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闷骚枉少年

　　天行殿，兄弟二人再次品茶对坐。

　　“圣上今日召本王来此品茶，真是——雅兴难得啊。只是，本王敢问您一句，可曾忘却了民间疾苦？”柳煜然倏地从椅上站起来，神态微怒。显然，他的心中有这个国家，而且，分量不轻。

　　近日来，城内怨声的确有所增加，农民不堪忍受繁重的赋税，苦役纷纷在工地中死亡，各行各业开始无故罢工……这样的紫云国，确实令人担心。

　　“你何必与我讲这些，你应该知道我现在的处境，”柳轩然平静地回答着，伸手指向自己淡灰的眼睛，“以我现在的状况，唯一能够做到的事情也只有尽力不让自己摔倒罢了。”灰色越淡，画面越糊。

　　“嗯？那么你言下之意是……”柳煜然索性对他去掉了尊称。

　　一瞬间，呼吸变得沉重。

　　柳轩然凭借着仅有的模糊视力，朝着那个从容而又危险的男人——跪了下去。他明明已经舍弃了尊严，却仍然不甘地迎上柳煜然狐狸般诡诈的目光。

　　“我，求你，”他突然收声，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缓缓将头低了下去，“让莫音离开紫云吧。她是自由的，她应该远走高飞。”

　　事到如今，即便他心中有再多的留恋，都已成为苍白的借口。许多事情，许多时候，人对了，可时间没对。

　　“即使立刻死在我面前？”柳煜然扬扇遮住了面庞，只露出一双犀利的眼睛。

　　“是。即使立刻死在你面前。”他不可能答应泠琬弑母的要求，他宁愿用自己余下的生命为他所珍惜的人铺出最后的生路。

　　“成交，”柳煜然抛给他一颗药丸，“本王素来心善，见不得半点血腥。吃了这个，你会走得没有任何痛苦。”或许这个男人最令人畏惧的正在于这一点，杀人不见血。

　　柳轩然定定地看着这一颗药丸。恍然之中，他听见了自己平稳的心跳声，听见了殿外叽叽喳喳的麻雀声，听见了她曾经吟唱的那一首歌：

　　“……晓梦残，庄生挥墨染蛱蝶。今夜，祭奠那远走的流年；相思剪，谁还在往昔流连，何必独守那阴晴圆缺……”

　　他抬起手，淡然地递到嘴边——然后，咽入喉中，吐气如兰。身子，缓缓地倒在冰冷的地面，他轻喃着：

　　“我们说好的，自由，还给你……”

　　那一刻，日光悄然隐没于紫色云层中。然而，那只是这场浩劫的开端，如同决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泠琬极其烦躁——清晨她算过一卦，卦象大凶，而且，今日是柳成渊魂魄将要归去的日子。此时此刻，她仍旧蒙着面纱，像前几日一样待在临水居的废园中，拒绝接见任何人。没人知道她为什么如此打扮，也没人有想要知道她为什么如此打扮。

　　她来到池边，注视着倒影中的自己。或许，她想要看到的并不是自己。渐渐地，一个影子从她身上分离，聚成一个人形。

　　她本该欣喜若狂，亦或是出言讥讽，然而她却哭了。如此心狠手辣，冷血无情的女人竟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孩一般，低声啜泣。

　　“你不要走，不要走好吗，成渊？你看，现在的我更接近你了……”说着，她抬手试图撩开面纱。

　　然而柳成渊的话语阻止了泠琬的动作。“什么都别说了……唉，没想到，直到最后还是没能见到‘你’。或许，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当年不该对你说那样的话。”当年若不是失去他们的孩子，心痛至极，他就不会一时糊涂，对她说出那番无情的话语了，她的病情就不会愈发严重了。

　　“成渊，你说的，我听不懂。”泠琬只觉心中惴惴不安，慌乱地转过身子，竟不敢直视他炽烈而深沉的目光。

　　柳成渊察觉到她在发颤，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怜惜。他靠近了她一些，忽然发现她的身影变得如此无助和寂寞。

