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殇 泪逝（下）

　　晚膳时我见夕姒多摆了一副碗筷，便说道：“南风暂时还不需要这些。”
　　“回格格的话，这是为四爷准备的，估摸着一会儿就到。”夕姒刚说完，四爷便踩着话进来了，对夕姒和雅尔说，“你们俩都下去吧。”
　　我坐着没动，看着他进门、坐下、自己动手添茶。
　　“虽然你我兄妹有些日子没见，但你这样看着我，实在容易让人误会。”
　　我清了清嗓子，转移了视线：“我只是好奇您怎么来了。”
　　“这话你不当问，因为整座府邸都是我的，倒是我应该问你，为什么突然回来了。”
　　“我是想陪年姐姐出嫁的。”
　　他露出与年姐姐同样的神色：“一诺，我求皇阿玛让你做我妹妹不是为了听你说假话哄我安心的。”
　　“但是我确实不知如何开口。”
　　他看着我怀里的南风：“她不会想阿玛吗？我一共有三个女儿，但是有两个女儿未愈月便夭折了，有一回李乔问我，希望女儿长得像我还是像她，我想都没想便说更希望像她一些，我命中注定孤苦，算不得福泽深厚之人，不希望女儿也像我一样。”
　　我想起那日李氏对我说过的话，或许她一直误会了四爷，天下间哪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父亲，爱之深责之切罢了。
　　他似乎是看出了我的心思，继续说道：“你别这样看着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子嗣少，所以更加知道为人父的可贵，但是我们这样的人家，一言一行都被很多人看着，喜欢哪个福晋喜欢哪个孩子都会成为他人为自己谋求利益的手段，所以不如冷眼旁观着。只希望他们为人父为人母时，去明白自己阿玛的心。”
　　“但是这样说不定会给孩子们的心里蒙上阴影，小孩子都是会比较的，他们会认为是自己做的不够出色而无法得到自己阿玛的喜爱，而每日看着自己的额娘独坐院中，那感觉并不好受。”
　　“与我相比，是不是觉得九弟对你很好？”
　　我愣了愣，没想到他把话题又绕了回来，便说道：“这分明是两码事。”
　　“看上去是两码事，其实是一码事，男人都希望自己喜欢的女子偶尔对自己吃个醋，撒个娇，你性格太强，分明比谁都在意却总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甭说是九弟了，换做我面对这样的福晋也会急。”
　　“但是他今天背着我和栋鄂怜南那么亲密，我很不高兴。”
　　他一副吃惊的模样：“原来你也会吃醋，我觉的以你的脾气应该大声质问怜南为什么会出现在九弟那里，而不是带着怜南逃避。”
　　“原来四哥你喜欢这个调调！”
　　我头一次在四哥波澜不惊的脸上发现一丝尴尬之色，然后他说道：“不许没大没小，南风看着你呢。”
　　我一低头，果然南风吮着自己的手指看我，我说道：“都怪你平白无故的对我说这些，小孩子听去多不合适。”
　　“所以你忍心让孩子这么长时间见不着自己的阿玛？”
　　“不管怎样我现在是不会回去的，即便你赶我走我也不回去。”
　　他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说道：“罢了，用膳吧。”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和四哥的关系已经亲密到可以互相吐露心事的地步了，我记得原先即便和他再亲密也会有所防备，而他也不会像今日这般温和的与我说自己的事情，这场面温情的有些不真实。

