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泪

作者:水灵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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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烛泪


      清晨,梳好妆,穿上红红的嫁衣,乘上大红的花轿。没有奢华的排场,抬轿的是村里的兄弟,引轿的是自家的姨娘,接轿的是那个青梅竹马的好哥哥。

      无数次的梦境,今日终于成了现实。躲在盖头下,小翠低垂着头,满心欢喜。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礼成——”

      海边的小村,仍旧保留着古老的婚礼仪式。司礼的长辈,拖长声音,这对新人在众人的注视下,结为夫妇。

      礼成,新郎方大海注视着新娘的盖头,眼神充满柔情蜜意。轻拉起两人手中的红绸,方大海引着新娘走向洞房。

      方家并不大,新房距离前院并不远。方大海将小翠安置好坐在床边,轻声对着新娘说:“我先去前面陪客人了。”

      顶着盖头,小翠微微点头,话语中掩着笑意:“别喝醉了哟。”

      方大海但笑不语,离了新房回到前院。

      小翠坐在床沿,远远听着前院的嘈杂。红红的盖头下,只看得到自己的红裙和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手腕上有方家作为聘礼的碧玉手镯,据说那是方家的传家之宝。

      坐了一会儿,小翠掀开了盖头,打量起了这间新房。方家并不富裕,在小村里面只算得上中等水平。传说方家的祖上也当过官,但是,再厚的家底,传了几代下来,还是渐渐衰败了。到了方大海这一代,便也就是海边上一个普通的渔民之家了。

      小翠伸手抚摸墙上的大红喜字。想起自小与大海的青梅竹马,无数次在梦里当了大海哥的新娘,如今总算成了真。四周的红烛,床上红红的帷幔,将这新房映得红红的,一片喜气洋洋。鸳鸯戏水的枕套是小翠一针一线绣的。阿娘说了,新婚的时候,枕上新娘亲手绣的枕头,就会幸福美满一辈子。

      床对面靠墙的桌上,摆放着两个酒杯,一壶酒,小翠知道,那一定是交杯酒。还有枣子花生桂圆等果子,谐了“早生贵子”的音,是新房里面一定要有的。想着这些,小翠不免让那抹红晕上了俏脸。

      天色已然暗了下来。一路的奔波,繁琐的礼数,心里的兴奋掩盖了腹中的饥饿感,到得终于可以一个人歇歇了,不免觉察到饥肠辘辘。于是小翠也不客气地拿起了桌上的果子。外间依然隐隐传来嘈杂的声音,宾客觥筹交错的景象仿佛就在眼前。

      吃了些果子,小翠坐到桌边的凳子上,只痴痴盯着桌上红红的烛台。烛光稳稳的,偶尔颤动下。溶化的红蜡沿着烛壁悄然滑落,在光滑的烛壁上留下一道痕迹。

      不知过了多久,外间的嘈杂声突然大了起来,伴着有些齐整的声响,只不知是什么引起的,片刻之后竟然悄然无声。稳稳的烛光,似乎也跟着这些声响摇晃了些。小翠心下不觉隐隐有些不安,这样的声响,意味着什么?不是说仗都打完了么?怀着好奇,小翠探出个头,朝着前厅方向张望。

      这一望,小翠不由一惊,这是哪里来的兵?看这装束不算太齐整,甚至可以说有些狼狈,但是,为首的那几个,似乎依然飞扬跋扈。更重要的是,他们有枪,枪口不是朝天,而是向着前院,朝着赴宴的村民。

      小翠自新房转向后院,却发现,后门的门缝里,也隐隐透出火光。难道被包围了?可是,为什么?方家一来无钱,二来老老实实本本分分过着日子,怎么可能会惹上当兵的?今日方家娶媳妇,几乎是邀请了全村的乡亲来赴宴。这一围,几乎就将全村的人口都围在了方家。小翠想破头也想不出原因,只是心跳加速,愈发紧张起来。

      小翠自后院进入与前院相连的堂屋,视线找寻着新婚的夫婿。村民专注于前院官兵的动静,生怕那黑乎乎的枪口走了火,官兵则是来来回回踱着步。于是,倒也没人注意到悄悄进入堂屋的新娘。寻来寻去,小翠终于看到了那个身影,一颗心也稍稍安了下来。

