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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家有女初長成】下
遠遠望見那傢伙的手竟然膽大包天地摟住師弟的腰,一副存心竊玉偷香的邪惡表情,文弱無助的師弟左閃右躲,偏生避不過衣冠禽獸的祿山之爪。素還真心火直冒,鼓起十二萬分的精力,誓將慘遭非禮的同梯奪回不可,腳底生風,轉眼把距離拉近至僅餘三步。
「早啊,絃首。」
「素賢人起得忒早啊。」面上波瀾不興,語氣平平淡淡,似乎只是尋常性地打個招呼,但圈著談無慾的雙臂即使明顯遭受到利刃般地眼光兇狠戳刺依舊沒有鬆開。
為著想收藏談無慾羞怯表情的私心,蒼摟著人的力道絲毫未減,讓他無法從懷裡逃開,只能看著自己;而此舉帶給旁觀者的莫大刺激,也在意料之中。
蒼的悶葫蘆裡究竟賣甚麼藥,背對著素還真的談無慾現在自是釐不清的,他只是怒目以對維持自若神色與人交談的六絃之首,並連連深呼吸,盡速弭平自己波浪橫生的心湖。
「師弟怎麼不說話?莫不是身子不爽?快來讓吾瞧瞧。」素還真,冷靜,冷靜,再冷靜,萬萬不可衝動,遙想昔日勾踐為敗吳王夫差甘願屈居人下,任勞任怨,為奴為僕,臥薪嘗膽十載方一雪前恥,就算打落牙齒也要和血吞,先把人從魔掌裡頭搶回來再說。
「無慾很好,只是清晨的風有些涼,吾擔心若有不慎會招惹寒病。」彷彿想以自己的溫度替談無慾驅逐寒意,臂膀一個使力將人更往懷裡勾,即便招來鳳目的怒視,蒼的心平氣和仍未損一分一毫。
「千萬不能掉以輕心啊,玄機門一役令師弟功體嚴重受創,若無大羅仙丹相助,欲完好如初,非百年之功不可;倘若又因小傷小病纏綿病榻,情況將會更為棘手。劣者雖無回春妙手,但於醫術頗有心得,不如請師弟先與劣者移駕至丹房享用早膳,順道問診切脈以便即時對症下藥,以免小病拖成大病。」
「素賢人的提議極好,但吾憂心銀鴒起床後找不到人會哭鬧。」提起她,素還真立刻氣勢稍遜三分的反應令蒼非常滿意,左手替懷中人兒慢條斯理地梳弄髮絲,道:「或者回吾倆的房間,素賢人於其中看診,若有需要,再去煉丹房取藥煎煮。無慾,你覺得如何?」
反正不管好說歹說,你就是不打算讓咱倆師兄弟獨處,對吧?也不想想這是誰的地方,居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此調戲之舉,手還一直搓著師弟的臉頰,當別人都是死的嗎?言笑晏晏的臉部肌肉一抽一抽的,顯見自制力即將達到崩毀邊緣,憤怒的火焰要不了多久就會噴薄而出。
就在托盤從一代神人的手中飛躍至六絃之首的頭顱的前一秒,中原正道永遠的救星背對著曙光施施然走來,紫眸映入熟悉的身影,和藹而不失肅穆的神情、隨風飄揚的燦金衣袍、從容沉穩的步伐,再再與記憶裡的模樣別無二致。
「一頁書,你怎會在此?」
素還真猛地轉身,曠久未見的前輩正緩緩走來,又驚又喜的心情誠實地反應在圓潤臉蛋上。
「前輩不是正在閉關療傷,怎會突然造訪?」
「吾之傷勢已無大礙,近日聽聞絃首不日就要返回道境,臨行前會至琉璃仙境話別,便想趕來為絃首踐行,也好打探眾人近況。」
百世經綸現身的剎那,蒼便放開了箝制,談無慾遂得以退後幾步拉開距離,迅速整理自己紊亂無措的心緒,頰上紅潮消去後轉過身作揖問候。
「前輩,久見了。」
「久未睹面,你的氣色較之昔日定禪天一別時豐潤許多,想必隱居的日子十分悠閒愜意。」
「不受塵俗攖心,恰能修身養性,前輩如今隱於幕後,諒必亦心有戚戚焉。」
點頭,「偷得浮生半日閒於吾輩而言,實乃可遇而不可求的福分。」
