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尊万万年

　　万妖镇最热闹的茶楼里座无虚席，小二拎着茶壶，猴儿一般满堂蹿，忙个不停，掌柜神色格外和蔼，脸上笑眯眯，俨然一尊弥勒佛。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青苔碧瓦堆，金粉琉璃殿，今朝千金一掷为红颜，明日陇头枯骨话凄凉，叹叹叹，世事两茫茫，恰似那南柯一梦，转瞬沧海成桑田。上回说到若玉姑娘脱离虎口，周公子万贯家财散尽。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想起从前风光，周公子一时间凄凉难自抑。”

　　堂上说书老先生神色感慨，刚喝完茶杯里的水正准备继续讲，就听见有道熟悉的声音插了进来。

　　众人正心下好奇后事如何，就听见有人接了老先生的话，悠悠开口道，

　　“可怜那朱颜镜里红颜淡，佳人变成黄脸婆，周生再上红绡阁，身染花柳归九泉。故事卒。”

　　在座诸位一个个恨不得拿驴毛塞住自己的耳朵。

　　老先生登时吹胡子瞪眼，“我，你又来捣乱。你……”

　　“有辱斯文？”

　　“你欺人太甚。”

　　老先生气的胸口直颤，不知自己是造了怎样的孽遇上这么个小兔崽子，就听见对方语带埋怨地道，“谁让你老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一听这话，老先生睚眦欲裂，颤抖的手摸到案上的木头，恨不能冲上去来个同归于尽，慷慨赴义，那架势大有一副你可以侮辱我，但是你不能侮辱我的专业。

　　本座已经对这种状况习以为常。不慌不忙地揣起桌上的瓜子花生，径直往外跑，就见身材魁梧的老板娘气势汹汹堵在门口。完了，出不去了。

　　老先生是个很执着的人，追着我堂上堂下来回跑了好几圈。诸位看客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热闹。
　　闪过了说书人砸过来的木头，我抽空回头同他打和道，“别……别追了成不成？”

　　“不……不成……”

　　于是又是一番你追我赶。终于本座投降了，甩甩手，叉腰停在堂前，喘着粗气道，

　　“不跑了，不跑了，老头儿，你今儿个气性怎么这么大？”

　　出来讨生活，混口饭吃容易吗？老先生一把鼻涕一把泪，“哎哟，我这是招谁惹谁了啊？”

　　“哎，你别哭啊，我又没说你讲的不好。其实，你讲的挺好的，真的，我没骗你。”本座急忙安慰，可却收效甚微，于是拱手作揖，认错态度良好道，

　　“先生，还请大人不记小人过，莫要与我计较啦！”

　　堂下众人哄笑一片。

　　说书人一脸气愤未消，“你要是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老朽不依。”

　　“那我可就真说了啊？”

　　“你尽管直言。”

　　“那些个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故事，我听的厌烦，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哎，老头儿，你能不能讲个有意思的？咱们没听过的啊？”

　　“是啊，是啊，我们也都想听个新鲜的。”

　　诸位衣食父母开口，说书人自然是无不应的，瞥到一边的罪魁祸首，老先生冷哼一声，回到台上，

　　“那老朽今日就给诸位讲讲大宗师凌风的故事。”

　　“这不也是老掉牙了吗？这修真界凌宗师别说咱们，就连那三岁小儿都晓得。”

　　“老朽讲的可与他人不一般。话说一千年前啊，妖魔横行……凌风天赋异禀，才智无双，年纪轻轻便达到大乘宗师修为。为抵抗魔族暴政，他联合当时的十大修真世家，一路高歌猛进，在幽冥河决战二十万魔军。”

　　“二十万？不是百万魔军吗？”

　　质疑一出就被人怼了回去。

　　“你真当魔族都是吃干饭的啊？”

　　众人循声望过去，墙角处容貌清秀的俊俏少年正磕着瓜子冷笑着看过来。乌黑灵动的眼眸骨碌碌转着，灵气十足。

　　老先生默了一瞬，示意堂下安静，又继续道，“传说幽冥河是上古时期冥界忘川之水流经人界，触之即沉，飞鸟难过，便是大乘宗师也束手无策。而后万余年，魔族自此间孕育而生，将之取名幽冥河。”

