜的琴艺，终是比清怜逊上一些。”一曲罢了，程钰抬眼道，与兄妹俩举杯饮罢，乃问顾云川，“顾少侠以为如何？”
　　“在下不才，对琴曲并无造诣。”顾云川略歉意回道，依旧面色淡然，又看了看程莫二人，起身道，“想是在下来得不合时宜，这便告辞了。”
　　“可是云川哥……”莫烟说着，心下亦对顾云川生出些许歉意，想着许是自己唐突了，程顾二人素未相识，自己便将他带至这玉字上厢，乃转念道，“那，我同你一起，说好了，要尽地主之谊。”
　　——一个是不喜言谈，惜字如金的冷月少侠，一个是取次花丛懒回顾，知己怜取眼前人的少年王爷，一个玄衣淡漠，一个红袍轻媚，皆为另类，却不甚投缘，莫天然今日亦言语不多，厢内气氛，确实不似先前赤诚热烈。

　　“顾少侠武艺非凡，不如为我所用，我若成事，定当给你称当的官职，也不枉少年盛名。”程钰指尖拎着杯子，悠悠说道。
　　“谢景王看得起，但请恕在下不从，月湖山庄自立于江湖，向来不染朝堂人事，这也是父亲定下的规矩。”顾云川笃定道来。
　　“行侠仗义……岂不闻，侠之大者，为家国天下。”程钰说着，又将眉眼投向莫烟，“烟儿妹妹，你说是不是。”
　　“云川不过江湖草芥，不知景王口中的家国天下是当如何，亦无心于此。”顾云川仍笃定道。
　　”人各有志，亦可殊途同归。“莫天然温润笑道，又起身对顾云川拱手作礼，”顾兄三番两次救丫头于险境，未能好生答谢，不周之处，还请见谅。“
　　旋即，又对走近莫烟，轻捏她的脸颊，“丫头，去吧。”
　　如是，莫烟便同顾云川一起起身离去，莫天然目送，若有所思。

　　程钰遣去绿芜与侍女，起身至栏前，侧身倚栏而坐，扇半遮面，双目轻闭。
　　“莫家药庄幸而再次得殿下救助，却并不能改变整个垄断局面，殿下要在朝堂上就此事谴责茂王，不合时宜，顶多不过是再去了个于元坤，给自己后续添堵。”莫天然亦走上前去，定定看着程钰。
　　“我自是知道。”程钰仍保持着那个姿势，亦未睁眼，语调起落 ，不羁又无奈，“今日散朝，同谢允和说及此事，我问他，若却实程伯言主使药草垄断，会当如何，他却道，时下贪财敛财，从者云云，垄断而敛财于民，于这朝堂局势，无伤大雅，至多或是朝堂言论谴责，便叫不要太过分罢了。他的话，叫我有些失望，那一瞬间，我心下又突然生出深深的无力感，这等事都有心无力，又何以能够，为母亲洗清冤屈。”
　　“殿下可是心有退却。”莫天然迟疑了一下，所言却并非疑问语气。
　　“阿然你知道，我既决意，定然不再退却。不过老师所言是真，不到大权在握，是翻腾不动这潭泥淖。”程钰语气笃然，说罢，轻嘘了口气。
　　“白鹭观一事终得圆满，朝中也有更多人关注到殿下，殿下这厢，并非毫无根基。”莫天然宽慰笑道，并未在意程钰仍未睁眼。
　　“那便，允许我短暂地摈弃繁杂，沉溺一下罢。”程钰说着，方睁开眼睛，偏着脑袋，向莫天然伸出一只手去。
　　莫天然怔住片刻，亦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见程钰不动，又道，“殿下还不起。”
　　“我哪里是要你扶我起来。”程钰似是嗔怪，又媚然而笑，“我是说，拿酒来。”
　　“阿钰同我打哑谜呢。”莫天然松开程钰的手，转身进屋端酒。
　　“分明是你，今日很是心不在焉。”程钰毫不客气地回驳道，“有何心事，说来听听。”

　　莫烟带顾云川去到添香居，要了一桌酒菜，倒是她自己吃得多，却不甚羞愧。说及乐康，又大加赞言顾云川教得好，捎来的信里，乐康写字行文，大有进步。
　　“先前只听莫姑娘提起这景王，想不到，已与他这般相熟。”顾云川说着，替自己倒了杯茶，却不知，话中是何心绪。
　　“你别看他一副不着调的样子，其实，景王这个人挺有气度头脑，心性也好。”莫烟饮下一杯酒，看着顾云川，一本正经地说道。
　　“莫姑娘倒是，挺了解他。”顾云川淡淡一句。
　　“那是，毕竟相识久了嘛。”莫烟咽下一口食物，思量道，“说起来，莫名觉得云川哥和景王有些相像，脾性有些另类，也都得走进了看，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在莫姑娘眼中，我是个什么样的人？”顾云川问出这话，心怀期待。
　　“外表冷漠，内心侠义，武艺高超的江湖少侠。”莫烟不假思索，欣然回道。
　　“原来如此。”顾云川听出莫烟的言语中对她颇有钦羡，却只当是源于一腔江湖情怀，心下不禁有些淡淡的失落，却并未流露，又看着看她手上的梅花印记，兀自喝茶。
　　两人不紧不慢用完饭时，已近申时。路过集市，莫烟在一摊铺前稍作驻足，看了两眼一只梅花银镯，顾云川以为她喜欢，便随后将它买了下来。莫烟极少饰以珠钗手钏，所以也极少购置，顾云川既买来，便也谢过收下。

