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本

　　一九九九年，春，南方某城。
　　闷闷的雷鼓隆隆的从远处传来，震得脚下的地都在抖。几秒钟的时间，哗!如箭的急雨顷刻间从天空中落下，憋足了劲的砸在地面上，雾扬扬的激起一阵白烟。暑假的校园本来就静，被大雨这样一打，更是连个鸟儿影子都不见，整个园区只有林荫路两旁挺拔，葱郁的梧桐，站岗似的，在雨中抖动着巴掌大的绿叶子，一路蜿蜒到尽头的教学楼。郑毅站在树下，阴着一张脸，眉毛，鼻子下巴上都是水珠，一动不动的盯着地上那层白烟，眼神愤愤的。雨声那么嘈杂也盖不住耳边老娘银牙咬碎了一样的警告“郑毅，我告诉你，我知道你是故意跟我对着来。你以为一次次故意考不及格我就会让你退学？你做梦！我已经跟你们李校长打好招呼了，让他看着你补考，要是补考还不过，我就让他留你的级重读。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就三年！你要是不怕丢人，跟那些比你小两三岁的小屁孩儿坐在一个教室里读书，你就尽管去折腾！多少你什么时候把高中堂堂正正给我考过了，多少你在到社会上跟你那些狐朋狗友去混！”
　　“我就是不愿意念那些死书，不愿意看李太监那张嘴脸！你那么看重那张破文凭，干嘛不让项鼎升给我买一份？！反正学校都是他花钱盖的，他不是有的是钱么？”项毅在一只拖鞋直直的飞过来以前狠狠地关了大门，嘭！拖鞋砸在铁门上还没落地，李韶禾已经扯着嗓子骂了起来。骂得是什么，项毅一句也没听见，就是听见了，也不明白。他知道他老娘一生气就会用家乡话骂人。莆田话听在他耳朵里跟火星语差不多。就是怕她一着急咬着舌头。

　　胡乱的用胳膊擦拭脸上的雨水，心里有些郁闷。郁闷自己没用。明明心里一万个不乐意，可一见到老娘真是动了肝火，他还是一步三挪的来到学校了。看看手表，跟李太监李校长越好了10点半见面，从家里出来的急，忘记带伞，看着雨的势头又不像是一半时候能停得了。他不怕迟到，倒是有些怕李校长捏着嗓子，腆着一张油脸对他做‘恨铁不成钢’的痛惜状。他知道他是真的恨他，因为打假，斗殴，逃课，顶撞老师，哪里有劣迹，哪里就有他。至于痛惜嘛，哼，项毅从鼻子里笑了一下。然而，不管怎样，这个试还是不能不考的。
　　其实错过期末考，真的不是他故意的。虽然他不爱念书，但成绩也算过得去。混个及格是没问题的。事情的起因不能怪他。那一天，本来要去参加期末考，半路上上官小雪把他拦住，带着哭腔地告诉他上官正被人围攻。他书包一扔，问了地址就跑了去。远远的看见一堆人围成一个圈在对里面的人拳打脚踢，上官杀猪一样的在里面叫。当时他脑袋一热，从地上捡了两块石头，就冲了进去。结果，三个外校的人脑袋开花，两个鼻梁骨被打断，警察来的时候他和上官打得正欢。不知道得还以为他们俩是行凶打人的那伙。事后在拘留所，两个人被关在一间屋子里。郑毅才有机会问一句上官被打的原因。上官阳背着他，沉默了老半天才闷闷的吐出几个字“被肖灿他哥捉奸在床…..”语气极其郁闷。
　　“靠，那又怎么样？！他又不是不知道你和肖灿都那事儿好几回了。”郑毅骂了一句。用袖子擦了擦鼻血。上官阳嘿嘿的干笑了两下，意犹未尽的回味道 “校花果然不一样啊。”语气悠悠，几近神往。
　　“肖灿什么时候成了校花了？”
　　“谁说她是校花了！我说的是南城五中的尤思彤。”上官阳狠狠地白了项毅一眼，快速的回答。
　　“尤思彤？五中的尤思彤？那不是肖灿她哥的女朋友么？！上官阳，你个没品的玩儿意。你连肖灿的嫂子都不放过。我，我他妈的还为你在那拼命？！”结果郑毅因为在拘留所不思悔改，继续打人被关了一晚上，而上官阳因为表现好被他爸爸保了出来。
　　想起那一幕，郑毅就有气。头有些疼。抬起头看看天，难得来一次校园，还要被淋成落汤鸡，“妈的，早不下晚不下！”拧着浓眉郑毅烦躁的骂了一句。

　　豪雨夹着嗡嗡的气势丝毫没有弱下来的意思。远处的树林虽然被雨水打的不断摇动，像是故意与老天爷那张阴沉的脸作对。却绿得生意盎然，水亮鲜活。雨下的急，草坪上开始有一汪一汪的积水，像散布在平原上晶亮的湖。项毅盯着眼前这片绿不知发呆了多久，突然一抹白色从大片的绿当中走了出来，准确地说是跳了出来。顶着一点鲜亮的红，踩着水气腾腾的轻烟，在这样一幅明亮又有些压抑的背景中一跳一跳的逼近。