　　“当日幽冥河决战，双方杀得天昏地暗，血流漂杵。魔族兵士死伤无数。魔族大将慕秋暝贪生怕死，一看这哪里成啊，急忙忙跑回城内当了个缩头乌龟，可怜那二十万魔族大军埋骨幽冥河底，死后寂寥啊。”

　　“慕秋暝？可是那位剑气破九霄，不涉人间道的魔君座下大将？”

　　老先生点头，众人又忙问，

　　“后来呢？”

　　本座来了兴趣。千年前圣战，修炼奇才凌风率领十大世家，一战成名，振兴人界的故事为世人传颂，在天元大陆历史上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可就是这样一个天资出众，惊才绝艳的人，翻遍历年典籍藏书，却找不到任何关于他的记载。

　　说书人煽情结束，脸色正然，

　　“之后数日，魔军守将龟缩城内，拒不出战，想依仗幽冥河这个地势扭转败局。没想到凌真人趁着夜色，率领一众修士，径直杀入魔宫。魔族残兵四散而逃，通天火光将整座城池笼罩得如白昼一般。而那荒淫无道的魔君正高居王座，享受美酒佳肴，欣赏伶人歌舞，还不知这醉生梦死、逍遥快活的日子即将到头。剑光闪过，凌宗师劈开殿门，诛杀暴君，推翻了魔族统治，自此之后，八千里魔域绝迹修真界。”

　　“那凌宗师是怎么度过幽冥河呢？”有人好奇。

　　“据传，凌宗师样貌潇洒，俊美异常，魔族大祭司对咱们凌宗师痴恋已久，不惜背叛魔族，特地献上幽冥之秘。”

　　“胡说……八道……”

　　少年脸色黑沉如水。我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众人又问，“八千里魔域就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凭空消失了？”

　　“确实。”

　　“那它是如何消失的啊？”

　　说书人摇摇头，“这个中缘由究竟如何就无人可知了。”

　　“不可能，这也太离谱了吧！”

　　“是啊，好端端一个地方怎么可能凭空消失呢？”

　　“这世上千奇百怪的事多着呢，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谁能说得清。”

　　说书人抿了口茶水，“何必较真，不过是图一乐罢了，诸位若是觉得老朽说的还成，日后还请多多捧场。”

　　千年前的辉煌圣战早已淹没在历史的滚滚长河中，只留下只言片语的文字记录供后人揣测。各种版本的传说在天元大陆流传开来，而今天这个版本着实有些胡扯，一听就像是瞎编的。我随手给了把赏钱，转身正准备打道回府，就听见好像有人在叫我名字。

　　“我就知道你在这儿。”

　　抬头一看，半开的窗户边上露出少女俏生生的脸，赫然是原身从小到大的玩伴江梦。

　　“怎么还是老发呆呢，傻里傻气的。”

　　瞥见那张笑意盈盈的脸蛋，我下意识地避开她的视线，“怎……怎么了？”

　　“你不会又傻回去了吧？”她关切地问。

　　我心虚又羞愧地低下头。没错，本座寄居的这具身体是个傻子，还傻了十好几年。正想着出神，就听她继续道，

　　“对了，快跟我走，你爹他知道你逃婚回来，正四处找你呢！”

　　说完，拽着一头雾水的我就往外跑。

　　“他怎么回来了？”我立刻大惊失色。

　　糟糕，忘了，今儿个是月初，老头子出远门回来的日子，要是叫他发现自己这些天做的好事，定是少不了一顿死打。

　　我正绞尽脑汁思索该怎么避免受这皮肉之苦，就听江梦急急道，

　　“再过片刻，怕是就要找到这儿了。”

　　“这下完蛋了。”本座头疼不已，万妖镇就这么屁大点地方，这时候我就是现刨个坑把自己埋了也来不及啊。

　　不对。本座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魔尊啊。一个糟老头子有什么好怕的？

　　唉，真是该死的本能。

　　“要不，还是老规矩？你去我家客栈躲躲吧。”江梦试探提着建议，“再说，有我娘在，二叔他应该不敢动粗的。”

　　当面不会，背面不就好了。

　　我只能苦笑，换做往常，江梦的建议也不是不能接受，可关键是这次整的幺蛾子太大，别说是小小一间客栈，就是跑到天涯海角，那老头子估计都要把我抓回来。

　　再说，一人做事一人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总归本座还是得回去的。

　　然而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快要到达目的地了。

　　本座立刻挣扎着转身要往回走，“不行，我还是得回去。”