      只见那似乎是为首当官的,年纪并不太大,一身土黄的军装一丝不苟,远远看不太清楚长相。只见他来来回回踱了几圈之后,终于开了口:“□□窃取天下,我党国决定退守台湾,再伺机光复大陆。在这之前,希望诸位中的青壮年能够加入到国军的队伍中来。将来,大家都是开国的功臣!”说完,一双略有些疲惫的眼环视了一圈。村长似乎早就被叫了出来,现下正站在那军官身旁。虽说是站着,但是眼中流露出的焦急也尽数被小翠收在眼底。

      早听说三大战役之后,所谓的“国军”溃不成军。据说那头头也早就自重庆奔到台湾。而今这队当兵的自称“国军”,想必也是要撤到台湾去的。只是这口口声声说要“征兵”,那岂不是有去无回?小翠一时心绪纷繁,一颗心跳得咚咚咚,仿佛要从这胸膛奔出去似的。而那黑乎乎的枪口,充分说明这分明就不是“征兵”,而是明目张胆的“抓壮丁”。天哪,新婚的夜,难道就是一辈子的离散么?小翠紧紧贴着身后的墙壁,一双手紧紧抓着衣角,双眼痴痴望着还戴着大红花的丈夫的背影,眼角不觉已经湿润。

      听了那长官的话,众人一片沉默。村长抹了把额头的细汗,颤声问道:“那个,长官,这征兵是自愿的吧……那……乡亲们,有愿意加入国军的就站出来吧。”

      一分钟,两分钟,都仿佛如年的煎熬。没有人站出来。也许还有一丝的侥幸,刚刚村长似乎故意将“自愿”二字加重。但是,沉默很快就让长官打破:“为党国效力那是至高无上的光荣,相信在座的乡亲们应该都没有异议吧。”讲得很慢,但是不容置疑,如炬的眼神扫了一圈,如狐狸般狡黠,如鹰般锐利。

      “海哥……”紧绞着衣角,小翠在心底呼唤。她感觉得到,海哥的身体在颤抖,很细微,只有她知道海哥的心底也如浪潮般翻涌。怎么办?怎么办?会过去么?会过去么?明天还能和海哥一起出海,看那初升的朝阳么?

      泪水无声滑落,湿了面颊,花了红妆。

      “村长,还愣着干嘛?咱们这就上路吧。15岁以上40岁以下的,还劳烦村长清点一下。”讲得是彬彬有礼,一个“请”的手势,却似是伸向无尽的深渊。

      “长官,当不当兵,要看本人愿不愿意。您看……”

      “不必多说,今天这里的15岁至40岁的,要么跟我走,要么就别想走出这扇大门。”

      “你们不能这样,这是明目张胆地抓人,难道你们就没有王法了么?”村长闪身挡在那长官面前,一手指着青天,一面义正词严。

      “哈哈哈……王法?”那长官,貌似悠闲,轻轻拍了拍村长的肩。“这纷扰的乱世,还谈什么王法?好了,别折腾了,让大家都跟我走吧。”说完,转向还坐在喜筵上的村民:“15岁到40岁的,都请出来,到这边来登个记吧。我知道,大家心里一定舍不得,我们来得太突然。时间不多,还望大家原谅。人,今天我一定要带走,我不希望伤害大家,所以,还请配合一下。”

      又是沉默……

      “没人动是吧,那我就一个个请吧。”说完,走到比较靠近的一桌,拉着一个青年就走。青年旁边坐着一位少妇,看样子是青年的媳妇。她不顾一切地拉着青年的另一只手,使劲摇头:“不行,不可以……求求你们,放过他吧,我们刚刚有了孩子。孩子不能没有爹……不能没有爹啊……”一双大眼睛巴巴望着那长官。只有一瞬,那长官似有不忍,但是,也只在一瞬间,长官恢复了强硬,拉着青年的手没有丝毫的松动或是犹豫,只是暂时站在那里没有移动。

      “你都没告诉我呢。”青年轻声说。本是天大的好消息,本应该欢喜,可在此情此景,竟是让人倍感心酸。面对黑洞洞的枪口,青年只能挣脱少妇的手,温柔抚上少妇的脸颊,将那泪光抹去:“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孩子。瞧你,又哭了,不好看的。”再看向旁边的两位老者:“儿子不孝。”说完,就跟着那长官登记去了,只剩下媳妇和公婆抱头痛哭。

      一切看在小翠眼里,抬手抹去脸上的泪痕,从怀里取出随身带的小镜子,简简单单理了理乱了的妆容,再顾不得什么礼仪,一步步走到了新郎官的身边,轻轻唤了声:“海哥……”

