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共此時

　　「前幾天，我見到你挽著一個人的手，神態親密，這是怎麼回事？」
　　「不過是一個普通朋友。」
　　「我怎麼從來都沒發現你和一個普通朋友說話時會貼著耳朵？」
　　「都已經說是普通朋友了，你怎麼還句句帶刺的？」
　　「因為這樣的事情已經發生好幾次了！因為之前我好聲好氣探問的時候，你都在敷衍我！因為你對我承諾過，這一輩子只會挽著我的手，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不會放開，直到再也不能睜開眼睛為止！你忘記這些話了嗎？」
　　啪！
　　「說夠了沒有？真是無理取鬧！真不曉得我當初究竟看上你哪一點，哼！」
　　「你又要把我一個人扔在家裡了嗎？」
　　「再和你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我都要發瘋了！」
　　「你背信忘義！當初帶我來道境的時候，你明明說過你會珍惜我，會永遠待我好，不讓我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你說謊話！你說謊話！你說謊話！」

　　「計劃姑且就這麼定下，既然有你全責處理，諒必也生不出什麼岔子。」讓溫潤的茶水滋潤略微乾澀的喉嚨，敲定戰略方針後，寶相莊嚴的高僧決定換個話題，「絃首與談無慾臨行在即，送別禮可備下了？」
　　料想不到前輩有此一問的素還真愣住，端著瓷杯的手就這麼停在半空中。
　　一頁書也因素還真的反應而微愣，「莫不是近日武林多事，你才忽略這件事了？」
　　師弟要被那個陰險小人拐騙到玄宗總壇的日子，他怎麼可能忘記！努力不讓臉頰浮現青色的筋脈，素還真陪笑道：「縱然寢不遑安，席不暇暖，素某也不可能不將此等大事放在心上，只不過……」
　　見素還真尋思許久卻遲遲沒有下文，似有千愁萬緒，一頁書只當他是為即將來臨的分離而眉峰深鎖。畢竟一場同修，雖然日與月皆早已習慣各自西東，卻總是無法遏止自己面對一次又一次的紅塵兩分時不心生唏噓。
　　身為前輩，早已看淡人間的悲歡聚散的一頁書不免勸慰幾句，「絃首的為人如何，武林同道有目共睹，自然是信得過的，談無慾想必也願意有此等良人陪伴身側。當著一樁皆大歡喜的美事，有甚麼好記掛的？你也別為臨別贈禮的事太過勞心，絃首、談無慾皆非拘俗守常之人，心意才是最要緊的。」
　　不是，才不是這樣，他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種人。過不了多久他就會對無慾棄若敝屣，還會自詡瀟灑風流地到處拈花惹草，讓無慾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在夜深無人時分守著一張空蕩蕩的床鋪暗自垂淚。他不是薛平貴，他是陳世美！
　　努力維持面上波瀾不興的素還真並不打算將自身看法和盤托出，因為正道人士無不稱頌六絃之首品行端醇，風骨峭峻，宛若冰壺秋月。可他知道這些不過是假象，那個預知夢已經證明了一切。
　　很顯然的，掌門大師兄壓根不認為昨兒個的夢境是自己鎮日胡思亂想的產物，而是有朝一日必定會實現的未來。
　　嗯，一代神人似乎真覺得自己的修為已能勘破天機，算無遺策了。
　　此事不妨暫且不提，當前最令他氣憤不過的事情乃另外一樁。