　　我抱着南风去年府时，年姐姐正在做女红，身旁是一丛又一丛的花，很是艳丽。
　　我驻足看了一会儿，说道：“真是人比花娇。”
　　她立刻放下绣花绷子邀我坐下：“你呀！整天净瞎说。”
　　“怎么是瞎说呢？我小时候读《诗经》，有一段是‘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我问我娘世上当真有这般美好的女子吗？我娘告诉我，等你长大了就会成为这般美好的女子，但是我现在照镜子，也没发现自己哪里像《诗经》里面描述的那样，反倒是姐姐，越看越美好。”
　　年姐姐红着脸说道：“幸亏你是个女子，你若是男子，不知道有多少姑娘醉倒在你的甜言蜜语下呢。”
　　我说道：“我若是男子，这辈子必定只对一个姑娘说甜言蜜语。”
　　“你还在想九爷的事？”她试探着问道。
　　我诚实的答道：“没法不想，我也知道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儿，这宫里的女子都是这么过来的，但是我就是没办法这样安慰自己。”
　　“很多时候，你抓得越紧，失去的越快，倒不如顺其自然。”
　　我有一次也这么对那拉氏说过，那拉氏表现的很是淡然，然而换成我自己才知无非是夏虫语冰罢了。
　　“罢了，不说这事儿了。”我岔开话题，“还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姐姐你就要嫁给四哥了，姐姐你紧张吗？”
　　她这才像待嫁新娘似的紧紧抓住我的裙子说：“真的很紧张，晚上都睡不着，白天不论做什么都恍恍惚惚的，但是今天看见你抱着南风过来，我突然就不太紧张了，无非就是从年府进贝勒府而已。”
　　“姐姐这样想就对了，以后你成了我嫂子，我就可以经常回去找你了。”
　　“哪有嫁出去的格格整天回娘家的道理，也不怕旁人说闲话。”
　　“谁敢说我闲话，谁说我闲话我给谁脸色瞧。”
　　“我原以为你有了南风后多多少少会收敛一点，怎么还是和以前一样？”
　　“四哥倒是觉得我变温柔了。”
　　“说到这我又有些担心，万一这次婚期又推后怎么办？这段时间我也听爹爹和哥哥说了，太子被废，大阿哥被幽禁，听说又要新立太子，万岁爷迟迟没有表态，总归是不太平。”
　　“姐姐你放宽心好了，这些事和你与四哥的婚期没关系，而且这日子都是算好了的，不会出问题。”
　　我虽然这样安慰她，但自己的心里不免也在打鼓，四爷会选择在这种敏感时期和年姐姐成婚吗？
　　“唉，最近的麻烦事可真多，思来想去还是去年最合适。”年姐姐深深地叹了声气。
　　“好事多磨，不必放在心上，而且姐姐也可趁此考验一下四哥的真心。”
　　“怎么所有的事情到了你这里都变成好事了呢！”
　　“那是因为我是真心希望姐姐可以成为我嫂嫂的，如果换成别的女子我铁定不乐意。”
　　“你现在准备怎么办？”她轻轻点了点南风的额头，“你准备和九爷闹到什么时候？”
　　“反正我是不会主动回去的，我这两天带着南风挺好的。”
　　“如果九爷主动请你回去呢？”
　　“我估计他都没意识到我是因为生气才离开的。”
　　“那你这别扭闹得岂不是很委屈？”
　　“正好趁此考验他对我是不是真心呀！”

　　我把图纸郑重的放在四爷的书桌上，他的视线自书页上移到图纸上又移到我脸上，问道：“这是怎么个意思？难得见你有这么认真的时候。”
　　我搬了把椅子与他面对面坐下：“这个是我送给嫂嫂成亲礼物的样品图，我需要四哥的帮忙。”
　　“你送给你嫂嫂的礼物难道不应该自己完成吗？这样才显得有诚意。”他靠着椅背说道。
　　“但现在的重点是，我一个人没法完成。”
　　“找九弟帮忙去，不管你是要星星还是月亮他都能帮你找来。”
　　我伸脚踢了他一下：“你太过分了，我是送给你媳妇礼物，你没个表示倒也算了，还讽刺我。” “你求人的态度也太恶劣了，说点好听话会闪了你的舌头吗？”
　　“我以为四哥喜欢这种直来直去的。”
　　“没有男人会喜欢你这样直来直去的。”
　　“那四哥你会帮我的对吧？”我换上一副讨好的表情。
　　他拿过图纸看了一下：“你画的是什么东西？”
　　“这分明是星星手串呀！”我整个人趴在桌子上指给他看。
　　“什么材质？”
　　“琉璃，这个应该不难搞吧！我家有好多这种玻璃珠子。”
　　“也只有九弟这种财神爷才会把琉璃当玻璃珠子给你玩。”
　　“四哥难道就不能为了姐姐也把琉璃当玻璃珠子给她玩？”
　　“这是你送给她的礼物，你应该请九弟帮忙。”
　　“九爷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处处为他说话？”我端端正正的坐好，与他正视着。
　　“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总是躲避，既然认定了，即便是抢也要抢回来，她栋鄂氏即便是嫡福晋又算什么？也只是仗着娘家的势力而已，但我若连这点小事都帮不了你，又怎能做你兄长？”
　　“他若嫌烦呢？”
　　“他若嫌烦，这样的夫婿不要也罢。”他把图纸收进袖中，“我待会儿让人把东西做出来，还有什么要求？”
　　“星星不要太大。”我伸出自己的手指比划了一下，“小拇指甲的大小就成，我要紫色和白色相间，紫色是接近夜空的那种。”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大约明白了，要几颗？”
　　“十二颗。”
　　“知道了。”
　　“还有一件事，年姐姐似乎挺担心婚事会因废太子风波而受牵连，所以四哥……”
　　我还没想好怎么措辞，四哥便打断我：“你希望妍儿嫁给我吗？”
　　“这是自然，贺礼不都备下了吗？”
　　“心里可曾有那么一丁点儿的不愿意？”
　　“您又不是九爷，我有什么不愿意的，而且年姐姐真的和四哥很般配。”
　　“我知道了。”
　　“那我先走了，别忘了珠子。”
　　他点头表示记下了，我也就不再打扰他，离开了书房。
　　我一路走回院子，刚站在院外便看见九爷在逗南风玩，雅尔和夕姒候在一旁，我几疑是自己眼花或是出现了幻觉，寸步不移地站在那里看他和南风说话。
　　在我作为现代人二十多年的单身生涯中，我从未想象过一个男子抱着一个小女婴的画面，我无法想象也想象不出，我以为那必定是一副极不协调的画面，但眼前这位与我朝夕共处的男子却常常抱着南风说话，面上露出满足快乐的笑容，我想起四哥那两个未愈月便夭折的女儿，竟十分感谢眼前的这位男子，如此疼爱我的女儿。
　　“格格？您在外面站着做什么，快进来呀！”夕姒想过来站在我边上，我摇头示意她不必过来，然后我的目光便落在九爷身上：“您怎么来了？”
　　我收起了所有的情绪，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他把南风交给夕姒抱着，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我蹙眉盯着他，眼见着他一点点的靠近我。
　　“当着丫鬟和女儿的面就不能给我留点面子？”
　　我瞪大眼睛看他，此情此景他难道不应该向我说明来意或者让我回家吗？
　　“您这话说得可真有些意思，您若是觉得我没给您面子，您大可以去找嫡福晋。”
　　“这么多天，醋劲儿还没下去？”
　　“您今儿来这是想看我吃醋还是想跟我吵架？您且回吧，我累了。”
　　“一诺，我这么爱你，你怎么就不知道呢？”
　　“我相信您曾经很爱我。”我错开他，径直回到自己的屋子，再未看他一眼，或许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或许他一动不动地站着思考我的话，或许他在我离开的霎那停留了一瞬然后拖着孤单的背影独自离开，但是这一切都已和我无关，吃醋的戏码演变到如今的地步已经超出我可控制的范畴，而我也不想因为他的一两句甜言蜜语而放下所有的思想包袱和他回家。