素還真對一頁書的突來乍到驚喜之餘,腦筋更迅速盤算起來。雖然前輩從不對個人私事指手畫腳,略做利用卻無不可,稍後隨便找個藉口,像「前輩與絃首久別重逢,自當暢談一番,吾與師弟便不多加打擾了。」之類的話,這傢伙就是再不願意也不能不給前輩這個面子,如此一來,光明正大和師弟獨處一室再也不是奢求了。
那廂如意算盤撥得震天響,而一頁書的瞳孔在蒼、談無慾之間轉了又轉,最後駐留在緊扣的手指上。
覺察到佛者的視線,談無慾才發現自己的右手不知何時又被掌心包攏,尷尬地用力抽回,不忘賞給蒼一記白眼。
遁入空門雖已數百春秋,一頁書卻絕非不諳紅塵情事之人,只是甚少過問罷了,也沒有哪個生了熊心豹子膽的後生晚輩敢拿情場上頭的恩怨擾他清修,兒女私情若是無礙於大局,他向來尊重個人的選擇及處理方式,而今眼見蒼和談無慾如斯親暱,素還真又笑得滿面春風,毫無淒楚之情,以為各自皆已經協調完畢,既然如此,局外人唯一能做的只有衷心祝福了。
「絃首,月才子功體尚未完全恢復,往後定有很多需要援手之處,屆時還請鼎力相助,早日使月華再展絕代風采。談無慾,定居道境後尚須繼續潛心修行,不可懈怠荒廢,假若有朝一日苦境又逢劫數,望你二人不辭勞苦,拯救蒼生於水火之中。」
「時機若至,談無慾自然義不容辭。」
「照顧無慾乃份內之事,敢不盡力?梵天的殷殷囑咐,倒令蒼深感失職了。」
「絃首莫要誤會,吾意不在指責,只是別離在即,一時難以放心。」
你一言我一語,三個人聊得好不愉快,一旁沒有插話的素還真卻笑顏僵硬,眨眼間由天堂跌入地獄,只感痛不欲生,一顆玲瓏剔透心瀕臨破碎。
師弟啊,你怎麼接前輩的話接得這麼順口?好歹反駁一下,說你沒有要跟人走啊!
瞇瞇眼的,什麼「照顧無慾乃份內之事」,師弟何時變成由你負責呵護的?越俎代庖,鳩佔鵲巢,是可忍,孰不可忍!
前輩啊,為什麼你要說這些話?為什麼用既開心又不捨的表情看著他們?為什麼一臉「他就交給你了」的樣子?為什麼一臉「千萬別忘記你還有另一個家」的樣子?為什麼一臉「你們一定要白頭偕老」的樣子?為什麼偏偏挑在這種時候出面主持大局?為什麼倉促做出決斷?為什麼不先問問做師兄的答應不答應?
莫非真是正義難伸,公理不存?蒼天吶!
人類最後的希望當然聽不到這些無語的控訴,正如同沒有發覺自己的及時到來再次為中原化解末日危機一般,素還真傻傻愣著不發一辭的原因,一頁書覺得他不過是為談無慾終於能過上安穩的生活而感動到說不出話來,再有嘛,約莫是臨別前必有的傷懷吧。
大家都能得到幸福,真是太好了。一頁書如是想著,由內心深處露出了欣慰的微笑。
事已至此,再難回天,大痛無淚的神人只能以僵硬的笑臉應付熱絡閒話的三個人,相看淚眼,無語凝噎,便縱有千種酸辛,更與何人說?
理性回復後,談無慾頃刻便將蛛絲馬跡拼湊起來,摸索出真相的七八分輪廓。
「『近日聽聞絃首不日就要返回道境,臨行前會至琉璃仙境話別』你私底下的行程,前輩如何知曉?」
「這個嘛……先講講你的推測吧。」開場已過,重頭戲來了,蒼暗忖著。
「你和前輩魚雁往返已經有段不短的時日了,是吧?」
「是。」
「所以說,前輩養傷的情況如何,你是了然於心囉?」
「是。」
「沒記錯的話,寫信給素還真的前一日,你先給前輩捎了一封信箋,對吧?」
「是。」
「你寫了什麼?」
「問候他大戰時所受的創傷有無惡化,復原程度如何,有無需要提供助力之處,大概就這些吧。」
「真、的、只、有、這、些、嗎?」
「信末提及欲登門拜訪琉璃仙境之事,並道『時機一至,或得晤面』。」老實招認,才有機會被判「其情可憫,其罪可赦」吧?