      早就僵在那里的方大海听到小翠的声音,一时激动,将小翠紧紧拥在怀中。彼此感受对方的心跳,一下一下,很快。

      “我们还没有喝交杯酒呢。”小翠轻轻推开大海,就在他们旁边的桌上找了两个杯子,满满倒上两杯酒,然后递了一杯给大海,自己拿起一杯:“来吧,喝了这杯。无论如何,我们也要个圆满。”

      大海没有回答,只是痴痴看着小翠,然后两人将手臂交错,仰头饮下杯中酒,便是今生今世患难与共的承诺。

      放下酒杯,小翠轻轻依偎在大海怀里:“海哥,今天有星星呢,刚刚我看到的。”

      “我不会忘记的,那天就在那片星光下,你答应要做我的新娘。”

      “可惜我们还没来得及有孩子,看刚刚那位姑娘,好歹有了孩子,有个念想。”

      “没有也好,将来再找个好人家吧,不用等我。”

      “不要,我就等你,今生认定了你。我们堂也拜了,交杯酒也喝了,我就是你们方家的人了。”

      “翠儿啊……”伸手紧紧握住小翠的手,感受彼此手心的温度。记下来,记下来,哪怕只有片刻的温暖。

      一个接一个被带走,痛哭一声高过一声。亲人的手怎么也敌不过漆黑的枪口。活着,才能有希望,哪怕天各一方。

      终于,抓丁的人来到了大海与小翠的面前。这时候,小翠才终于看清了那长官的脸,那是个成熟男人坚毅的脸,甚至让小翠多少觉得有那么一点点的正义感。可是,正义的人又怎么会胡乱抓人?当真是人不可貌相。小翠冷冷盯着那长官,将大海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只剩下新郎官了吧。虽然有些残忍,但是,上头的命令是不漏掉一个,所以,请吧。”

      方大海放开小翠的手:“对不起,翠儿。”

      “你没有对不起我。”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放在大海的手里:“做好很久了,一直没有给你,就想在今天给你。可是,想不到刚刚成婚就要分开了。带着它去吧,代替我陪着你。”

      大海的母亲早已哭成泪人,大海的父亲除了在一旁安慰,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最后的当头,只搀了老伴,来到大海身边,一时无语,惟有老泪纵横。

      大海跪地磕头:“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爹娘保重。”磕完头,大海站了起来,然后转身,不再回头。

      任泪水无声地流,就这样望着大海的背影,直到走出这个大门,消失在视线。然后那些当兵的也退了出去。天上的星星还是很亮,跟那晚一样,可是,这片星光将来只能一人独赏。

      一天的劳累,折腾,突如其来的变故,小翠再无力支撑,直直地就倒了下去。

      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红色的帷幔,大红的喜字,红烛还有点点残泪,这里是和海哥的新房。可是,到头来,这洞房花烛夜竟是只有自己一个人。拖着一身的疲惫,小翠还是起身梳妆。

      前院的杯盏还来不及收拾。一张干净的小桌上摆了些简单的早点,是一小锅的粥。看来公公婆婆已经起身了。

      来到公婆房门外,可以隐约听到两位老人家细细碎碎的声音。

      “他爹,还是让翠儿回去吧。大海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咱们方家不能这样把人家姑娘给耽误了。”

      “说得也是,回头你去跟翠儿说说吧。大海走了,这将来啊,也就咱俩了。这辈子,跟了我,你快乐么?”语尾微微有些打颤。

      “老头子,说什么呢?我是贪慕荣华的人么?活着,求个心安,跟你在一起,我很踏实。大海走了,不能抱孙子,多少有些遗憾。但是呀,你还在,就好。”

      门外的小翠,脸颊不觉湿了。双眼早就红肿,可这一把的辛酸,止不住泪流。

      “爹,娘,别赶翠儿走。进了方家门,就是方家人,我是方家大红花轿抬进来的媳妇儿,哪有回去的道理?”冲进房间,小翠一骨碌跪在二老面前,一双泪眼巴巴望着两位老人。

      “孩子,快起来,别这样。”方大娘赶紧扶起小翠。这打小的情分,她看在眼里,这份刻骨铭心,她懂。这般情境,若是年轻的自己,是否也会这样执拗?