　　江梦十分诧异我此时的勇气，用一种“你怕是疯了”的眼神看了过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那眼神里还透露出些许鄙视。正想开口解释，就看见平日里弱质纤纤的小花妖脚踩风火轮一般窜了过来，

　　“呦，江梦啊，你还有空在这溜达呢？再不回去，怕是你家的客栈都快叫人拆了。”

　　事态严重起来，也容不得选择。三人来到客栈，门口有人有妖，热闹非凡，挤得水泄不通。

　　听小兰花说了一路，本座也大概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是客栈里的两拨客人闹了口角，一方咄咄逼人，一方不愿吞气。

　　本不是什么大事，然而双方都不罢休，才一直僵持着。坏就坏在，这两拨人都不好惹，似乎都是仙门中人。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双方修士要是打起来，拆个客栈那不跟撕纸一般简单？

　　挤开包围圈，古朴的匾额上面刻着“归去来兮”四个大字。靠门那一侧屋檐下立着一群人。为首的一看便是个金尊玉贵的小公子。服饰华丽，派头十足，斜眉细眼，满脸骄纵之色。一看便是哪家仙门里的小霸王。

　　另一群人皆是青色衣衫，腰佩长剑，衣着朴素，举止有礼，虽然眉间隐隐的不耐已经要压制不住，还是维持着基本的风度。

　　青衫，长剑，墨羽令，是玄天宗的弟子。似乎有好戏看了。

　　气氛剑拔弩张，似乎下一刻就能打起来。归来客栈的老板娘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看见母亲正一脸难色地周旋在双方之间，赔着小心，江梦急急就要往里冲，却被母亲用眼神制止，我赶忙伸手将其拉住，提醒道，

　　“你这么个暴脾气，进去又做不了什么，还不如乖乖呆在这，别给芬姨添乱子。”

　　“二位客官，实在对不住，本店真的没有多余的房间了。要不，你们双方再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想出个折中的办法？”

　　江母着实头痛，怎么今天就这么倒霉，非得碰上这两拨人。一方是仙门中名声不错的玄天宗弟子，另一方是行事嚣张，暴戾跋扈的正气盟少主，无论哪个，都不是她妇道人家开罪起得。

　　“你们玄天宗的人有什么了不起？这间客栈已经被我们少主包下了。”

　　公子哥身边的狗腿子指了指客栈，用颐指气使的语气道，“你们要是识趣，就滚远点。不然……哼……准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凭什么？这房间是我们先要的，该滚的是你们才对。什么正气盟，我看应该叫马屁盟。”

　　斜对面的青衫少年拔剑出鞘，声音讥讽。

　　“你……给我把他的嘴缝起来！！！”公子哥狂扇扇子，小脸儿都要气白了。

　　“陵游，不许无礼。”为首的俊秀青年温声喝止，转过脸来露出张清秀斯文的面孔,彬彬有礼道，“许公子，我这师弟向来有口无心，不周到的地方还请您多包涵。至于客栈房间既然您尽数包下，那可否相让两间厢房？”

　　姓许？本座认识的姓许的也就那么一个人，不会这么巧吧？

　　“路修文，跟我讨价还价，你也配？”公子哥语气轻蔑至极。

　　这话一出，被换做陵游的少年顿时神色一凛，破口大骂，

　　“姓许的你别给脸不要脸。”

　　狗腿子二号立刻狐假虎威，“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骂我们公子？”

　　暴脾气少年忍无可忍，无须再忍，“我师兄当然不是东西，你们才是东西，一群狗仗人势的狗东西。”

　　“我看你是活腻歪了，想找死吗？”

　　“打就打，谁怕谁，谁怂谁是狗娘养的。”

　　“难不成你们玄天宗要仗势欺人吗？”

　　“老子欺人还需要仗势？对付你，老子一个人足够。”

　　“陵游，住口。”

　　“师兄……”杜陵游明显不服气，只是摄于权威，无奈偃旗息鼓。

　　路修文拱手，“既如此，我们便不叨扰了。”说着就要领着身后一行人离开，就听见有人冷哼一声，跋扈道，

　　“站住，就这么走了，你让我们公子的面子往哪儿搁？”