「接著你還很貼心地稍述一番出遊計畫,因為寫得太詳盡會引人疑竇,幾筆帶過才能發揮預想中的效果,對吧?」
鎮定的笑不變,本來就不以為自己的謀劃可以長遠瞞住無慾,而今之計,謹慎言詞方為應付此次答辯的上上策,「吾絕非刻意使詐,不過將自保之法先行準備,當然,能備而不用最好。」
橫他一眼,冷哼不止,「我來幫你還原情況吧。打從一開始你就包藏禍心地遊說我到這兒住上幾天,為了把被找碴的可能性降到最低,你先再三確認前輩已然無恙,接著裝作用漫不經意的口吻寫下出遊琉璃仙境一事,因為你料准了前輩雖然遠走他鄉仍惦記著群俠安危,痊癒後少不得要和素還真晤談近來的局勢,你的及時來函令前輩自然而然地覺得『反正遲早都要走一趟琉璃仙境,乾脆選在絃首做客的那幾天去吧,既能與素還真共商大局,又能和談無慾、絃首當面話別。』不費吹灰之力,用輕描淡寫的『時機一至,或得晤面』八個字讓前輩不知不覺間跳進你挖好的陷阱中,一出招就能使百世經綸乖乖被牽著鼻子走,閣下城府之深不亞當世任何梟雄謀士,真真令談無慾望塵莫及,低首拜服。」
帽子戴得這麼高,再懵懂愚蠢的三歲幼兒也知曉要辯解幾句,不然下場可是有得瞧的。所以蒼輕咳幾聲後趕緊道:「吾並無算計一頁書的意思。」
「是啊,是啊,是啊,你算計的對象一開始就不是前輩,而是素還真,天下人心知肚明,世上唯一能令清香白蓮不敢造次的只有百世經綸,為了挫挫素還真的銳氣,你才背地裡耍了這一手,誰讓他們的交情那麼好,好到一頁書要到琉璃仙境都不用事先打聲招呼呢?一頁書沒有知會,素還真沒有防備,輕輕鬆鬆打亂戰局的閣下只要坐收漁翁之利就好。所以說,不是算計一頁書,只是利用一頁書,對吧?」唇邊弧度上升,「喔,差點忘記要褒獎你的演技,前輩出現時,你驚訝的表情多逼真啊,一臉事先毫不知情的樣子,我都讓你給矇騙了,閣下將來卸去玄宗之首的職位時不妨認真考慮轉行去當戲子優伶,或者偶爾下場演出過過戲癮,在下敢以性命擔保,屆時定然高朋滿座,喝采震天。」
「事實上,一頁書會來得如此碰巧,吾也萬分意外啊。」這幾日他還在扳手指算時間,猜測一頁書何時會到,不想竟然撞上這時候,原本只想找個人來約束素還真,替己方增加些優勢,豈敢異想天開冀望一頁書倒戈?不料人才剛到,竟直接了當地說出那些具備關鍵作用的話--雖然出於誤解。正所謂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情勢進展出乎意料的順利,真的只能夠說天助我也了。
「閣下舌燦蓮花的修為當世罕尋敵手,難道與清香白蓮是失散許久的親生兄弟?我最後只問一句,設這個局的用意為何?」
勝負會這麼快產生,只能說素還真敗在與前輩太過熟悉,熟到忽略應該先行確認前輩的態度,因此下意識地認為前輩會一如往常般維持中立,偶爾睜隻眼閉隻眼地替自己幫腔,不曾想過前輩會有脫軌的行為。豈止素還真,他也暗暗詫異於前輩的祝福給得那麼爽快,再絕頂聰明的智者恐怕也算不出一頁書居然有不和素還真同一陣線的時候,蒼這一著下得大出眾人預想之外,又不得不承認下得萬分精巧,將老子「以奇用兵」的不傳奧蘊發揮得淋漓盡致,平心而論,以有心算無心,素還真敗得實在一點都不冤枉。
人人稱道品格高潔,胸懷灑落,清聖崇高的六絃之首笑得好不無私,好不無辜,好不無邪,「臨行在即,若能使日才子心甘情願將月才子的下半生交託給在下,豈非人間一樁美事?」
輕輕鬆鬆避過突如其來的拂塵攻勢,蒼的穩如泰山其來有自,畢竟這項拿手絕活是由他傳授給談無慾的,怎會不諳箇中訣竅?
