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

　　40．学校

　　默然到学校报到的时候，已经是秋天。天气中含着重重的凉意，冬天即将到来。

　　前往大学城，是俞然送他去的。出院以后，他终于还是决定回家去住了。但默然并不认为自己已经和父亲合解了，只是，他真的没有勇气，把父亲送进监狱。这个和恨无关，也和爱无关，他心里明白，自己根本就没有那种狠绝的决断力。妈妈的死，终于稍稍远去了，一个月，又一个月，默然终于接受了现实，他注定只能得过且过。

　　关于那个盒子，他问过凌雄。凌雄对他说，如果你想拿回去，随时来拿，不过我这里可以保证它的安全和隐秘。默然果真被凌雄话里强烈的暗示性所打动，他想了又想，其实他自己也不想再看到那些东西，再让自己经历一次从生到死的心理考验。他自己很清楚：他很害怕，非常畏惧，这是他骨子里的懦弱所决定的。

　　大学城是一个特别荒芜的地方，除了大学宿舍区的中心地带，整个区都荒无人烟，开车好长一段路都找不到人影。俞然看到大学城这个样子，很是不满，再三再四问默然，要不要申请不住校，他宁可天天来送默然上学。

　　默然很坚决地拒绝了，他很不耐烦地催父亲赶紧离开——要开始新的生活，大学校园就是最好的起点。俞然替儿子买了好多东西，吃的用的，一一在宿舍整理好，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急着让俞然走，是因为今天他第一天上学，莫志也特地过来看他。他们一块在中心区那儿的快餐店吃了午饭，莫志絮絮叨叨教了默然好多在学校和人打交道的方法，比如上课怎么占领有利的位置，怎么不让老师注意地逃课，早上早操的时候怎么偷懒，并没有说什么情话。默然看着他啰嗦的劲，心里暗暗发笑。他不知道莫志带给他的温暖，是不是因为心里对他的爱，从来没有改变过，同时，就这样平淡地下去，就像两个最好的朋友，心中始终有一份情，最纯最真的留在记忆里。

　　“对了，默然。你身体不好，可以申请免跑啊，体育课也一样申请免掉吧！”莫志说着就拉默然，非要他立刻去找辅导员。

　　于是，他就遭遇了姚教授，一个四十刚出头的系领导。后来他才知道，人人都叫他教授，是因为他希望别人这样叫他，但其实他正在争取评副教授，这个称呼，还未实现而已。

　　姚明是一个很带有悲剧色彩的人物，他是大学本科毕业以后留校的，走了政工的路，打辅导员开始干起。干了几年，才发现走专业技术的路子更适合自己，于是转做教师岗位，开始兼一些课。但学术饭是不好做的，于是一路走来，边当导员，边念硕士、博士、边教学，忽略了通过仕途上进这条路。又过了几年，发现学术饭也不太好吃，同年的甚至比他年青的同事，好些一直念书上来的人，研究能力好、学术功底牢，成果出得又快又顺溜，比如和他同岁的凌雄。眼看着又差了一大截，于是又不舍得完全放弃从政的路。一来二去，三十大几了，还在人生的岔路上挣扎，很有几分落魄公子的味道。

　　人挣扎得太多，生活就会增加些坎坷，婚姻道路也十分不顺。人家介绍了众多各种背景各种条件的小姑娘，他一概看不上，左挑右捡，慢慢的开始有姑娘嫌他年龄大、性格怪了，最后竟然一连好几个姑娘家都看不上他。蹉跎几年以后，婚姻大事也成了老大难问题，一急之下，在学校服务中心，找了一个当服务员的姑娘。姑娘样子长得还不错，就是农村户口，也不是学校的正式员工。于是婚后几年，花尽心思，耗尽金钱，把妻子弄进大学系统内，又生了个女儿。

　　熬到四十，终于也熬成了处级干部，好歹提了教科院的党委书记，他正式放弃学术道路，准备一心一意在政途上发展了。回头一看，竟然已经把人生最好的时光折腾完了。事业没什么大的起色，女儿还是绕在脚边要糖吃的年纪，简直要长叹一声人生如梦，长叹之余，对于人生，还生出了几分不甘心和不平衡来。

　　凌雄是他顶顶不喜欢的一个人。不是因为凌雄曾经得罪过他什么，反而有几次，在他很尴尬的时候，凌雄很聪明地把话题引开，算是救过他的场。可他就是不喜欢凌雄能看透一切的那种了然态度，觉得这个人有时候过于有洞察力带来的体贴、理所当然的态度，透着一种无形的优越感，非常令自己厌恶，甚至产生压力，让他不自在，不舒服。

　　俞默然这个名字出现在他跟前的时候，他正在生气。因为每年都会有一些有后台的学生家长，以各种关系托人想办法做假证明让孩子逃避军训，偏偏又是凌雄打电话来托他关照默然，他心里更加不爽。不管俞默然是什么重要人物的儿子，凌雄凭什么对他提要求？他刚放下电话，手下的一个辅导员就跑来向他请示，说有个俞默然因为身体原因申请不上体育课、不参加早操。姚明一下子对俞默然的印象沉到了谷底，直接就把他打入了自以为是的特权阶级，批示辅导员在看到医院的证明之前，让俞默然必须早操。

