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沉

　　过了个中秋，为了避开国庆的人潮，与世隔绝般度了几日后，总算是到了践了半个月前去海洋馆的约的时候。

　　在约定见面的大排档前，顾屿只见着了林辙一个人，走上前时不禁有些疑惑：“予婕今天怎么没来，不是说一起么？”

　　林辙摊了摊手：“不知道啊，鸽了我们，最近也经常往外跑来着，合理怀疑她谈恋爱了。”

　　三人行变两人行了啊，顾屿暗自咂摸了一下。

　　面上却是没显出什么异样，他笑着看了林辙一眼：“这么八卦呢，你个哥哥这么尽职，管得挺宽。”

　　“哪能呢。”林辙拉着顾屿在一家大排档的桌前坐下，接过了阿姨递来的菜牌。

　　名不正言不顺的，哪轮得到他讲话。

　　顾屿看得明白，却也没多言，只是由着林辙一股脑地把店里的烧鸡炒粉蒜蓉生菜几个招牌菜一股脑点了，见他还想再勾份排骨，他才赶紧伸手拦了人：“吃不下这么多，够了现在。”

　　林辙这才停了手，将单子递给了经过的阿姨，然后腹诽道：“小鸟胃一样，也不知道吃什么长这么高大的。”

　　顾屿笑了一下，轻车熟路地从口袋里摸了个药瓶出来，就着桌面上的茶水囫囵咽了几粒药下去，然后朝林辙晃了晃药瓶：“过奖过奖，钙片吃得比较多吧。”

　　时逢国庆，店里的生意火爆得很，好一会儿菜才全都上齐。

　　林辙夹了块鸡肉，蘸着旁边的酱碟随口问道：“我记得听奶奶说你会做饭？我什么时候有机会吃上吗？”

　　“桌上这些还喂不饱你呢，这就想着锅里的了？”顾屿在边上夹了片没沾上蒜泥的生菜，就着盘子里的炒粉一起送入口中。

　　“那可不。”林辙笑了笑，拿了双没用过的筷子把那盘生菜上边铺着的蒜泥拨到外面来，“现成的蹭饭机会当然不能放过。”

　　烧鸡顶上一层皮被烧得香脆却不干涩，底下鲜嫩的鸡肉混着酸甜口的酱汁在舌尖上溢出了极致的口感。

　　顾屿望着他笑了一下，靥足地抿了唇边的酱汁：“有机会给你做，不过先说好，比是比不上这种美味的，但你到时候可得一口不剩的全部吃掉。”

　　林辙的视线莫名的就落到了对面那人被润得微红的唇瓣，然后又略觉冒犯般移开了目光，应道：“那当然，做饭的人是上帝，你让我把碗舔干净都行。”

　　“好恶心。”顾屿抖了几抖，装作“yue”了一声，然后又乐不可支地笑起来。

　　短暂地静了几秒，后桌的人声便断断续续地落入了耳朵里。

　　其实他们都没兴趣去将几个听不清晰的词语拼凑出完整的意思来，却一道在听到了“同性恋”这个敏感的名词后集中了注意力。

　　“那小子他妈的果然是有娘生没娘养的，同性恋玩到老子头上来了，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什么肮脏玩意儿。”

　　西装革履的，嘴里吐出来的尽是些不入流的脏话。

　　顾屿也仅是面色滞了一瞬，便像是什么也没听到一般继续动起筷子来。

　　林辙紧了紧拳，实在听不下去这么些恶心的词汇，他才刚站起身来，那边的顾屿便伸了手过来覆在他的手背上，安抚似的轻拍了两下。

　　但明明这种时候应该被安抚的并不是他。

　　他见顾屿唇角勾了个笑，淡声道：“我都没急眼呢，淡定点。”

　　热意透过温热的掌心传了过来，理论上来讲十月的头头早就是秋天了，但这夏就好像舍不得离开似的，依旧惹人汗流浃背。就是这么燥热的时节，被触摸的感觉愈发强烈，林辙抿了抿唇，盯着那人的修长的指节，却不想离了这热意。

