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

　　14、留信

　　按计划，第一站停靠的地方是衡山。

　　“果然是佛门圣地，山也格外有灵气。”凌雄走出车门的时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车停在衡山上一座不大庙宇前面，前头正对着很深很宽的山谷，暮色中，还有几缕轻雾绕在谷中的松树间，景色宜人，很让人心旷神怡。郑彬打听过，在衡山上，借住庙宇，是饶有情趣的选择。

　　跟在凌雄后头，一个个走出车门的人，都显得倦意十足。莫志睡眼惺松，在车上他除了下车吃饭上厕所，几乎都在睡觉。默然和他正相反，在车上是根本不可能入睡的，一分钟都不能，所以脸上有几分憔悴，小身板摇摇欲坠。他想象中，老莫应该会细意安抚自己一下，可是他实在是不解风情，于是默然有几分怨恨地对着莫志眨眼睛，可是莫志没看出他眼睛里的意思，只是一边打哈欠，一边东张西望。

　　李清也是蓬头垢面的。

　　只有静儿和顾飞显得精神不错。静儿对着山谷深深地抻了抻懒腰，从斜背着的包包里掏出梳子梳理她一头又黑又长的头发，顾飞不动声色地站在他旁边，假装看景，其实一直在用眼角的余光盯着她梳头，心里摇得跟山中的树叶一样，但是面表上假装镇定。

　　静儿把头发拢到后面，梳成一个马尾，正要用皮筋扎紧，那条包着绒布的橡皮圈却从她手中溜走，掉到地上。静儿一手在头上抓着那条尾巴，一手想把梳子塞进包包，还没找到挎包的口，顾飞已经捡起那条橡皮圈，一手递给她，同时顺势就从她手里把梳子接过去了。

　　“谢谢。”静儿冲他甜蜜地一笑。

　　“哪儿的话，别客气。”顾飞被笑得心花怒放。静儿扎好头发，从他手里拿走了梳子，他都没停下。

　　年青人的这些情形都没逃过凌雄和郑彬的眼睛。停好车的郑彬，他走过去搭住默然的肩膀，喊莫志：

　　“小莫啊，你等会儿和默然睡一房间吧。你留意着点儿他哈。默然的妈妈可把他交给我了，万一出点啥事儿，她能把我活吞了。所以你得千万小心，默然身体可不怎么好，而且来之前还病着。”

　　莫志终于醒悟到默然的不快了。他走过来拉住默然说：“凌叔叔您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默然的。”然后低声对默然说：“累了吗？”

　　默然没回答。却轻轻地往他身边靠近了一点。

　　静儿梳好头发，也跑到默然身边，拉着他的胳膊喊着，“你看看，那些竹子多漂亮。”顾飞也靠过来，喃喃自语：“恒山如行，岱(泰)山如坐，华山如立，嵩山如卧，惟有南岳独如飞。”四个年青人并排站在一起，看得后面的李清直叹气：“果然是老了，看着他们我才深刻理解什么叫年青。我要去大哭一场……”

　　可是凌雄却没心情欣赏眼前的美景。路上休息的时候，他找了个机会，偷偷读了那封信。此时，他的眼睛根本看不到面前的景色，浮现出来的都是信里的那些字迹。

　　……

　　凌雄，抱歉给你添麻烦了。想把默然托付给你，我明说了吧，因为你也是个GAY。你们的人生，毕竟注定要艰难些，你是过来人，请引领默然，别让他伤了自己。

　　一个月前，默然和小莫，突然手拉着手，跑来和我说，他们相爱，希望我成全他们。要不是我曾经认识你，知道GAY不是洪水猛兽，我会吓晕过去。你知道的，我并不歧视你们这个群体，当初我帮助你，是因为真心的敬重你和林静杰的爱情，这一点你很清楚。

　　也正是凭这一点，我决定，对你说这个不情之请：请照顾默然。

　　说实话，我不是不彷徨的，可是我很快就释然了。最近发生了一些事情，让我想明白了很多，也看透了很多。唯一的儿子，我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对他什么期望也没有，就希望他和最平凡的人一样，平平安安地活到老，有人疼他，有人爱他。至于这个爱他的人，是男人还是女人，我突然觉得，这个一点都不重要。只要默然自己感到幸福就行。