　　前輩啊，你不僅要我眼睜睜看著那個卑劣之徒將師弟拐走，還要恭恭敬敬地雙手奉上物華天寶，賀喜小人得志。簡直欺人太甚！咬了咬牙，好容易才從喉頭擠出一句：「素某記下了。」
　　待素還真告辭，望著被風撩起的白髮素紗，一頁書並不覺得這個背影夾帶多少落寞，只有被引逗而起好奇之意。
　　素還真究竟會送甚麼臨別之禮給絃首、談無慾呢？

　　『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
　　踉蹌的腳步漫無目標地遊走，知曉自己理當速速回到琉璃仙境安排下一步，或者聯絡武林同道為誅魔大業盡一份心力，總之，他千不該萬不該放任自己甚麼都不想，只下意識地默念著這些句子，四處晃蕩。更糟糟的是，他晃來晃去那麼久，晃掉了所有正事，偏偏晃不掉心底的悲憤。
　　輕輕吐出一口氣，停下虛浮的雙足，定睛一望，水流傾瀉，洶湧澎湃，聲若奔雷，直往天際而去。
　　這一灣滔滔江水……昔日三閭大夫顏色憔悴，形容枯槁，被髮行吟澤畔，正在此地啊！
　　萬般滋味在心頭的素還真莫名喉頭哽咽，不顧濕氣鋪面，向前走了幾步，靜靜凝視翻飛滾動的水花，透過流瀉萬古的江流，依稀彷彿，遇見了那位以一篇〈離騷〉寄託自己滿腔家國之思的文人。
　　「舉世混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是以見放……」沉沉地，吟詠出楚國詩人的千古之痛，素還真不禁為了歷史的重複而慨歎。
　　當年，一個忠心主上的人因憂傷絕望而投水，誰能料想的到，千百載之後，會有一個同樣不為世人所瞭解、孤單的靈魂在此徘徊。
　　日暮途窮，人間何世？
　　他經歷過無數次的山窮水盡，不只一回成為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但縱是身處絕境，他也不曾如此絕望。
　　過去，就算千夫所指，仍有同伴毫不猶豫地相信他，陪伴他闖過一條又一條的血路；而今……那個人、那個人甚至沒有精心排設好甚麼絕妙計策，不露丁點痕跡，只用上一副嶔崎磊落的表象就讓天下人隨之起舞，至死不悟。
　　所有人都說太好了，所有人都說這是一樁應該給予祝福的、天大的好事，所有人都說他是可以仰望終身的良人……他竟然偽善到連續緣、小釵、屈世途、秦假仙都被蒙蔽了！
　　還有前輩……前輩啊！你閱人無數，洞燭姦邪，與無數野心家交過手，怎麼就瞧不出來他的表裡不一呢？怎麼一碰到他，偏偏忘了大奸似忠、大邪若愚的道理呢？
　　悠悠天壤，僅剩自己一人苦苦堅持，只有自己預見得到等待著無慾的是怎樣殘酷的命運。
　　莫非真要讓無慾嘗盡人間苦楚，他才能明白誰才是真心待他好的人？再無他法？思及此，素還真不禁潸然淚下。
　　「曾唫恆悲兮，永歎慨兮。世既莫吾知兮，人心不可謂兮。懷情抱質兮，獨無匹兮。伯樂既歿兮，驥將焉程兮……」
　　屈大夫啊！時隔千古，不想你與我竟有此殊緣結成異代知音，懷石自沉的悲哀，素某如今深知個中滋味了。

　　銀鴒端坐談無慾的懷抱中，腿上放著大盤子承接不時掉落的碎屑。
　　坐在對面，叉著小塊芙蓉酥餵進粉嘟嘟的唇，蒼注意到談無慾為銀鴒編髮辮的動作即將完成，遂不再取新的酥餅切割。
　　嚥下最後一小片餅，抗議道：「絃首，明明還有一大盤的。」
　　「再吃下去，妳會沒食慾用午飯的，放心吧，這些點心就算放個三、四天也不會走了味道，下午再繼續吃也可以。」把銀鴒大腿上的白玉盤移到桌上，蹲低與她平視，「我們去西邊的園裡走走，看看風景，順便幫助消化，這樣妳的胃才會有地方裝屈世途做的午膳。」