　　但顾屿当然不会遂了他的愿，须臾间便此地无银三百两般撤了手。

　　林辙蹙了下眉，还未答话，便听顾屿笑着道：“说就让他们说去吧，也不能掉块肉，没必要节外生枝。倒是小辙同学，什么时候还爱打抱不平了。”

　　带着份亲昵的调侃。

　　然后他才夹了几片被林辙拣得干净的生菜，送入口中时顿觉神清气爽了许多。

　　这种街边档真实地藏着许多人间美味，有温情有感动，但也生长着这么一些乌烟瘴气的东西。

　　气吗？当然气。

　　但他们也不过是两个普通学生罢了，又不是肥皂剧里闪闪发光的男主，没那能耐掀了桌子揪着坏人的衣领一顿胖揍抑或是跟他说理。

　　能怎么办，无非就是憋着。

　　林辙不知道这口气顾屿咽下去了没有，当事人不是他，这会儿他却无端为顾屿觉得愤怒委屈。

　　他放了筷子瞧向顾屿，对方刚扒完盘里的最后一点炒粉，这会儿正寻觅着纸巾以擦去唇上沾着的那点油脂。

　　神色如常的模样，像是早已习惯了这些无端而来的谩骂。

　　而林辙明知什么样才是符合人性的，但也就只能紧了拳无力改变。

　　比以卵击石更苍白得多。

　　刚好卡着开馆的时间点的缘故，他们错开了游玩的高峰。在S市这样人流庞大的城市，总算免了没在国庆期间被挤成肉饼的罪，馆内的人甚至说不上多。

　　入口处是雕刻精致的石壁，乍一看门面很小的样子，往里走才生了种别有洞天之感。宛如入了桃花源后的豁然开朗之感。

　　三面都是玻璃墙，潺潺水流声时常流入耳畔，除了偶尔飘来的感叹声以外便只余下了一种难得的静谧，环顾四周，真实的像是置身于一个海底隧道。

　　还未至深处的缘故，入目只能见着些五彩斑斓的珊瑚和偶尔游过的小鱼儿。

　　虽然是第一次来这种场馆，新奇归新奇，两个人倒也没能跟其他参观者一样生出拍照留念的心思，不一会儿便走完了第一个馆。

　　再往里走便能看到鱼群聚集着等待着投喂，一墙之隔内的流水被流动的鱼激起了些许微弱的水花。

　　太多条鱼了，而且也不是他们平日时常见着的如金鱼那般的观赏鱼。鱼嘴开合着吐着泡泡，眼睛瞪得也圆得很。

　　到了这儿才慢慢生起了不适，林辙看着凑向玻璃墙前的几条鱼，那种逐渐放大密集的恐惧感令他瞳孔瑟缩了一下，他不由得猛地朝后退了一步。

　　“怎么了？”顾屿眼疾手快地到他身旁扶了他一把，抬眼便见林辙额头上出了层细密的汗，再看看林辙的脸色，不禁蹙了蹙眉问：“不舒服吗？”

　　林辙缓了口气，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就是有点看不得它们，太真实了，有一种置身深海的恐惧感。”

　　“要不别逛了，出去吧？”顾屿环顾了一下四周，觉着这儿大概不太适合林辙呆。

　　林辙又摇了摇头：“别，来都来了，就这么出去多扫兴，我不看它们就行了。往前走走吧，听说这里的水母很漂亮。”

　　顾屿只好点了点头，再看看前边有些长的路，又有些踌躇：“但这三面都是鱼群，想不看还真是有些难”

　　林辙朝他摆摆手，并不是太在意：“闭个眼咬咬牙就走过去了，没事儿。”

　　下一秒，便见顾屿整个人倾过来，揽过肩，抬手将手掌覆在了林辙眼前。

　　身后的热意过于明显，连相互间胸腔的震动都能清晰感知，就像是被他半拥在了怀里。

　　被顾屿领着往前走时，他的脑袋还有些懵，然后才觉得脸上和耳根都增了几分莫名的燥热。

　　相对于之前在公交车站时那个面对面的坦坦荡荡的拥抱，此刻这种环腰似的拥抱更显耳鬓厮磨的暧昧。

　　只是彼时的林辙还自以为是个一根筋的直男，思考的方向便不由得偏了寻常轨道。

　　出门前没顾上看黄历，今天什么日子啊，让从来不主动接触人的顾屿破了两回例，他也是得了独一份殊荣了吧。

　　破例是真，殊荣是真，把人半搂住的时候，顾屿才后知后觉地觉得方式可能不大妥当。

　　所幸游客们对这个场馆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便并没有几个人能留意到他们尴尬的姿势以及顾屿有缘有故发红的耳根。

