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弓月

　　“对！我不能动手。目下他们只能来文的，一旦我动了家伙甚至伤了性命，他们立刻找着理由宣布河东军为叛逆！河东军是长公主最贵重的遗产，我得保护好。”流采不算笨，就是轴，有个人在旁适时地给她控一控脑子里的水，立马就正常了。她旋即为难，凳子上也长了针似的坐不住，被她晃得咯吱咯吱要散架，“偷跑也不成，防卫太严了，把人往前堆，不是逼我就范，就是逼我动手。”
　　“一个道理，他们也不敢对你穷凶极恶，一旦他们先下手伤了你，河东军会攻安城。若不小心把你弄死，河东军会彻底脱出控制。你不如就先住下来，等他们急了再说。”静光手指头沾了点涮锅水在灶台上比划，是个安城与河东的相对形势。
　　“那你怎么知道他们会急？”流采扫一眼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军事图，“河东军十万人。安城乃京畿重地，十六支卫戍军队总计不下四十万人，四倍于我！”
　　“这四十万里有多少人是彻底忠于他们的呢？禁军的战力与边军比，十不敌一。他们需要一支与边军有宿仇的军队，替他们抵挡接下来的敌人。”静光小指轻扫过代表安城的那个圈，带起一道水迹，指向安城的西北方向。
　　“那是我的舅舅，安西都护、安西四镇节度使高承钧。”流采弹跳起来，“我怎么会与我舅舅为敌！”她一向佩服静光之智慧，却在此刻怀疑静光不清楚最基本的事实。她拔出怀中短剑，“我在襁褓之时，舅舅打造送我的剑！流采是我，也是这把剑的名字！”
　　“你见过你舅舅么？”静光双手向下虚按了按，安抚流采。
　　“见过画像。”流采回答，又补充，“舅舅镇守要地，不能轻易离开。”
　　李师父上来替手静光，让她们好好说话，可静光却不知道如何开口。流采所持的是事实，却不是唯一的事实。每一层真相在恰好的时机揭开才好尽可能利用到它蓄藏的力量。如果真相会伤及己方利益，那么就让它继续沉默。眼下是合适的时机么？
　　“宿仇也是真的。长公主为了弥合这一伤口，早早把你安排过去，让河东军里的叔叔伯伯都喜欢你，是费了苦心的。”静光擦干净双手，在院子里来回纵横地走着，用鞋底划出她的菜园果园。
　　流采提着一条木棍将鞋痕拓宽加深：“我在军中，反而什么都不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与过去的仇怨毫无关系，叔叔伯伯们才好接受你。”静光给了个背影，低头在前头走。
　　流采拖着铁犁哼哧哼哧翻泥地，到天擦黑肚子里又唱大戏。静光端来羊肋条，还是不甚烂，她解释：“柴也要省着点。”安城居不易，不但米贵，炭薪也得买。不似在山野中，能出门捡柴。
　　“我吃不了。”流采推辞。她是数过肉块的，静光和李师父一块也没动，把锅里的全留给她了。
　　“我们不吃肉。”静光给流采宽心，“长公主常年茹素，我顿顿陪着她吃。小时候偷吃了大块肉闹了肚子，公主晓得后怜恤我年幼贪嘴，特许禽蛋肉汤加餐。肉却真的吃不了。”
　　所谓顿顿陪着长公主吃饭，是开席前静光要吃下每道菜的第一口。不管谁在食物上做手脚，静光都是长公主罩在身前的盾。盾不需要坚固，只需要承受那一击即可。那一席话听在流采耳中又是另一番滋味，她以为自己年纪小小被送去吃苦就是长公主狠心，今日知道静光所遭遇的是另一种狠心。给她的狠心是旱天里打下来一个雷，拍扁了她。给静光的狠心是江南独有的湿雪，寒透了血髓。狠心之后，长公主又往回扳她们的心，她把河东军当做玩具给了流采，又给静光讲了许多秘密。
　　“吃吧，肉于我只是渣滓。羊汤明日熬粥，想必会鲜美异常。”静光把食盒强行塞到流采手中。听她的口气，她们一日里只食一餐。
　　流采想推辞，她的肚肠不允许她拒绝。明日的伙食费在哪里，她想抓住静光问问，又开不出口。她太能吃了，她的食量是闺阁女子的十倍，能回应的只是在初升的月下低头稳稳地拖动沉重的铁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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