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弓月

　　场子里嗡嗡声飞起，少女们不忿有人可以如此无视规矩，当众打皇后的脸。皇后大概是倾其毕生修为，做了个谅解的笑。纱屏里的秦王太后变换了一下坐姿，袖子抬了抬：“寿阳郡主是醉了，胡话连篇叫人笑话，先去歇息吧。”
　　有人把静光从座位上揪了起来。静光露出醉鬼常有的迟钝笑容，试图挣扎。胳膊上肌肉起球的宫婢没客气，把她乱舞的手臂按下，捂住了她的嘴，把她拖出彩棚。
　　“喜事得成双。秦王正妃之位也不能空着。各位爱卿可有提议？”皇后脸不红信心不跳地把宴会主持了下去。
　　“长公主在世时，没少跟我提，想把晋阳郡主许到我家。”秦王太后在屏后动了动，展示了其存在。
　　未等有人唱和，流采摔了一把壶，未等有人理解她的意思，她一只脚踏上了几案：“军中事军中决。我择婿也没过分要求，打得过我就行。”
　　“婚姻怎么能算军中事？婚姻讲的是门弟匹配，情投意合。”某家夫人壮起胆，替秦王太后教育流采。
　　“挨不了我的打，还想与我情投意合？”流采嗤笑，从身后宫婢怀里夺过一把壶仰头干了，又自心口摸出个扁银糖盒，丢了颗绿乳香在嘴里，一面嚼着一面从几案后跳出来，“我看诸位对我周流采的本事认识不深刻，才误以为随便找个人就配得上我！”
　　“怎么是随便？你父亲原本不过是长公主父亲身边侍从，认了侯爷做义子，长公主才把你当侄女。挑你做秦王正妃，还委屈了你不成？”开口的是皇后。看着丫头张狂得，翻翻老底子，谁配不上谁呀。
　　流采不说话，起劲嚼着香胶，瞄准彩棚最大一根承重木柱走了过去，俯身一抱，额头绽起了青筋，一口银牙龇了出来。
　　旁人还不知道流采要做什么，坐在纱屏后的秦王太后倏然站起，越俎代庖地下令，“快拿下她！”
　　命令传到棚子外，递进花丛里还要费内侍们的腿脚，彩棚却已咯吱咯吱摇晃了起来。几个宫婢冲向流采，掰她的胳膊，却发现她们那点力气不过是藤叶拂在铜墙之上。三四个人把流采一围，后面上来的人下手的地方也没了，而彩棚抖颤还在加剧。流采一节一节，把夯进池底淤泥里的柱子拔了上来。
　　“棚子要塌了，快送我出去！”秦王太后对身边下令。婢女们丢了手中所捧的物件，合力搬起纱屏，裹着秦王太后冲上岸去。
　　皇后与棚中女眷见势不敢落后，也抱着脑袋跑出棚子。连起初来拖流采的宫婢也趁乱溜了。当金吾卫甲士们冲进彩棚，正看见流采把柱子塞回池底，俱是被这怪力女镇住。流采也没想真砸坏花花草草，她只求把过家家一样的指婚搅黄。她拍干净手，在甲士们忌惮的凝视里走出彩棚，到秦王太后面前。秦王太后又钻进了她的铁围屏，流采就对着那道缝隙说：“小姑母，你若觉得你家儿子配我合适，尽管来提亲。反正我乐不乐意，打一顿才知道。”看她的样子，只是随便淘气淘气，还是乐意让宴会好聚好散的。走出几步，她回来拎起始终站在棚外看戏的樊无疑，“光光在哪里？怎么把我们弄来的，怎么把我们送回去。”她嚼着乳香一松手，任谁都不放在眼里，嚣张极了。
　　天穹在眼前转动，星幕会随季节变迁而转动，一年转动一轮，周而复始，位置不变的只有紫微星。在朝堂话术里，紫微是帝王在天上的投影。而师父曾教会她，紫微星的意义是不论何时何地，从紫微星出发能确定星幕上所有星宿的位置。那么随时找到星星的意义又何在呢？把它们当做人间的沙盘，编写自己的隐喻，恣意讽刺人间的过错么？
　　静光眨眨眼，她面对的不是夜空，而是一顶黛蓝色绣着水晶珠的帐子而已，帐顶垂下一颗银熏球，是她方才眼里的紫微星。再辨认辨认，帐子里拢住的是醒神香，瑞龙脑的凉气蹿脑门子。她略微遗憾，每月才许自己饮一次酒，撒一次泼，还没尽兴就要醒了。
　　一只手执着湿帕子给她抹脸，擦掉了过犹不及的胭脂。那只手又把她扶起来，喂了几口温得恰好的水。有人照料就省心了，在长公主府时，她关起院门把自己灌醉了，高呼狂舞一番，得自己留神别摔昏了在地上躺到天亮，睡觉也是枕个盆侧卧，免得酒倒涌上来吐一床或者堵了喉管把自己闷死。水罐提前架到了炭灰上，睡醒了喝也不烫嘴，只是要自己去倒。
　　那只照顾她的手又把她放进一个肩湾里，给她理了理碎发，一个冰凉的额头就贴上了她的额头，碾了好久。“我回来了。”对方说。静光把那个额头推远些，看清他是昔日的凉王，今日的太子。是他从凉州回来第二次见，为个指婚，有必要么？他们没有那么熟过。
　　他回到安城第一次相见，还是在长公主府。那一夜她从亦真亦幻的梦境里醒来，长公主就召唤她去。晚膳时长公主胃口不佳，只喝了碗绿豆粥，精神还是健旺的，只隔了半个晚上，再见到时，谁都能判断出长公主的生命是熏炉里最后一星火光了。
　　“怎么会，是谁？”静光扑到长公主榻旁。
　　长公主与秦王太后年纪相若，秦王太后满头乌发，长公主头上却是白多黑少。“风雨吹进篱笆，日防夜防防不住。”长公主抬起无力的手，抚摸了静光的脸颊，又指着一个漆盘，“这杯酒，你喝了吧。”
　　静光把身子后挪，离那个托盘远了些，对长公主拜道：“公主养我，我应该生死追随长公主，可我想活下去。”
　　长公主也显露出惋惜的神情：“正是该好好活着的年纪呢。可我不在了，你的本事不能为我所用了，会给我们带来麻烦的。你是个懂事孩子，不会想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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