硬將頰泛紅雲的人兒圈鎖在懷中,至於滿面春風的紫袍道士如何應付黑衣道者的推拒……則是另外一場較量啦。
這場私底下的質問銀鴒自然是被蒙在鼓裡的,所以絃首依然是幼小天真心靈中最浩氣凜然、正直高潔、完美無瑕的人。
銀鴒覺得很神奇,很開心,因為一覺醒來之後黑色怪獸變得一點都不恐怖。
吃著屈世途為了彌補她的心靈創痛特製的水晶鴛鴦糕,銀鴒快樂地聽大人敘舊,對新認識的一頁書前輩不時投以崇拜目光,不僅僅為了他嚴肅莊重卻不失和藹可親的氣質酷似一步蓮華與善法天子,更因為他背後熠熠閃亮的佛光照得昨天氣焰衝天、囂張狂放的黑氣變得虛弱無力,奄奄一息的樣子看得她都忍不住同情起來。
就像現在,明明笑著聊天,素前輩的黑氣卻不像昨天那般張牙舞爪的,反而垂頭喪氣地縮成一團,不但無精打采的,好像還很傷心,很難過,看起來簡直、簡直像……
丁點大的腦袋瓜當然不懂得甚麼叫人前笑人後哭,甚麼叫心頭淌血,甚麼叫強顏歡笑,甚麼叫有苦說不出,甚麼叫眼淚往肚子裡吞,不過還是能仰賴直覺,以精確的語彙描繪所見所聞。
「……像躲在角落裡畫圈圈似的。」
『他、他、他……背後……背、我,我……嗚!』
我的背後到底怎麼啦?是有妖魔鬼怪?還是會把人生吞活剝不成?這張堪稱打遍天下無敵手的笑臉不知曾經迷惑無數奸徒,卸下多少猾賊的心防,為何這小妮子偏偏不買帳?他們倆收養的孩子,天賦異秉亦在情理之中,毋須意外,可究竟是哪個環節出了錯?我怎麼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栽在她手上了呢?
……難道她比那些曾經呼風喚雨、烜赫一時的蓋世雄才更難纏嗎?
每當素大賢人用藹然可親、完美無瑕的微笑成功地坑蒙一個又一個野心家之後,那句話,那張怔忡不安的小圓臉總會不由自主浮現。
絞盡腦汁仍尋不得要領,沒有刻意做些甚麼的小銀鴒締造了任何不世奸雄都無法企及的紀錄──躍升為素神人畢生罕有的不解之謎。
這些,都是漫漫未來中會發生的事。暫且按下不提。
當前最緊要之事,莫過於不到一個時辰,師弟就要被陰謀家拐帶回道境,他構思過不少阻止之法,絕非無計可施,卻被絆在這兒,分不開身。
有鑑於清香白蓮的智慧、武功實在太過深不可測,此回意欲染指中原的各方勢力破天荒的決定攜手合作,先聯合次要敵人打擊主要敵人,再瓜分群龍無首的苦境山河。對於素還真屢次三番復生與詐死的經歷瞭如指掌的他們布下重重殺陣,奇門遁甲、詭異陣勢、稀世奇招、不世神兵如數祭出,務必要在今日終結一代神人的性命,不讓這個叱吒百年的傳說成為自己霸業上的阻礙。
於是乎,素師兄化去前方的掌氣,後方立馬一道劍氣掃過,化光飛馳不過數里又被攔下,不明邪光在頭頂、腳下閃爍,方圓幾里內全是夾帶暴戾之氣的陌生臉孔。
比起能否全身而退更令素師兄關心的,是自己能否及時趕到封雲山搶回師弟這個問題。隨著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於你來我往的對招中,流失的不僅僅是體力,更是耐心,更是理智。
你,不要以為風沙大我就會認不出來,和他一樣是瞇瞇眼,肯定是一夥的!