　　路修文眉间微拧，语气平静地问，“那许公子想要如何？”。

　　原想着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可对方却似乎一步步得寸进尺，实在过分。

　　狗腿子一号叉腰猖獗，

　　“只要给我们公子磕三个响头，再喊三声大爷我错了，就放你们走。”

　　“恕难从命。”青年眼神如凝寒霜，波澜不惊道，

　　“许宗主大仁大义，心胸宽广，仙门中人尽皆知。想来许公子家学渊源，绝非那等无理取闹，小肚鸡肠之徒。”

　　一番话语调轻飘至极，偏偏掷地有声。

　　“你……”姓许的公子哥儿气的咬牙切齿，偏生这番话叫他毫无反驳余地，而那狗腿子一号还很没眼色地添油加醋，

　　“啊，公子，他竟敢骂你小肚鸡肠，无理取闹。”

　　又气又怒，他反手就是一巴掌，“丢人现眼的东西，滚远点。”

　　在场众人哄堂而笑。

　　本座着实惊讶，看上去斯文有礼的青衫男子进退有度，有礼有节，言辞如此犀利。对方若是承认，不仅自己，就连他那宗主父亲成了无理取闹，小肚鸡肠之徒，若是不承认，那就不能刁难下去。

　　正想着人要散了，就听见有人怒道，“你笑什么？”

　　正是那位难搞的小公子。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我满脸无辜道，“我没笑啊。”

　　狗腿子一号捂着脸要上来戴罪立功，龇牙咧嘴道，“胡说，我也听见你笑了。”

　　死不承认也毫无意义，人家明明是弄不过硬茬子，要拿我撒气，于是本座干脆利落地承认，

　　“哦，那我就笑了呗。难道这年头笑也犯了王法吗？”

　　华衣少年怒不可遏，手中蓦然变幻出一条长鞭。那长鞭通体发紫，凌厉逼人，破空而来，我正暗叹自己时运不济，然后眼前一花，危险退去。

　　紧接着便是那许公子气急败坏的声音，“多管闲事。”

　　路修文手里紧紧握住抽向人群中的鞭子，冷声道，

　　“仗着修为欺压旁人，实非我辈修道之人所行之事。”

　　“不过一介贱民而已。”说着就要抽出被桎梏的长鞭，却发现对方态度坚定，于是威胁道，“路修文，你确定要为这么个贱民同我作对？”

　　说谁呢你，小王八蛋。很好，本座记住你了。

　　路修文乍一松手，见对方用力过猛，握着长鞭朝后仰去，

　　“许公子若是想找人出气，我随时奉陪。”

　　“哼，走着瞧。你以后可千万别犯在我手里。”恶狠狠地放完话，他便领着一群人夹着尾巴灰溜溜离开。

　　热闹看完，众人也散了。我领着江梦上前道谢。

　　“因我之过，难辞其咎，谈何言谢？”

　　“不管怎么说，方才若不是道长相救，此时，我怕是不能全须全尾地站这儿。”我先是十分真诚地表示了番感谢，而后神色认真道，“道长来到万妖镇，若是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尽管直言。”

　　路修文客气推辞后领着一众师兄弟们进客栈休息。

　　这个态度在本座意料之中。

　　天元大陆，七国并立，天乾，朔月，赤焰，北狄，鎏金，沧澜，风痕，各国邦交错综复杂，局势难明。而我所在的万妖镇就正正好好处在七国交界处，尽管贸易往来频繁，却成为各国都避之唯恐不及的烫手山芋，只因万妖镇聚集了数量最多，血统最不纯净，资质处于最底层的妖族，此外还有获罪流放的流民，也招来了不少躲避仇家的亡命之徒。可以说万妖镇这个地方鱼龙混杂，乌烟瘴气，甚少有正派修士踏入此地。

　　两大仙门弟子来到万妖镇。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正暗自纳闷，就感觉身后有人扯着衣袖，心不在焉道，“别闹。我想事情呢。”

　　“阿瑜……阿瑜……”

　　“嘿，你还来劲了是吧！！！”

　　我倒要看看是谁活腻歪了，敢揪本座耳朵？

　　这厢话音还没落定，就见对面迎头撞上来男人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要往哪儿跑啊？”

　　我咧开一个笑，态度谄媚道，“您一路辛苦了！”

　　“小兔崽子，你还知道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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