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共此時

　　好不容易將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娃兒哄睡，談無慾關上房門與蒼並肩同行，各有所思的他們皆保持沉默。
　　走了一段路後蒼停下腳步，用不太確定的語氣向不解回頭的月才子發問：「你真的有計可施嗎？」
　　挑挑眉：「這是在質疑談無慾的信用囉？」
　　眉峰聚緊了些，略感艱難的回道：「我只是想要確定一下。」
　　「我知道。」細細撫平眉間的縐褶，溫柔笑著：「能否再見一面對你而言亦極為重要，我不會在要緊事情上隨便拿話哄騙小孩的。」
　　一把抱住纖細的人兒，額埋進冷香散逸的肩，百感交加的蒼不知該說什麼才好，最後僅能無語了。
　　體貼入微的談無慾自然明瞭蒼的心境，所有矛盾的根源不僅僅來自於昭穆尊及尹秋君的叛變，亦由於蒼內心深處對他們的看重，背叛會重創他人心靈的原因，就是因為重視。
　　沒有重視，背叛所造成的損傷何至於刻骨銘心？因為重視而付出的信任被狠狠踐踏，誰都無法輕易原諒，但縱然遍體鱗傷仍懷著一絲冀望，這是最令談無慾心疼不捨的、也是蒼最可貴的特質。
　　絕不放棄重視的人，哪怕是被拒絕，心意更不會因為生死而有所更改。蒼的寬厚確實使自己的胸膛滿溢著暖流，可是見到他苦惱不已的樣子，總會忍不住想要緊緊摟抱住，撫平所有悲哀的傷痕。
　　天底下諸多律己甚嚴的好人常常活得比一般人更為辛苦，因為總是把別人該負擔的、不屬於自己的責任一股腦的往肩膀上扛，當他人出錯或者事情進行不順遂的時候就會開始鑽牛角尖，「如果我再多做一點」、「如果我做得再好一點」的念頭會在腦海中時時盤桓，不忍心責怪其他人只好責備自己，好人們向來用這樣的邏輯在自己身上加置一個又一個的枷鎖，直到喘不過氣倒地為止。
　　蒼也是這樣啊，苦惱於自己的不完美，想著究竟是哪個細節被疏忽了才走到如此悲哀的地步，若非自幼沉浸老莊之學懂得自我開解之道，怕是會永遠自問自答著根本沒有解答的問題，最終走上自我毀滅一途。
　　「『吾也許，從來就不曾真正認識過金師弟。』你曾經這麼說過，雖然親手處決了叛徒，但我猜你還沒有作出最後的結論，對吧？」
　　不介意蒼的沉默以對，談無慾更加使力抱緊靠著自己的人。
　　「沒有關係的，我也不清楚昭穆尊與紫荊衣對同修抱著怎樣的想法，可是至少明白他們是真的很關心銀翎的，光就這麼一點，就不能說他們由始至終都是虛偽的人。」
　　「我知道。」能夠確認金鎏影與紫荊衣曾經真心真意的對待過銀翎令蒼感到喜悅，多了一點連繫之處，昔日的刀光劍影便可少了點椎心刺痛。
　　遠颺的神智悄悄回到從前，淡然道：「我好似未曾告訴你，他們離世後，我再無機會和他們打個照面了。」疑惑的面容提醒蒼不該沒頭沒腦的就冒出了這句話，於是他繼續說下去：「午夜夢迴時偶爾會與故人重新聚首，包括師父、好友與同修，金鎏影及紫荊衣卻從來沒有出現過，哪怕是我徘徊於生死邊緣的時刻。」
　　呼吸突地成為很困難的事情，想到蒼對抗棄天帝的艱辛以及屢次身陷絕境，彼時失去的擔憂重回心房，談無慾硬是壓下鋪天蓋地席捲而來的絞痛，笑道：「你仍不願放棄他們也無妨，怎麼看待這兩個人是個難纏的問題，尋找答案的過程必然十分漫長且辛苦，可能苦苦思索終究無解，但無所謂，你想要怎麼做就怎麼做吧，我……呃……」有些羞，但還是想說出口：「我們一起想吧。」
　　聽著小小聲的細語，再見到懷中月亮雙頰泛紅的看著自己，蒼情不自禁的俯下身靠近唇瓣，緊密貼合。
　　痛入骨髓的記憶無法消抹，慶幸的是曾經的共通聯繫依然存在著，沒有被斬斷，發現這件事情的今晚，是值得紀念的雋永時刻。