你,不准跑,還有你,一手拂塵一手持劍,一看就知道會與他狼狽為奸,哼!
你,和他同樣穿著紫色的的披風,定是一丘之貉,是他出的主意,讓你來拖延住我的腳步,好讓我無法及時阻止他的好事,對吧?
終於,在只剩一刻鐘的時候,殺紅了眼的素師兄仰天長嘯,蓮冠飛出,躍至半空,雲霧繚繞中,依稀可見騰騰焰光凝於掌間,聲勢震動天地山澤,傳聞中的名招驟然現世。
「怒火燒盡九重天!」
一聽沉穩的腳步接近,銀鴒開心地跳下石椅,本要踏出的步伐在見到絃首提著的盒子時生生壓下,然後小小的身子迅速縮到談無慾背後。
對那盒子的來歷猜出八九分的談無慾蹲下,綻出溫柔的笑,「麻煩妳先回去幫我們把碗筷擺好,這樣等會兒我們回家後就能快些吃飯了,好不好?」
忙不迭地點頭,像是逃難似地轉身飛奔而去。
今天銀鴒不似過去一般飛撲進自己的懷裡,蒼對此並不意外,在冷淡的打量眼神中不疾不徐地走入涼亭,將盒子平放。
「這是下午收到的。」見他沒有拆開的意思,遂問:「這是自你定居道境總壇後,素賢人送的第一份賀禮,不親自打開嗎?」
撇撇嘴,「禮嘛,也許勉強說的上;『賀』嘛,那可就不一定了。」
蒼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掀開盒蓋,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琉璃食盒,以及一個用白色襯衣紙托密密包裹好的不明物品。
數了數食盒裡頭裝著多少精緻點心,談無慾笑道:「這一定是屈世徒的手藝,正好,銀鴒今天『又』被黑氣嚇到了,它也許能有安撫的作用。」
加重語氣的「又」字代表無慾對他先前堅持投謁琉璃仙境的不滿,蒼豈會聽不出來?不作回應,只是惦量起不明物。
「不知素賢人的玄虛何在?」銀鴒躲在無慾身後,一定是被黑氣嚇到了,屈世徒製作的美食當然不可能會有問題,竅奧嘛,自然是另一樣物品。只是,這沒幾兩重的東西裡頭到底安置了多少機關?
解開繪有雲紋的包裝紙,不期然見到自己的臉孔與「蒼穹無盡」四個氣勢壯闊的大字。
「這是……」談無慾湊了過來,發現那是兩本書冊。拿起下方那本,封面仍是蒼的臉孔,題名卻是「滄海一粟」。
蒼隨意掀開書頁,這回是更讓他愕然的內容進入視域。
『任意妄為,恣肆遊戲,他完美的世界在乍見那一翩然身影時傾刻崩塌。只有自己知道,那一瞬間,他的心跳有多劇烈。那不僅僅是因為悸動,更因為悲慟。為何要相遇呢?為何要對一個永遠不可能配得上的人癡狂呢?他不想要這樣,他不願意這樣,所以狠心地揮下了手中的鐮刀,想斷絕自己的思念,想斷絕自己的執念。這世上,有誰明瞭傷害他的那一刻,自己的心也碎成片片了?
