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妖

　　仰止山上，积年累月的铺了一层又一层白雪，容安别院的院内再也见不到喝酒的先生和倔强的女童。
　　莲华离去已有一年多了，珑华终日除了修炼，便是在崖边发呆，这陡峭的断崖再也拦不住她了，可是她依旧不敢逃离容安别院，她不知道是什么在阻拦她，让她犹豫不决。
　　她曾偷偷下山，隐匿在冰雪山峦间，去听那些人讲起四方城和那城中的人，杀伐果断的王上，举世无双的相爷，借酒消愁的亲王和郁郁寡欢的半妖王妃，有时候，她也会听到山下的将士谈论着她。
　　有人说她长大会成为祸国的女妖，给人族带来灭顶之灾，还有人说，她不过是被囚的郡主，无辜的幼童。
　　珑华心想：难不成有些人，活着便是罪过，合家团圆便是穷凶极恶？
　　如今珑华长大了，便沾染了这世间的哀愁。福忧、柔哀、于九、凤七四妖懵懂单纯，解不了珑华绵绵愁绪，珑华便时常与姜氏一处。
　　柔哀对此多有抱怨，福忧却不置一词。先生走之前特地嘱咐过：珑华是半妖，与妖族终究不同，做人作妖，需随珑华心意，他人不得干预。
　　时至今日，珑华妖力渐长，于九、柔哀早已不敌，福忧与凤七与珑华笔试，纵使赢了，也难免周身狼狈。

　　月上中天，福忧督促着柔哀修炼妖力，于九凤七又去了山中捕食猎物加餐，珑华修练完径直去了崖边发呆。
　　自修成妖丹起，珑华的妖力越来越强，她开始害怕，怕有朝一日自己变成别人口中无恶不作的大妖，她试图不再修习妖丹，可上古大妖的后人，大约也延续了古老的恩赐，哪怕不去修习妖丹，她的妖力依旧一日强过一日，为了控制妖力，她只能更加用心的去修习妖丹。
　　珑华心中烦闷，缓缓伸出白门的小手，妖力自手心凝聚出一把无形的长剑，长剑脱手而出，刺入远处山尖，随着“轰隆”一声，山峦崩塌，那把无形的长剑也消散于风中。
　　这，便是妖力，是她行走世间的依仗，也是囚于雪峰的起因。如今，她惧怕这妖力，痛恨这妖力，却也离不得这妖力了。
　　珑华起身拍了拍裙摆的雪，向院中走去，姜氏披着一条靛蓝色的素面斗篷，等在院中，见珑华回来了，姜氏顿了一下，迎了上去。
　　“远远的就瞧见了山崩之态，现在看着郡主并无疲累之态，想来是修炼的越发纯熟了。”
　　珑华抬头盯着姜氏看，姜氏脸上的笑就一点点的凝固在脸上，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僵硬的笑一点点褪去，被冷风吹的通红的脸颊上透出了一丝慌乱。
　　珑华依旧抬着头，她问姜氏：“嬷嬷因何惧怕我？”
　　姜氏垂下了头，不敢去看珑华，紧紧的抿着唇，两只手紧紧的交握在胸口。
　　珑华倔强的看着姜氏，苦笑了一声，无力的垂下了头，喃喃道：“嬷嬷怕我，纵使我从未伤过你，纵使我从未想过伤害任何人，纵使我甘心被囚在这仰止山，只要我有这一身妖力，你们就会怕我，可若是没了这一身妖力，我还能活到今日么？我甚至不敢去看一眼我的母亲……”珑华累极了，颓然的坐倒在雪地上。姜氏犹豫了片刻，蹲下身去扶珑华，珑华侧身躲开了，掌心朝地，妖力缓缓腾起，转瞬间已腾空跃到院外。
　　姜氏踉跄着起身，犹豫了一下，还是朝院外走了过去。
　　珑华知道姜氏过来了，她没有回过身，只是昂仰着头，冷冰冰的说了一句：“你既然这般怕我，便该离我远一些。”说完，珑华只是一声不吭的站在原地，腰背挺的笔直。
　　这时候的珑华像极了一个任性的孩童，倔强，孤傲，又带着几分脆弱，努力的寻找着什么，平白受了一身伤，却什么都未习得。
　　姜氏看着珑华，突然眼睛和心口都有些酸涩。

　　姜氏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走过去，牵起了珑华的手，一步步走回了容安别院，进了门将珑华安置在梳妆台前，她将珑华的发髻打散，用一根洗的褪了色的缎带轻轻将长发拢了起来，又浸湿了一方棉帕，为珑华净面。
　　姜氏整理好床铺，珑华早已换了身干净的里衣坐在一旁，姜氏给珑华披了件外衫，说了句：“奴去灶上给郡主拿些吃食。”，便出了门。
　　院中无人，四下里一片死寂，只有寒风呜呜的吹着，灶上泛着幽幽的橙红色火光正温着清粥，姜氏循着光走过去，踩的脚下的雪吱呀作响。
　　进了厨房，姜氏反手将门关严，站在燃着火光的灶台前，深吸了两口气，打开了锅盖，拿出了锅里的肉糜粥，一股脑的倒在了灶下的柴火上，火舌卷着肉粥，肉粥淋在暖黄的火焰上，火焰中映出了缠绵的青藤图纹，图纹在火焰中，不一会儿便吞尽了。
　　姜氏双手死死的握着碗，心慌的小臂都在颤抖，泪水夺眶而出。
　　半刻钟后，姜氏端着一碗清汤素面回了珑华房中，豆大的油灯下，珑华乖巧的披着外衫低头吃面，不一会儿额头鼻尖出了一层细密的汗，姜氏坐在一角的矮凳上，双手紧紧的交握在一起，良久，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

　　小院外，福忧靠着院墙，双手环抱在胸前，轻声说道：“先生说过，她若本分，便留着，小郡主日后是要进城的，身边总要有人照料。”
　　“她明明要对小郡主动手的，我就是吃了它，去了先生那里，也有理！”于九踢着地上的雪，愤愤道。
　　凤七敲了一下于九的头，恨铁不成钢的说道：“你别给老子惹事。”
　　柔哀靠在福忧的肩头，摆弄着福忧的头发，漫不经心的问道：“姜氏白日里下药的时候可心狠手辣的紧，怎的晚间便换了副面孔，人若也有原身，该是什么呢？”
　　福忧没有回她，她也不知晓。

　　待珑华吃完面，姜氏收拾了碗筷，服侍珑华睡下后出了小室。
　　四下里只有寒风拍打门窗的呼啸之声，入眼处是无边的黑暗，珑华紧闭着双眼，小手紧紧的拽着被角。
　　她不敢哭，也不能哭，有时候眼泪一旦落下了，所有的脆弱便无处遁形，熬过了所有不可言说的夜，她便还能做她的小郡主，在仰止山上的容安别院里一边修炼，一边思念她的母亲，偶尔偷偷溜下山听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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