　　「好。」等嘴邊餅屑被擦去，銀鴒摟著蒼的脖子順勢滑入結實胸膛。
　　放下梳子的談無慾張嘴卻沒有發出聲音，道：『你啊，總有一天會把她寵壞。』
　　笑笑，一手輕輕揉著談無慾的大腿，「酸嗎？」
　　她就這麼點重，又沒有坐上二、三個時辰，哪會酸麻？搖搖頭，揉腳的手卻不規矩地上移至腰身，瞬間環緊並且拉起了人。
　　在敏感的耳根吹氣似的道：「我也很想把你寵壞啊。」
　　她還在這兒呢，一個不小心瞧見，怎麼辦？做這種事之前好歹挑選一下場合吧？談無慾臉頰瞬間漲紅，瞪著羞恥心不曉得丟在哪裡的人，連連倒退的步伐卻被一隻順勢滑過腰身、握緊自己五指的厚實手掌阻止。
　　還不放手？一邊怒目以對，一邊試圖抽回自己的手，蒼的力道不減，兩隻手臂就這麼晃呀晃的，彷彿對峙，卻全無劍拔弩張氣氛，取代煙硝味瀰漫開來的，是益發紅潤的顏色以及燦爛的笑容。
　　戰況難分難解之際，終於摩蹭夠的銀鴒從暖暖胸膛中抬起頭來，好奇地歪著腦袋瓜盯著緊密交扣的十根手指頭，猜測著他們倆又在玩些什麼遊戲。
　　見狀，蒼不再多做糾纏，乾脆地鬆開箝制，並放下娃娃，改而握住軟軟的五隻手指頭。
　　由掌心傳來的熱度幾乎要把肌膚灼傷，談無慾不適地背過身，覺察銀鴒的視線才抓住她的小手，待稍喘的呼吸平穩後不忘瞪著春風得意的罪魁禍首。
　　於是乎，一家子人就這麼樣手拉著手往園子裡觀賞秀麗風景去了。
　　屈世途撇過頭揉著雙目，掃地時遠遠望見三人坐在涼亭裡，不過就是想觀察傳聞裡一家三口的日常相處模式，孰料一時閃避不及，被甜蜜過頭的橋段閃得險些瞎了眼睛。劫厄突如其來，莫非是上天譴責自己不該心存窺探之意？
　　但這簡單一幕已經解開他心中存在許久的謎團。武林道上功業彪炳的人物十之八九家庭不幸，要不就是與另一半相處不睦，要不就是兒女離經叛道，同室操戈、骨肉離散之事屢有耳聞，六絃之首卻大大違反現今的流行趨勢，非但跟脫俗仙子如膠似漆，還調教得銀鴒懂事乖巧，活像是打定主意參選本世紀最融洽的模範家庭一樣，所謂「吾將一手回天」，難道包括這個意思嗎？
　　就好像剛才那樣，雖然不知絃首趁著銀鴒沒發現的片刻貼在談無慾耳邊說了什麼，連他這個站了幾尺遠的人都輕易覺察到本來安和寧靜的氣氛驟變為甜甜蜜蜜。日久情冷，或只顧孩子而少了互動，之前還纳悶著為何這兩個常見的問題沒發生在他們身上，如今才恍然大悟，原來絃首哄小孩之餘猶記撥出時間和談無慾溫存，一彈指縱然轉眼即逝，曉得把握便能讓兩人之間永不失溫，絕對不讓稚子的存在形同隔閡。
　　但凡具備一些些起碼的良知的人，見著方才的景況，皆會發自內心深處地覺得此等脈脈溫情若能長存於殘酷江湖，實乃上天給予人間最美好的恩賜。別的不說，光小娃娃一派天真無邪的笑容，便足以令心窩暖和了。
　　所以說啊，你滿腦子成天轉著怎麼拆散小倆口的陰謀，奸同鬼域，良心被狗啃了嗎？也不想一想，要是他們真鬧得不可開交，非離異不可，小姑娘會多麼傷心？一想到那對水汪汪的大眼含著淚，我的五臟六腑就像被狠狠掐住，喘氣都不勻了，再嘔再怨，好歹看在孩子份上高抬貴手，你竟然狠得下心腸來做出一定會讓她哭啞喉嚨的事情，你、你、你……素還真，你還是人嗎？
　　義憤填膺的腹誹令屈世途逐漸生出一個念頭，但畢竟要在日後方可付諸實行，當務之急，還是先去找青衣宮主拿上好的眼藥水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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