　　他也就只能庆幸林辙是个看不清他那埋于深处的隐秘心事的直男，所有略显出格的话语动作便轻易地全部纳入了与情欲脱离的兄弟友情的范围。

　　像是两场视角相异的独角戏。

　　继续朝前走，才终于摆脱了这个有好几处鱼群的场馆。于是便来到了这处水母的聚集地。

　　相对于前边的场馆，这个馆的人明显多了许多，人声渐起，顾屿便忙不迭松了捂着林辙眼睛的手。

　　覆于眼前的手掌离去，林辙总算重新见了光，他朝一路为自己保驾护航的顾屿笑了笑，道了声真诚的谢。

　　顾屿耸耸肩，朝前望去：“这里呢，能接受吗？”

　　林辙这才顾上环顾四周，这种令人惊叹的美丽转瞬将他包裹，他朝顾屿点了点头，方才的恐惧感也早已在那令人安心的保护中消散干净。

　　“那就好。”顾屿抿唇笑了一下，指了指前边的路口，“那就随便逛逛，待会在前边那儿见。”

　　开玩笑，这地方不是甜甜蜜蜜的小情侣就是手挽手的闺蜜俩再或者是携着小朋友出行的夫妻俩。

　　他们两个，怎么看怎么不对头，放一起那些闺蜜俩不得腐魂熊熊燃起。

　　另一边并没懂顾屿意思的林辙在一旁暗道了句对方不仗义，才开始四处看了起来。平日里只在生物书中见过的水母此刻仅有一墙之隔，它们通体透明，正漂浮于水面，还泛着微弱的光。凭一己之力成了这海洋馆的门面。

　　“裴哥，你往旁边站一点，对，哎哟。”

　　林辙看得差不多了，正打算去前边找顾屿，却突然撞上了个人。

　　他扶了一把，让对方免了脑袋着地的风险。这人生得分外俊朗，一双桃花眼更是特别，怀里挂着台相机，似乎这之前正给他的朋友拍着照。

　　被唤作“裴哥”的人急忙上前来，“没事吧？”

　　挂着相机的人朝“裴哥”摇摇头，然后转头对林辙歉然道：“不好意思啊，我没注意看路，你没被我踩着吧？”

　　林辙松了手，道了声“没有，没关系。”见前边的顾屿朝他招了招手，便不欲多做逗留，朝那两人点了点头便朝前而去。

　　“这小孩好高冷，有你的风范了。”挂着相机的人小声吐槽道。

　　他身边的人反驳道：“我哪有，他明显比我高冷。”

　　林辙嘴角抽动了一下，这年头悄悄话都这么大声了吗？

　　他回头看了一眼，好像那两人是牵着手的模样，背光的缘故，看不太真切，再想看清时，视线中已没了那两个人的存在。

　　转过头时，顾屿已不在前边的位置，他朝前寻去，便也没顾得上思考那两人是不是在牵手。

　　在下一个场馆的入口处，他看到了顾屿，对方正站在一张画着蓝鲸的海报面前，海洋馆水蓝色的光打在他的脸上，衬得他的面色有些冷。

　　林辙站在他身后，抬头望去，突然就想起了一个关于鲸鱼的故事。

　　有一只名为Alice的鲸鱼，它发出的声音频率是52赫兹，远高于正常鲸鱼的15-25赫兹，于是它的声音便无法被同类听见。大海如此浩瀚，它却实在过于特别，于是便成为了人们定义的“世界上最孤独的鲸鱼”。[1]

　　但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它所谓的孤独也仅是人们以自己为出发点倾注的情感。

　　所以他现在看着顾屿，从顾屿身上读到的情感，又该用什么去形容去对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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