　　至晴川，放眼望去，河水粼粼，河畔草木，绿之正盛。
　　“山在背，为静，水泽在前，为动，春有繁花似锦，夏有乔木成荫，秋有红杉叶落，冬有芦苇白雪银滩，宽阔、热烈、而又寂寥，云川哥，这便是晴川，以前，我与二哥经常来这里。”莫烟站在林木边缘，脚踩石滩，以手遮阳，风从水面迎来，撩动她的青衫青丝，融入这山水画中。
　　顾云川看着莫烟，并未接话，寻至一高干乔木脚下，坐于石上，取下腰间陶埙，修长的手指起落，乐声绵长，和这风景，当真是，埙奏天籁慰苍山。
　　日光盛，风至荫下，转而微凉，乐声让人忘却所有。莫烟亦至顾云川身边坐下，捧腮聆听，听着听着，困意愈浓，迷迷糊糊身子向一侧歪去，顾云川见状，便向她坐近了些，由着他倚着自己的肩膀，自顾吹奏了几曲，方停了下来。
　　莫烟睡着，顾云川便一动不动，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莫烟方迷迷糊糊醒来，唤了声云川哥，见顾云川捏着自己的肩膀，知是自己造成的，轻巧笑着致了歉，又自请展示一下流月三段，要顾云川看看习地如何。顾云川见她招式利落娴熟，着实诚心，便又教她几招，合为流月六段，于是乎风动衣衫，两人舞剑，好似翩翩起舞。

　　兰夜，星子如水。
　　程莫二人，凭栏而立，红衣轻媚，青衣朗朗。目之所及，人行穿梭，不远处，香桥已成，五色线花缤纷祥和，人们祭祀双星、乞求福祥。
　　莫天然一眼便在人群中捕捉到莫烟，他仍陪着顾云川。
　　“这顾云川，八成是喜欢烟儿妹妹。“程钰摇着扇子，漫不经心地道。
　　“许是吧。儿时与丫头的偶然相识，他记挂了十年，又三番两次救丫头于险境，非寻常心思。”莫天然说着，目光仍追着莫烟，又手按胸口，似是自言自语，“为何心头萦绕着难以名状的感觉，有点空落，有点虚无，不知是喜，是悲。”
　　“你这叫，石榴树上挂醋瓶。”程钰玩笑道。
　　“阿钰这是笑话我，但我何来的酸涩，丫头是我妹妹，我便是盼着她遇上个两情相悦的。”莫天然对程钰笑笑，又看向人群中的云烟二人。
　　“你不心酸，我心酸。”程钰一本正经地笑言，与莫天然并肩远望，及烟火升起，又拉了拉莫天然的衣袖，略偏着头，笑中带着几分娇媚，“香桥已焚，双星相会，良辰美景，亦当同醉。”
　　“殿下今日，是但求一醉了。”莫天然笑笑，回转身去，自饮一杯。
　　末了，又将杯中酒斟上，坐至琴前，垂眉信手，程钰便拎着酒杯，坐至莫天然身旁，目光追随他的指尖几许，悠悠倒，“同样的曲子，在阿然指下，别有一番韵味。”
　　莫天然与扭头看他，温润一笑，又回首抚琴。

　　马车中，程钰倚着莫天然肩头，已然沉醉。
　　“二哥。”莫烟唤了莫天然一句。
　　“丫头，怎么了？”听到莫烟的呼唤，莫天然努力睁了睁眼，显然，他也有些微醉。
　　“没事，回府上我给你们煮醒酒汤。”莫烟回他，心下暗自道，还是不要问二哥吧，兴许是我自作多情呢。

　　半个时辰前，香桥那厢。
　　罗裙簇拥，争相上香桥祈愿，顾云川见莫烟只在一旁观望，便问，“莫姑娘为何不上前去，也向那婵娟星空祈个美好姻缘。”
　　莫烟努努嘴，“我自知这双手与姑娘家的巧字无缘，怕是不得织女眷顾，便不凑热闹了。”旋即又轻巧笑道，“云川哥倒是很招姑娘家喜欢，方才可是有好几个姑娘盯着你看呢。”
　　“我，有什么好看的。”顾云川一脸淡然。
　　莫烟已习惯他的淡漠，趁着微微醉意，合着周遭的气氛，兴致不减，仍追问道：“云川哥倒是说说嘛，你这行走江湖肯定遇到过不少姑娘，可有喜欢的？”
　　“有。”停顿片刻顾云川方回她，只一个字，清淡却笃然。
　　“嗯？真的，云川哥喜欢的姑娘，定然也不同寻常，她是谁，家在何处，有机会我也要瞧瞧去。”莫烟掩藏不住的好奇与兴奋。
　　顾云川双唇微动，欲言又止，直直瞧着莫烟，眼神莫名有些怪异。
　　冗长的片刻，莫烟脑中乍然，又觉热血扫过面颊——他喜欢的人，莫非是我？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