      “翠儿,有你来当我们的媳妇儿,我们高兴啊。但是,如今大海这一走,还真不知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上一面。我们也是为了你好啊。”方老爹语重心长。

      小翠摇了摇头:“爹,娘,既然海哥都被抓走了,我回去又有什么用呢?又怎么可能还有……大概也只剩一村子的寡妇了吧。家里有嫂子,我爹娘有人照顾的。海哥是独子,我怎么能走?”说着,低下了头,语气却是坚决:“媳妇儿这颗心早就给了海哥,也再容不下别人。再说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再回去,我又要怎么见人?”如串儿的泪珠儿哗啦啦直往下掉。

      方老爹只在一旁叹气摇头,方大娘抚着小翠的背,说道:“孩子啊,从今往后,你不是我们的儿媳,就当我们的女儿吧。你的心意,我们明白。大海要回来,我们还认你作媳妇儿。要是不回来了,如果还真是遇上好男人,我们也就认了他做女婿。你说这样好不好?”

      小翠微微点头,哽咽着说:“什么好男人的话,还请爹娘不要再提……让我在这里等海哥……也就够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每天太阳从东边升起,望不到尽头的海面,映着金色的霞云。海边的姑娘望着东方,隔了这湾浅浅的海峡,心头坚信——我在这头,海哥在那头。

      每夜,小翠都点上红红的蜡烛,新房的囍字舍不得揭下来。一切都是那天新房的布置。

      红红的烛光中,依稀看到海哥的容颜。

      渐渐地,大红的囍字褪了颜色,卷了边,脆弱不堪,轻轻一碰便似要掉下来。大红的帷幔反反复复洗掉了颜色,也泛了白。镜中的容颜也渐渐青春不再,鬓边也有了丝灰白。只有那红烛,还是那样鲜艳。每晚每晚看着这摇曳的烛光,红红的烛泪沿着烛壁滑落,留下的还是那一道痕迹。

      等了多久了?小翠都变成老翠了。小翠对着镜子,笑了笑。手抚上那面镜子,岁月无情,终究刻下了印记。再见的时候,海哥可还能认出翠儿?

      终于有一天,有人来了。是一位老人,很精神。老人从行李箱里面拿出了一个白色的坛子放在桌上,坛子上挂着一个小小的香囊。香囊早就不香了,甚至还显得破旧,但是当年装进去的香料还在。

      “这是……”小翠一脸不解,想得到答案,也害怕得到答案。

      老人叹了口气:“当年我从这里带走了大海,如今是送他回来。”

      小翠闻言,瘫坐在凳子上,伸手将那坛子抱在怀里,泪水簌簌而下:“这就是我的海哥么?三十年了,你终于回来了……你知道么?爹娘两年前都去了,我一直在等……一直在等……为什么?……我们的新房还是原来的样子,可是你……我等了三十年,怎么会是这样的结果……”

      老人在小翠对面坐了下来,徐徐道来:“大海去了有些年岁了。那个时候,他们一直想逃。这湾海峡并不太远,对于精通水性的人而言,要游过来也不是不可能。但是,军队里逃兵就要枪毙,尤其是那个紧张的年代。”说到这里,老人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是我抓他们过去的,我始终记得那天的婚宴,那天乡亲们撕心裂肺的哭声,还有新娘冷冷的目光。当时我就想,我要保他们周全。可是,到底事事不能如我所料。我只能保留着他们的骨灰,等到有一天能够送他们回家。”

      小翠哽咽着,不停地抽泣,已然不能言语。

      “大海也算是回家了。唉,我也没想到当年漂亮的新娘子一直等着他。好了,我这就告辞了,还有好些个我要送他们回家呢。”说完,老人就起身拉着行李箱出了门。走出十来步,老人回头看了看这小屋。当年,就在这里,就是自己带了大队人马从这里抓走了这个村庄几乎所有的青壮年。如果那个时候,放他们一马,虽然自己可能会受到处罚,但是,大概就不会有那么多悲剧上演了吧。可是,那个时候的自己笃信了党国的信念,以为过不了多久就能从台湾反攻大陆。谁知……没有人能算得了命运。他自己也是,心爱的姑娘当年到底没能跟他一起走。带着满腔的遗憾,老人迈开了步子——走吧,你们都该回家了。

      小翠将大海的骨灰安葬在爹娘坟墓的旁边,立了碑。碑前,小翠点燃了红烛,烛光摇曳,烛泪在烛壁留下丝丝痕迹。小翠的发已然全白。

      几天之后,有人在一座墓碑旁边发现了一位气绝多时的老太太,额角是早已干涸的血迹。老太太手中紧紧拽着一个很旧很旧的香囊,还有一张字条——请你将我与这墓主人葬在一处,我就是那立碑的人。

      看那碑文——伉俪方大海李翠云之墓,李翠云立。
      碑前,还有红烛的点点残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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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红烛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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