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怪物

　　周家。
　　平日压抑的气氛里添加了怒火，隐忍不发的情绪终于找到了一个导火索，周煜除了最开始的慌乱，此刻更多的竟然是轻松。
　　周青进了屋，刚才没隐忍住的怒火，竟在回了家之后，静了下来，她揉了揉疲惫的眉心，坐在沙发上，头往后仰着，什么话都没说。
　　周煜就那么站在她面前，等待着最后的审判。
　　他没想到的是，比审判先来的，是他要强了一生也不曾认过输的母亲的眼泪，印在他震惊的视线里的，缓缓流下来，比他身上的温度还要烫人，比那一耳光还要灼人，周煜一时间愣住了，片刻后，是紧随其后的悲哀。
　　他以为自己已经有能力抵抗了，有能力选择自己想要过的人生了，有能力对着她说一声不了，然而这一刻，纵然所有的悲哀还来不及发生，但这么些年，早已经让他对一切悲哀敏感而又抗拒。
　　他知道，在绝对的强势抗压已经失效之后，他的母亲，这一生只为他活的母亲，找到了另外一种方法。
　　一种，死生难逃的绑架。
　　她知道她的儿子天性不忍，善良，对啊，她知道，所以她万般无奈之后，利用了她所教导出来的，她的最后一丝底线。
　　所以说周煜有多了解他母亲呢，就像周青有多了解他一样，怒气终究只能将她的儿子推远，不过一段路，已经够她想好应对之法了，眼泪就像是一个预示，让周煜再次无可奈何，而周青，也看到了他的无可奈何。
　　“我是十九岁生的你，你爸爸是在你出生那年疲劳驾驶死了，你知道他为什么会死吗？因为我们在未成年时就有了你，我们三人不被社会所容，不被家人所容，我和你爸爸带着你出来住，可两个自己都还是孩子的人，怎么能照顾好另一个孩子啊，因为营养不够，我奶水不多，你经常半夜被饿醒就一直哭一直哭，你爸爸心疼我总是半夜醒来哄你，又因为没有奶水抱着你哭，那年我们两考上了全省最好的大学，因为你，我们都放弃了。”
　　周煜紧咬着牙，两只手青筋暴起，才能把已经到牙齿缝边的那句别说了给吞进去，他多想逃离这个声讨现场，他多想让他母亲别再说了，可是他不能，也做不到，那些被她打碎牙齿活血吞的往事，终究，在某一天，成为了她强加在他身上的枷锁。
　　纵然如此清楚，可周煜知道，自己挣不脱，逃不掉，只能站在这里，赤裸裸地就这么站着，接受这些罪责。
　　“我平时就在家带你，他找了份工作给你挣奶粉钱，可一个高中毕业的学生，能找到什么好工作啊，没办法，他接了晚上开车的活儿，你慢慢长大了，我们也在想着，有你这么个宝贝孙子，你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肯定也不会真的生很久的气，等他们气消了，就让他们帮忙照顾你，等我们读完大学，就将你接到身边照顾。”谈起这些往事，何尝不是撕开自己的伤疤把他弄得鲜血淋漓呢，声音带着哽咽，心骤痛，她忍着，像这么多年忍过来的一样，咬着牙把话说完：“你爸爸出事那天，他还跟我打电话，被生活的重担压了很久的他跟我说，他爸妈原谅他了，让他周末带着我和孩子回家去。我当时抱着你啊，又哭又笑的，我做好了菜，就坐着等他，等啊等，等啊等，那个说好带我回家的人没能回来，来的是医院的电话...........你爸爸死了，因为疲劳驾驶，对方当场死亡，保险公司赔的钱全赔给了对方家属。”
　　周青笑着，将故事说完，抬眼看着那个和记忆里的男人如出一辙的脸，眸色温柔：“阿煜，这就是我的爱情给我的人生画上的句号，如果当年没有你，也许也就没有我了，我爱你爸爸吗？我很爱他，爱到我最后恨他，可是如果能够重来一次，我还要跟他在一起吗？我想过很多次，每次的答案都是：不了。我宁愿永生不再拥有他，只要他能好好去实现他的梦想，他当初跟我说，他想做物理学家的。”
　　她红着眼，看着她将所有的爱与恨倾注于一身的孩子，心里闪过一丝她根本不愿意抓住的愧疚，却依旧将想说的话说了出口：“我不会阻止你，当年你外公外婆做过的事我不会再做一遍，但要我看着你将我的人生再过一遍，阿煜，请你原谅妈妈，我可能做不到。”
　　周煜嗓子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连吞咽这个动作都有些困难，他红着眼，想反驳，想嘶吼，想求求她，不要这般残忍，最后用很轻很轻的声音，为自己再争取一次，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磨砂磨过一般：“也许，我可能和你不一样呢？”