　　“临……”他干哑的声音显得那么无力。

　　她欣喜地回头，看到他灰飞烟灭。

　　“泠”，她第一次听到他这般温柔地唤她的名字，怎会料到是最后一次。与文妃斗了这么多年，这一次，她总不算一败涂地吧。

　　意识开始变得混乱，回忆交错重叠。

　　喧闹的街市，冷清的废园，陌生的画卷，熟悉的脸庞，踌躇的泪水，沉吟的微笑……看似奇怪，却又令人心安。

　　“呵，剩我一人也没意思了，让我随你去吧。”她强笑了几声，一头撞向了廊边的柱子。

　　理解或者误会，痛苦或者欢乐，开始或者结束，沉醉或者解脱，相聚或者别离……至少，她爱过。

　　她的身躯刚刚落地，园门便被推开。宁王府的十来个侍卫麻利地绑住昏迷的泠琬，将她抬走了。

　　夜半，云起殿灯火通明。

　　大臣们打着哈欠，一脸不满地等候那不成气候的圣上。半个时辰前，他们还搂着美人睡在温暖的被窝里，谁知皇帝那小子下了一道圣旨，硬是让他们冒着寒风齐聚于此，心中自然不悦。

　　“皇上怎么还不来……”

　　“皇上可是在戏弄诸位大臣……”

　　殿中的议论声渐渐响了起来。

　　这时，身为丞相的刘开站出来说话了：“诸位大臣莫急，今夜你我聚集于此，必有大事相商。你们想走便走，我刘开可以装作没有看见，但是本丞相绝不离开。”

　　畏于刘开的官威，其他大臣暂且放弃了要走的念头，只能站着干等。

　　刘开这番行为看似对圣上忠心耿耿，其背后的目的都是为了拥立新主创造时机。

　　没过多久，大殿的门被打开了。众官员颇有些责备之意地望向门口的人，却不料那人不是圣上而是宁王。

　　柳煜然笑着回望那些不怀好意的官员，令那些人蓦地感到一阵冰凉。直到那些人怯懦地收回目光，他才泰然地走上殿来。

　　“本王实在是有愧于诸位大臣，扰您美梦前来与此。这道圣旨的下达者并非当今圣上，而是本王。”柳煜然走到龙椅前，并没有坐下去。他不想太过嚣张或者急于求成，即使，胜券在握。

　　“宁王，敢问您深夜召集臣等来此是何用意？若您不给臣等一个合理的答案，御史台的官吏会以‘假传圣旨’的罪名追究于您。”刘开急忙配合他，为接下来的好戏新开序幕。

　　柳煜然丝毫没有恐惧之色，反倒悠闲地摇起手中的羽扇。“真的会被追究吗？”

　　“那当然！”大臣们忽然觉得十分不可思议。习政多年、熟知律法的宁王竟然也会提出这等愚蠢的问题来。

　　“那么，”他放低声线，“如果有人假传先皇遗诏呢？”

　　底下一片哗然。

　　“如果我说那个人是国师呢？”他将羽扇指向殿门，厉声道，“把她抬进来。”

　　届时四五个侍卫从殿外抬进一个脸上蒙着黑纱的女人。

　　“国师居然也有被人制服的一天啊……”其中一些官员看见泠琬躺在地上狼狈地样子，不禁幸灾乐祸一番。他们畏于泠琬的巫术而忍气吞声许多年了。

　　柳煜然见地上的女人没有反应，便命人朝她泼了一桶冷水。在那之后，泠琬醒了，只是让人感觉有些怪异。就像扮演着两个不同的人似的，她时而恬然淡笑，时而愤怒捶地。
　　大臣们见她这般疯癫状，不禁后退一步。

　　柳煜然使了一个眼色，侍卫们便上前擒住泠琬。出于本能，泠琬极力反抗。推拉之下，面上的黑纱被扯落。她的面容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众人面前：松弛的皮肤，眼角的皱纹，失血的嘴唇。这张脸，完全暴露了她四十多岁的年龄。