　　捧著裝滿紙鶴的玻璃罐站在墓碑前面，圓滾滾的眼珠在波光轉動間散發出冀望的彩霞，特地起了個大早的銀翎並不介意日頭漸漸毒辣起來，一心只想與許久未見的兩位師兄再度重逢。
　　一邊等，一邊憶及往日共同品嘗過的悲喜，因炙熱陽光而生的汗水遍佈細嫩臉蛋，更有讓人心痛的濕潤緩緩凝聚在天真的瞳孔裡頭，眼睫眨動間水珠快速滾動，像是下一秒就會奪眶而出。
　　並非不明白當年金師兄和紫師兄莫名其妙失蹤代表甚麼意義，親眼見識過玄宗一夕變天的景象，她也與其他師兄姊一樣，只要想到堆積了滿坑滿谷的屍首心臟就糾結疼痛。每個相信他們的人的心口都被烙印下難以痊癒的傷疤，矛盾的痛楚時不時的在倖存者腦海中激烈翻湧，無法決定是否該原諒，因為誰都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夠對他們犯下的滔天罪孽釋懷以對。
　　無須掙扎的如今，心中卻無更加好受，也許玄宗過往之於金師兄及紫師兄來說只不過是早已棄置的回憶，也許無法像從前一般毫無芥蒂的相處，也許再見面只會徒增尷尬，也許重逢會是另一個殘酷糾纏的開始，也許美好只存在於自己的記憶之中了……
　　「可、可是、可……是，我……我、我、我想再見你們一面……」
　　即便有這麼多的也許，這麼多的不確定，這麼多無法被光陰磨滅的傷痕，還是想要再見一面。
　　因為對自己而言，不僅僅被背叛的痛苦是真實存在著，大家在一起攜手走過無數個春夏秋冬也是真實存在著的。
　　心沒有偏向任何一邊，彷彿被撕裂似的，無法只為相伴的往日時光大而化之的接納金師兄、紫師兄做的任何事情，亦無法只為叛變而悲憤。
　　交織的愛恨絞盡腦汁思考仍舊不知該如何是好，在被命運拖著向前走的時候想法難免有所改變，但渴望再會的念頭絲毫不曾動搖。
　　也不知道再次聚首究竟要做甚麼，問明緣由嗎？正式決裂嗎？重新開始嗎？甚麼結果都可能，只是見不到面，再多的可能性也全然無用。
　　「連再……見一面，都、都……不願意嗎？」微弱的啜泣聲夾雜著困惑，水氣朦朧了晶亮的眼眸，讓她看不清楚墓碑上刻著的名字。
　　女娃蹲下嬌小的身子掩面落淚，周遭綠蔭搖動不斷，枝葉沙沙作響的聲音掩蓋住了悲哀的呼喚，終於在晌和時分豔陽高照下，依稀可見的身形出現在模糊不清的視線中。

　　午膳後坐在炕上對奕的兩位道者都有些心不在焉，談無慾默默關注著紫影的一舉一動，蒼則偶爾抬頭看向門外，等待瘦小白影的歸來。
　　「別想太多了，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靜候佳音。」收拾著棋子，談無慾勸慰心神不寧的人。
　　「是啊。」吐出一口氣，蒼揉了揉額角：「也只能這樣了。」
　　托起帶繭的大掌笑道：「其實這雙手算巧了，下廚難不倒你，摺紙鶴也很快就能抓到訣竅。」
　　談無慾想到的法子其實頗為簡單，集合眾人之力摺了幾大罐的紙鶴，再讓銀翎拿著放滿金、藍二色紙鶴的玻璃罐到墓碑前乖乖站好等著他們現身，只交代了一句「不要讓昭穆尊和尹秋君曉得是我們教妳這樣做的。」
　　正視談無慾的紫眸閃著一絲不確定，語氣也透出憂慮：「動之以情，真的會成功嗎？」
　　「放一萬個心吧，換作別人雙橋之主或許可以沉住氣冷眼旁觀，但是對自幼呵護到大的銀翎，縱然鐵石心腸也難以視若無睹。」攤開微微泛出汗水的掌心，撫摸著曾被啄咬的食指：「他們可不是無情之人吶，反倒滿腔熱血，可惜他們的執著為何目前我們還不得而知。可是只要有情，就必然有可以被突破的心防。」
　　低笑，是因為放心，亦是因為無慾對自己的用心：「既有智冠群倫的月才子拍胸脯保證，蒼自然無庸多慮了。」
　　使勁掐了掐光滑的臉頰回敬打趣的話，知曉他七上八下的心情終於放鬆，談無慾的嘴角不禁跟著勾起。
　　「別忘了銀翎可是玄宗最厲害的角色哪，她一皺眉眾人立刻舉白旗投降，天上的星星都肯摘下博佳人一笑，我們不也是這樣嗎？只要她露出蹙眉捧心的樣子就沒輒了，什麼事情都願意順著她。」真是不禁要替自己的善良可欺嘆息：「昭穆尊與尹秋君當年不也俯首稱臣了嗎？因此我們應該要對她的魅力信心滿滿才是啊。」
　　被逗笑的蒼笑問：「他們會和銀翎說些甚麼呢？」
　　「嗯……這個嘛……」略帶倦意的靠在蒼厚實的胸膛，闔目思索：「與其想昭穆尊和尹秋君會說甚麼，不如考慮銀翎會想知道甚麼。我敢肯定她絕對會劈哩啪啦連環發問，他們則會視情況回答問題吧。」
　　「我想也是。」打橫抱起纖細的人兒放在榻上，輕柔攤開絲被，怕自己擾了睡意正濃的談無慾。
　　脫鞋上榻，環住溫度較低的身軀，蒼的眼皮緩緩垂下。
　　「他們三個會聊很久吧，希望銀翎不要重見師兄興奮得過了頭，鬧到三更半夜還不回家。」談無慾輕喃著，微弱的語音表明即將進入夢鄉。
　　蒼低低回道：「那也無妨，和金鎏影、紫荊衣在一塊，諒必不會出事。」
　　「等銀翎回來後再詳細問問他們聊了些甚麼吧。」
　　「嗯。」
　　「蒼。」
　　「嗯？」
　　張眼撫著蒼的臉，談無慾的口氣融入不可忽視的認真：「你許的願望一定會實現的。」
　　抱緊懷裡體貼的情人，蒼在羞紅的耳根說道：「謝謝你。」
　　一隻隻紫色鶴鳥吊掛在橫排懸梁下，因風邀請而款款舞翅展露美好姿態，在半空中晃蕩不止的群鶴翩翩飛躍著，正恍若一個一個跳動著的燦爛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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