愛你愛到殺死你──死神傳人閻王鎖』
一個手持鐮刀、眼眶含淚的光頭被刷淡的身影上,摹刻著上述字句。
翻過一頁,密密麻麻的字詞訴說著他根本不知道何時發生過的事情。
愣了一會後,蒼又隨意翻閱,一個接著一個熟悉的面容穿過。
『早已不記得是從何時開始瀟灑不再,早已不記得是從何時開始輕狂不再。只記得滿心滿眼都是他,那個讓世界變得一點都不重要的人。本以為只要能與他並肩作戰,並肩品茶,並肩遊樂,今生就這麼過去了也無妨,他不明瞭自己的心意也無妨。可為何,連這麼卑微的心願也無法實現?徒然落得個淒風苦雨中孑然一身的下場……
半緣修道半緣君──劍子仙跡』
以雙眉緊蹙、面帶落寞笑意的身影孤單佇立山林之間為底圖,添上這些字句。
『龍乃飛騰九霄之神物,豈能為凡塵所羈絆?所以他身在人間,心卻不在人間,總是高高在上,總是睥睨著所有人,直到那和自己華麗的紫截然相反的道袍出現,他才明瞭這世上還有如此出塵的紫,如此悠然的紫,如此淡雅的紫。一舉手,一投足,莫不是無邊風情。然後,從此沉迷;然後,無力自拔;然後,身與心都不是自己的了。如果真的可以,若是你也有意,吾願一世與君同奏。
人生若只如初見──疏樓龍宿』
巍峨高樓上,翩翩君子優雅撫琴,一雙金眸承載萬千柔情,旁邊篆刻這些字句。
『一心清修,一心除魔,一心斬業。從來不曾想到過,只瞻仰著佛陀慈悲面的雙目竟然會映入一張俊逸澹然的臉;從來不曾想到過,自己居然也是需要被度化的眾生。世道多舛,亂世相逢,如何求得一生一世一雙人?只要能在大戰方歇時見他一笑,只要他能夠安然退隱,甚麼都不重要了,真的。所以,請將所有的罪孽降臨到我身上,而寬恕他吧,我佛……
深知身在情常在──聖行者佛劍分說』
搭配著的,是散近三千煩惱絲、靜靜打坐悔過的孤涼僧人。
這究竟是……素還真的葫蘆裡賣甚麼藥?兩兩對望,摸不出丁點頭緒的蒼、談無慾默默闔上書本,決定不再自尋煩惱,牽手回家吃飯去。
身在道境,二人自是不曉苦境如今的風雲變幻。
話說當日,暫時退居幕後的大師兄一直為自己不能阻止師弟誤入歧途耿耿於懷,嘔得心火上升,氣血不順,失眠了好幾個夜晚後,總算靈機一動,悟出妙計。
無慾會對他百依百順,言聽計從,全因不知他處處留情,只要掌握真憑實據,無慾自當慧劍斬情絲。於是自以為想出斬草除根之法、大喜過望的師兄連忙交代秦假仙,務必要把六絃之首的人際網絡仔細蒐羅一遍,弄得清清楚楚,不可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大師兄喜不自勝地發話下去,秦假仙聽了後卻滿腹苦水。
先不管絃首是否真的處處留情,要收集一個行事低調──即便名滿天下──的人的過往行徑,而且還是私底下的作為,談何容易?何況那些名字與絃首連在一塊的人,除了談無慾以外,誰不是泛泛之交?其中也許有一、兩個知己,但既然只是朋友,自然就沒有甚麼可打聽的嘛。
秦假仙當然沒有膽量對著宛若修羅、背後似乎燒著一股衝天烈焰的素還真說出這些話,但接下任務時,著實暗暗發愁了好幾天。幸虧天無絕人之路,素還真能靈機一動,秦假仙也能靈光一閃。
素還真壓根就不在乎真相到底為何,既然如此,他何必杞人憂天,非要變出一本風流帳來?只要把風行過的小道消息稍做整理就能交差了。
本來秦假仙確實只想敷衍了事,卻在看到堆積如山的資料後,靈光再度閃動。
八卦人人愛看,人人愛聽,人人愛說,但近幾年經濟不景氣,便是如斯熱門的生意也遇到瓶頸,銷路不佳,欲振乏力。其實也不能全怪客人不賞臉,市場太過飽和本來就會分散客源,何況捕風捉影的東西看久了自然心生厭煩,沒有新花樣,招攬不來生意也屬正常。
要解決這些問題,就要想辦法開拓客源,改變銷售方式。
怎麼開拓客源呢?世界上有一種人,明明對所有的坊間傳聞如數家珍,卻總裝出嗤之以鼻的樣子以凸顯自己的不同流俗,這種人吶,老惦念著薄薄的臉皮,不願紆尊降貴,買一本被世人貶斥為低級刊物的書。
所以秦假仙決定把手邊的資訊交給一群筆下功夫卓爾出群的文人,讓他們從其中取材,藉由書生的生花妙筆改編腥羶色,以文學為名,行八卦之實。只要外表是金玉,誰在乎裏頭是敗絮?