　　“诸位大臣也许对国师的样貌心存疑虑，不过这不是重点。且待本王揭晓加诏真相。”说着，柳煜然拍了拍手，一个金棺被抬了上来。

　　棺中之人华服在身，发丝微卷，双目紧闭，神色安详。

　　“圣上他今日抱恙驾崩了，”柳煜然走下台来，靠近金棺，忽又朝向泠琬说道，“你的儿子已经不在人世了。”

　　泠琬怔住。对于早年失去孩子的她来说，“儿子”这个字眼，深深地刺痛了她。她痛苦地恳求着：“不要说了……”

　　“嗯？看来是本王没说明白，”柳煜然凑到泠琬的耳边，“文妃娘娘，您真的全部忘记了吗？”

　　文妃！泠琬如遭雷击。她惊慌失措地从地面上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靠在金棺旁，近乎崩溃。

　　“还是记不起来吗？你看这个。”柳煜然亮出一幅小人画。此画线条夸张而简约，人物神似泠琬。

　　泠琬突然瘫倒在地。“这个……好像是我的。但是，我究竟什么时候见过这个了？该死，这到底是怎么了？成渊，文妃就是谁？泠琬有是谁？头好痛，好痛，我忍受不了了……让我去死吧，求求你们，不要折磨我了……”

　　“让本王告诉你吧。你是文妃，你就是夏临水。你有病，有双重人格，但你并不知道。你在进宫之前发病杀了全家后出逃，当父皇寻到你时你已成为泠琬。此后你每个一段时间发作一次，严重时杀害宫女，食其血肉。诸位大臣，她的容貌就是这样维持下来的……”

　　“你别说了！”当她听到自己是文妃的这一事实后，她已完全绝望。如若真是这般，那么她这么多年究竟干了些什么？与自己为敌？折磨着成渊的耐心？她顿悟。之所以他说他不爱她，之所以他说他想她。原来，在他心里，一直只有她一个人，另一个自己——夏临水。头痛之中，她渐渐找回了那段隔绝的记忆。

　　“你做的一切，本王一直知道得一清二楚。如今时机已成熟，纵使你是国师或是父皇的妃子，本王再也不能容你为所欲为了。你看看棺中的人，若本王没记错，是你害他走上死路的吧？”

　　心顿时坠入谷底。泠琬没有站起来，她不敢去面对棺中的少年。

　　若把真相与当年发生的事情联系起来，那么事实已是触目惊心。她当年没有失去孩子，反倒是她作为泠琬对自己的孩子设下咒术，送出皇宫。如今，她又一手把他推上宝座，推进这场腥风血雨之中，直至他双目失明，直至他承受不了咒术的侵蚀，孤零零地离开这人世。她珍视的，是她毁掉的。深深的自责之感袭上心头。

　　“孩子，娘该死，娘罪该万死啊！为什么要把你送进宫？为什么要改了先皇的遗诏让你回来？轩儿，轩儿……”她凄切地唤着棺中之人的名字，将面颊紧紧地贴在冰冷的金棺旁。

　　大臣们见到此情此景，又惊又哀。惊，为这个女人，哀，为棺中少年。

　　突然，棺中的少年轻呛了一下。

　　“呵呵，看来药效已经过了。”柳煜然突然笑着说道。

　　众人云里雾里。刘开虽然知道整件事情，但为了配合计划，便向宁王发问道：“宁王，这是怎么回事？”他看了看金棺，看见柳轩然已扶着棺材壁坐了起来，神情茫然。

　　柳煜然收回笑容，正色做赔罪状：“甚是抱歉，为了揭露真相，本王使了一些非常手段。方才各位也听见了，先皇遗诏被泠琬篡改，本王就此事调查已久，现在已有犯人口供，诸位大臣可有异议？”

　　刘开连忙带头表示赞同，同时又极力提议拥立原太子柳煜然为皇帝。众大臣知晓柳煜然的能力，一时间也无人提出反对。

　　于此，柳煜然满意地将手中的羽扇抛到了龙椅之上。

　　“来人，将泠琬与柳轩然押入大牢，等候处置。劳烦诸卿家到此一聚，都早些回去吧。”

　　众人刚缓一口气，只听百米外传来一阵急促响亮的脚步声。接着，他们便听见殿外传来一个慌乱的声音：“不好了！起义军逼到宫门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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