　　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会忍气吞声的人。别人敬我一尺，我会敬他一丈，可是如果别人害我一寸，我也许会反击一尺。如果不是这个性格，这些年我也不至于爬到现在的位置。

　　尤其这个人，是我付出了全部的爱情的人。想起来真是绝望，我风光一生，竟然败给自己的感情，我被自己的爱给打败了。实在无法再站起来了。

　　好吧，不说我了。还是说默然吧。

　　默然是个糊涂的孩子，这些年被我保护得太好，对于害他的人，是基本没什么反击能力的。我从来没有这么恨过自己，早知道会这样丢下他，我当初就不生他了。或者早知道会扔下他一个人，就应该早早教他，如何防身，如何还击，如何认识人心。他什么都不懂，只会随心而动，服从天性，他要吃多少苦头，我想都不敢想。

　　那个小莫。实在是太聪明，懂得如何让默然对他死心塌地，为了他做生意需要本钱，傻傻地就跑回家和我出柜。凌雄，这个孩子太聪明了，也太能干了，如果他一辈子真心实意地对默然，我尽可以放心，他一定不会让默然吃亏。最怕他三心二意，太精明，我反而不放心了。

　　这孩子看上去非常懂人情世故，知道人生冷暖，他像只野外生存的狼一样，习惯了为生存不择手段。我不想过早判断他适合不适合默然，遗憾的是，可惜我没时间亲自去考察他。

　　请你费心，观察下这个男孩子到底是不是真对默然好。我相信你的眼光，如果不对，千万想办法分开他俩，趁一切还有机会。别让那些小人伤害默然。

　　你当看到，我有多么信任你。与其说是信任你，不如说是信任几十年的友情，还有对你的了解。请别让我失望。

　　……

　　那封信甚至没有落款，没有抬头，只是一张匆匆用A4纸打印的普通信件而已。凌雄却觉得非常不祥，感觉像绝笔信一样。看信之前他极端不安，看信之后，不安变成了极端的恐惧。他不断用手机拨打张薇的电话，那边则是永远的不接听。

　　好几次，他都想建议郑彬调头回G城，总是在快要开口的时候犹豫，不知道这个时候让默然回到张薇身边，是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在不了解事件真相的时候，也不好和郑彬说什么，虽然凌雄一次次想冲口而出，让郑彬法院和公安的朋友帮忙去打听一下……天晓得，万一张薇有什么事情，这样做说不定会直接害死她。后来默然接到了张薇的电话，而且说的都是他们到哪儿了、身体有没有不舒服之类的特平常的话，才让凌雄确信那边没发生什么事情、张薇只是可能有些烦恼，又不太想听他的电话而已。

　　山上有如星辰般密布着的许多庙宇，不但开放给游客参观进香，而且允许游人借宿。名为借宿，其实住客都会给庙宇捐上几个香火，权作宿费。郑彬想必给人留下了非常虔诚的进香人的印象，而且出手阔绰大方，一挥千金，庙里的住持特意出来，隆重地给这一行人施礼，并招呼一个年青的小和尚好生招呼，带引他们先到斋堂用餐，再到客房下榻。

　　庙里供人借住的客房，条件着实是很差。但一排的木板房间围着个天井，房间门口全都对着四边合围的走廊。木头的地板走起来噔噔地响，听来也颇具风味。顺着木头的连廊走下去，一条条的廊柱慢悠悠地经过身边，像老电影的胶片，倒有几分仙气缥缈中的凝重感。郑彬住了第一间，第二间特意地安排了莫志和默然住。凌雄在第三间房间门口停下的时候，看顾飞还傻乎乎地跟着静儿他们一直往前走，就喊住他，让他和自己合住一间。最里头的一间，是李清和静儿一起住。

　　那几分厚重肃穆的感觉，瞬间被几个年青人打破了。放下行李，顾飞就忙着敲打墙壁。左边敲完，又来敲右边。左边不知道是默然还是莫志，也咚咚地敲打着墙壁回应他。右边的静儿，则是用狂喜的尖叫来回应的。然后那笑声渐渐弱下去，凌雄想肯定是静儿笑得软了，跌到床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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