上冊命名為「蒼穹無盡」,意即牆頭數量眾多,連綿不絕,以蕩蕩白雲、壯闊河山為幕,映襯出一代牆王的懾人氣勢;下冊命名為「滄海一粟」,意即縱使囊括了這麼多人物,仍未一網打盡,以聳峙海崖上悠然撥弄琴弦的姿態,勾勒出六弦之首的俊俏風流。
為了有別於低級讀物,秦假仙還屏斥了以聳人耳目為賣點的一貫銷售手法,改走夢幻唯美路線,不惜重金,聘請一群丹青妙手,依據故事的發展,繪製出一張張神韻肖似、風格典雅的插畫,令人在欣賞緊湊的情節、動人的文采之餘,猶能藉著精美的圖案浸淫於故事的氛圍中。
一言以蔽之,花了大把力氣,千方百計,就是想昭告世人,這一次賣的不是未經證實的風傳,賣的是高級文藝,賣的是文人心血,賣的是取材於現實生活的再創作。
所以秦假仙也記得不能像八卦周刊似的一窩蜂上市,而要管控發行數量,這樣才能激起別人的購買、收藏慾望,讓這兩本書更有精品的聲勢。
當然啦,一個精打細算的商人是絕對不會虧本生意的,限量發行甚麼的只是宣傳噱頭,反正人民是健忘的,一年半載過去,大家忘記這個口號時,就能正大光明的再版,而且只要第一版打出口碑,再版時就能光明正大的提高價格,連本帶利賺回來。
這一次,不只愛看八卦書籍的人的錢要賺,自命清高的人的錢我也要賺!
智巧之星連退路也安排好了,若是不小心東窗事發,塘塞一句「我是照素還真的指示去做」就能推得一乾二淨。至於書中的主角們會不會被三言兩語輕易打發、素還真可否願意認帳、屆時中原是否會因此又導出一場腥風血雨……秦假仙正作著算錢算到手抽筋的美夢,就算睡到一半不小心滾下床照樣偷笑,被金山銀山盤踞的腦袋一時半會還顧不到這些問題。
按理來說,素師兄本該將秦假仙交上來的調查報告鉅細靡遺地看過,但正道又一次面臨危急存亡之秋,無暇把關;一方面也是因為實在等得心急火燎,耐性全失,只期望師弟早日識破那人用情不專的真面目,才讓秦假仙鑽了個空檔。
這一切,也許只能說是天意吧!
手中捧著的兩本書的誕生過程如何曲折,蒼、談無慾渾然不曉,對內容也一竅不通,當成笑話草草看過,只道素還真上一回復活時哪根神經沒有接好,又再沒事找事,完全沒有達到素師兄預期的效果。
飯廳裡,三份碗筷已經擺在桌上,談無慾將菜一一端上,蒼帶著銀鴒淨手,然後各自落座,一邊享用清淡佳餚,一邊家常絮語。
書房裡,兩本被冷落的書正遭涼風眷顧,啪噠啪噠地翻了幾頁,除了五絃四奇、藺無雙、一步蓮華、善法天子、襲滅天來、棄天帝、銀鍠朱武、伏龍先生……等等熟面孔之外,連慕少艾、羽人非獍、紫宮太一、葉小釵、佛公子等人也名列其中。
風勢漸弱,書頁失去擺盪的助力,微弱地翻滾幾回,停留在某一張彩圖上。
畫中人一身縞素,銀絲傾瀉,踽踽獨行,僅有一彎銀暉相伴,眸中似有無限水霧,無限思念,那捧心顰眉的姿態,活脫脫一幅深閨幽怨。
『遇見你之前,吾心中只有眾生;遇見你之後,吾心中……但,那是不能夠說出來的情思,所以只好含笑緘默,看著你走過行雲巫山,看著你留戀花叢春色,看著你脈脈執人之手。無法不心痛,怎能不心痛?只要吾在你心中有一席之地,只要你能記得有吾這位好友,只要……不是這麼告訴自己的嗎?為何輾轉難眠?為何夜不能寐?為何……吾總是忘不了你?
此情無計可消除──百世經綸一頁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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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這篇文章竟然寫了一年都還沒有寫完(淚),但總算來得及補上一段。
如果真的有蒼老大的牆頭總集出版,凌真很願意掏錢啊(笑)。
祝蒼老大生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