　　眼见四爷与年姐姐婚事将近，北京城却下起了瓢泼大雨，我一边哄着南风，一边串着送给姐姐的星星琉璃手串，四哥对手串的色泽把握的很到位，难得他能把我如此抽象的表述落到实处。
　　忽然一道闪电掠过，紧接而来的是隆隆的雷声，摇篮里的南风突然大哭起来，手中快要完成的手串突然断了，星星洒落一地，夕姒和雅尔手忙脚乱的帮我捡起，我则哄着南风。
　　“这鬼天气，甭说是孩子，便是大人见了也害怕，前几天还好好的，说变天就变天！”雅尔皱着眉头将散落的星星归置到锦盒中。
　　我将南风抱在怀中，轻轻地捂住她的耳朵，让她听不见雷声，又对雅尔说道：“这天怪吓人的，你俩尽量不要出去，也不知四爷什么时候回来，我总觉得不安。”
　　“想必很快雨过天晴，格格别多想。”夕姒倒了一杯茶水给我。

　　多日后，我的不安在四哥那里得到了证实。这一日天降大雨，这日的早朝比往日都要长，这日他把自己关在书房整整一天，直到掌灯时分，高无庸敲响了我的门，请我去看看四爷，我顶着风雨推开了他书房的门，室内一片漆黑，我点燃了烛台看见他坐在地上，高无庸见状想扶他起来，我拦下他，请他先离开。
　　“四哥？”我喊了他一声，他没应我，我便关上门，同样坐在他旁边，“可以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吗？”
　　“今日皇阿玛提出立太子的事情，大部分的大臣推举了八弟，但皇阿玛以他交结党羽的罪名将他锁系。”
　　“这对于你来说不是好事吗？”
　　“锁拿八弟时，十四弟出面力奏老八绝无交结党羽，甚至在皇阿玛拔剑欲诛他时，他也毫无惧色，那可是我亲弟弟，却……”他话至最后，化为一声叹息。
　　“十四爷的立场您应该早已知晓，既然您当初选择了这条路，也必定知道今日所发生的一切都是注定的。”
　　“然而当一切发生时，才发现心里并不舒服。”
　　“自古以来身居高位者不都如此吗？说句大不敬的话，即便是当今的万岁，您觉得他心里几时是舒坦的？”
　　“你倒是什么都知道。”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我有些不自然的转移了视线，说道：“很多话我原本都不打算说，但着实见不得你如此低沉。”
　　“还有一事。”我默默地看他，静等下文，“我向皇阿玛提出推迟与若妍的婚期。”
　　“为什么！你不知道这个是年姐姐期待已久的吗！女人这一辈子就这么一次的大事，你怎么可以说延期便延期！”
　　“但我无法在此刻与她成婚，正因为是一辈子只有一次，所以才不希望有任何遗憾。”
　　“姐姐现在一定很难过。”
　　“你明天代我去看看她吧。”
　　“为何不自己去？”
　　“我现在竟有些害怕看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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