　　默然听导员这样说，觉得无法理解，好像他为了不参加早操就特意说个谎一样。谁乐意说自己有病啊这不自找晦气嘛，他问导员，导员是高年级学生，心道这样的人多了，嘴上却说，这是领导定的，要不你直接找姚教授去。

　　结果默然就跑去找姚明。因为大学城离校本部非常远，姚明正坐上班车准备下车。默然跑上车，问谁是姚教授，车上的老师都相互认识，只是没听说过有个姚教授，面面相觑，不知道他要找谁。

　　“姚明。我找姚明。”默然补充道。

　　所有人全都异口同声地笑了起来，掺杂着善意的、恶意的笑声，让姚明非常生气。他不高兴地问：“你哪个班的？有什么事情？”

　　“我是大一心理本科班的俞默然，因为心脏不太好，不能参加早操。我不是骗你的，如果我去跑步发生了什么事情，你是不是能负全责啊？”默然不高兴地抢白他。

　　当着一车的老师，姚明直气得七窍生烟，指着默然说不出话来，然后他就气啍啍地下了班车，说：“你，给我下来！”

　　下了车，他把默然带到离车挺远的地方，一顿破口大骂，什么目空一切，不知天高地厚，无组织无纪律啊，什么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了，现在不教会你遵守国法校规，以后你就会贻害社会。

　　“总之，”他最后总结到，“就是俞默然你既然是这个学校的学生，你就得天天早起给我跑步，以后我安排专人监督你！”

　　“我可以去参加早操，可万一要出什么事，你能负责吗？”默然还追问他，弄得姚明更不高兴，他抬高声音说：“你这种学生我见得多了！告诉你，不可能出什么事儿。早操对你身体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不能跑步，你就慢慢走，出了事儿，我负全责！”

　　姚明咆哮完，转身准备上车。说时此那时快，默然突然捂着胸口往地上倒去，吓得他一把扶住，默然顺势靠在他手臂上，闭着眼睛急喘了一会儿，才慢慢缓过来，松开他的手说：“没事儿了，姚教授，刚刚那一阵儿有点难受，谢谢您啊！”

　　姚明再三问过他是不是真没事儿了，看他脸色确实恢复正常了，才放下心来。回身一看，大巴正好开出了停车坪。他追着大巴跑了几步，眼看大巴开远，气得跺脚不迭。回头再看罪魁祸手，默然早就跑没了影子，才知道自己受骗上当了。大学城是一个交通极为不便的地方，平时连个出租车都见不到的，姚明只好步行大半个小时，到地铁站搭地铁回城。

　　默然小心眼儿地耍了姚明一道以后，猫着腰转到屋子后头，看着姚明跑着脚追车，笑得直不起腰。一个人开心了半天，他才施施然地回了宿舍，一看，静儿正在那儿等着他，和宿舍其他三个男生聊得格外热烈。宿舍是按系和班来编排的，附近都是一个班的同学，开学两个月了，静儿早就成了绝大多数男生心目中的白雪公主了。此番大驾光临，不单默然宿舍的同学，就连他们开心地围他高兴地和静儿说了今天的事情，静儿哭笑不得，为他担心不已。

　　“你干嘛好惹不惹，非得去惹领导啊！你也太任性了默然。”静儿生活在学校大院里，早风闻过姚明是一个计较的人，而且她从小就被凌雄灌输了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的古训，对默然的做法非常不以为然。

　　“谁让他这么霸道啊！”默然说，“我又不是骗他，我有正当的理由啊！”其他的男生也在旁边七嘴八舌地附和着。

　　“这算什么大事情呀，我认识盖戳儿的同学，真不想跑，有得是办法达到目的，你非要弄得这么僵有啥好处？”静儿跺着脚说，“你以后少自作主张，只会把事情越办越坏。”

　　然后大伙儿就商量一块儿出去吃饭，默然说他是新人，应该请大伙儿吃饭，见者有份。于是就一起找了家餐馆，一桌子人吃了饭，大伙儿都觉得默然挺大方，人也随和，年青人相互间也不存在什么芥蒂，很快就打得火热，建立起了友谊。

　　第二天是心理学史，静儿不但替默然占了座位，还替他准备了一袋小笼包和一包牛奶。默然边吃边等，铃声响了，进来的竟然是凌雄，他俩都吓一大跳。因为凌雄早就不怎么上本科生的课了，咋一出现在他俩面前，实在是惊讶多于喜悦。

　　凌雄在讲台上，格外显得风流倜傥。他一上台，就说了个谜语：“小时候四条腿，长大了两条腿，老了三条腿。打一动物。”

　　“人。”底下稀稀拉拉有人回答。

　　“不错，答案就是人。那么，这个谜语，和心理学有什么关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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