　　周青不说话，只是那般淡淡的看着他，面带微笑，却已是最好的答案。
　　周煜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抗争了，所有的爱与恨，所有来自上一辈的选择，这么重重的压上来，他知道，自己连喘气儿都难了，哪还有力气去抗争。
　　良久，他听见自己用根本不像是自己的声音开口：“我会分手。”
　　说完，不再看沙发上那个他又爱又恨，又可悲又可怜的母亲，拖着自己疲惫的身躯，往自己房间走去。
　　明亮的灯光让他的狼狈无处遁形，却又将他的妥协渲染得那般可悲。
　　他突然想起自己和苏里在一起那天曾说过的话，他说：如果有可能，我是希望自己能和你一直走下去的。
　　他知道当时的她没有相信，因为从未有人真真切切地陪过她很久，他曾信誓旦旦地说自己能做到，可谁曾想，最信誓旦旦的人，是留在她身边时间最短的人。
　　自嘲地一笑，他突然想，今天晚上她最后留下的那个眼神，是不是早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一点，就像当初在一起时，她也有所预料，他不会是那个一直陪着她的人。
　　周煜不知道自己就那么静静地坐了多久，大概是十点，也可能已经到了十一点，时间长到本想给他一点空间思考的周青也看不下去，端着一杯热好的奶茶走进来。
　　周煜看了一眼她，又收回视线。
　　他不想用这副样子对着她，因为格外清楚她不会心软，所以他不想将自己的软弱放在她眼前，可是脑子烧的有些糊涂，周煜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也无法驱使自己去休息。
　　好像只要这样，就永远可以不用到明天，只要不到明天，白苏里就永远是他的。
　　“喝杯奶就快睡了吧，已经很晚了。”周青将热牛奶放在桌上，眼睛里还带着些许微红，以及她极力掩饰却依旧暴露无遗的难过，她知道，自她用这样惨烈的方式逼他那一刻，周煜再不会像以前那样对她了。
　　周青抿了抿唇，低垂着眼，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是也知道此刻的周煜什么都不想听，走了出去。
　　身上的温度似乎已经传到了手里握了很久的手机上，那个走了很久的人并没有给他发消息，脑子里周青哭的样子，她在梁陌面前的样子交相出现，激烈的脑子都快炸开似的。
　　如果今晚她给他发了一条消息，无论是什么消息............
　　昏昏沉沉时，周煜这般想着，可下一秒，按着手机上的开机键，一下一下的，手机在昏暗的灯光下一闪一闪，空荡荡的手机屏幕上，依旧没有任何消息。
　　其实........如果她真的发来了信息，自己又该如何呢？他敢顶着周青的以死相逼和小白在一起吗？
　　他知道自己不敢，同样，他也不能求苏里等他一年。
　　人家凭什么啊？
　　周煜绝望地发现，他根本找不到任何出路。
　　就这样把自己困着，困着，终身不见出路。
　　苏里破天荒早自习就去了学校，买早餐时，一开始要了一份，钱都付了，她突然又开口：“叔，再来一份吧。”
　　苏里基本上每天的早餐都是在这里买，卖油条的大叔已经和苏里很熟了，笑着应了一声：“诶！是给前两天那小伙子带的吗？”
　　苏里笑道：“你怎么就知道是个小伙子了？”
　　大叔一边扯着面，一边回答她：“在我这儿吃这么多年油条，哪次见你给别人带过，我猜不仅是个小伙子，还是个挺喜欢的小伙子吧？”
　　苏里笑着，没回答。
　　其实也谈不上喜欢，就是觉得，这样的周煜和某个时期的她太像了，像到想要靠近，想要给那样的人一些不一样的温暖，想要陪一陪那样的人。
　　可好像，也没什么机会了。
　　拼命求救的人才能被救，而有一种人，除了自救，别无他法。
　　到了学校之后，她先去了二楼，整个教室里朗读声此起彼伏，平日里坐着熟悉的人的位置上，空荡荡的，其实也是在意料之中，苏里笑了笑，拿着包上了楼。
　　二班教室里只有坐在最前方的一个女孩子，见到了悄悄来过，又悄悄离开的人影，垂下的眼睑遮住了眸中某些情绪，背诵课文的声音沉寂片刻，又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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