　　纪凡被雨砸得直跑，豆大的雨点落在身上又急又凉又重。有些后悔穿了这么一身白裙子，淋了雨，虽然不至于透明，但泥点子是少不了要牢牢的粘上几圈。她一边跑一边注意躲开地上的水洼，只是这样一来，跑的就更慢，顶在头上的塑料袋也开始哗哗的往下淌水，像是一个雨帘子。雨水顺着贴在脸上的头发一路流进脖子里去，虽然是夏天，可也是冰冰凉。很快整个人就湿透了。看到不远处的那排梧桐树，纪凡就想快点跑过去躲雨。突然脚下一滑，“吧唧”一屁股坐进了水坑里。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坐在水坑里，屁股又痛又凉，耳边却传来几乎是震耳欲聋的笑声。纪凡挣扎着从地上坐起来，忍着脸上烧一样的尴尬朝梧桐树下看去。隔着雨水看不清那人的面目，只看见梧桐树下有个高个子捧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的，嘴巴张得大到简直要把眼睛鼻子挤没了。纪凡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从水坑里站了起来，捡起地上的塑料袋，也不再用它来遮雨，向着教学楼的方向慢慢走。经过梧桐树下的时候，她突然扭过头用自己认为最凶狠的眼神瞪了那人一眼。郑毅这时还在幸灾乐祸咧着嘴笑，突然看到纪凡扭过头瞪着自己看，他笑容一减，心里咯噔得跳了一下。两个人的眼睛相交之刻，千分之一秒的时间里，他觉得什么东西停止了，并又发生了。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多想，纪凡就一溜烟的跑了。
　　等纪凡跑得没影了，郑毅才从树下走出来。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头不疼了，他嘴角微不可见得挑了一挑，迈开步子慢悠悠的朝教学楼的方向走去。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可郑毅突然觉得这雨没有一开始那么让人讨厌了。

　　*

　　卷子让他翻的哗啦啦直响，挑了几道会做的题划拉了几下子，郑毅算了算分数，差不多可以及格了就不做了，并开始抻着脖子在校长办公室东张西望。从初中起就在这个学校念书，教导处就跟他第二个家一样。不过这校长室到是头一次来。四四方方的一间办公室除了南面的一排窗户以外，其他三面墙上都挂满了各种奖状，锦旗和证书。这些象征着荣誉的东西几乎一律都是极其夸张的鲜红色配上漆金大字，光闪闪，喜洋洋，安静又热闹的挂满了三面墙。郑毅不以为然地摆出了一个恶俗的表情，胳膊搭在脑后，把自己舒舒服服的放在了李校长的真皮老板椅里，将两条长腿搭在桌上，倒仰着头去看窗外的风景。校长的办公室在四楼，窗外有一株很大的槐树，要到开花的季节，枝丫间兜满了一串串白色的花苞，有一两枝斜横在窗前，被雨水打得不住地点头，那嫩白盈鼓的花苞也跟含着水一样的清新。郑毅这样盯着出了会儿神，心里哪个角落突然一动，反射性的坐起来朝门口望去，发现那里悄没声息的站了个人。

　　纪凡站在门口好一会了，李校长让她上来关电脑，并顺便把补考生的试卷给批一下。门是虚掩着的，她就好奇的往里瞄了一眼。谁知道，补考生的座位是空的。她有些吃惊的把门打开了一些，就看到这样一幅画面。校长办公桌前一个人，长脚虾一样的把两条腿搭在书桌上，后背椅着靠背，整个人向后仰着。一头明显超出规定的长发，因为不能好好趴在头顶，有些兴奋的蓬蓬的立着。因为背着光，看不清那人的脸孔，窗外灰蒙蒙的天像是虚焦的背景，那张棱角极其分明的侧脸就像是黑色的剪影。鲜绿发亮的槐叶带着一串串白白的花穗，堪堪垂在那侧脸上，摇摇得在动，纪凡觉得这景象有些不太真实。郑毅发现纪凡站在门口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就是这样一幅研究的神情。有点呆，倒也雾蒙蒙一样的安静。

　　郑毅死也没想到刚才摔了个仰八叉，被自己好一顿嘲笑的小丫头是来给他批示卷的。更没想到，看起来安静无害，小兔子一样的小丫头批起试卷来竟是这样的心狠手辣。唰唰唰，前半张卷子她好像看也不用怎么看就划满了红叉。
　　最后一合分，五十九。这下子项毅就跟被踩到尾巴一样，一蹿老高，拧着眉毛冲她吼：“喂，你有没有搞错，批的那么快！五十九？你这不是存心恶心我么？你赶紧给我改了！”郑毅把一支笔啪的一声拍到纪凡面前，恶狠狠的瞪着她。纪凡抬起头看向郑毅。又粗又长的眉毛，张牙舞爪的简直要飞要鬓角里去了。眼睛鼻子嘴巴，无疑不是比别人大一号。皮肤黝黑，牙齿倒是很白很整齐，只是现在着急的咧着嘴，更觉得森森的有些吓人。“这人的正面没有侧面好看。”纪凡头脑里突然跳出这样一个想法。
　　见他恶狠狠的盯着自己，纪凡到还是很淡定得看了他一眼说“不是我不想帮你，可你后面很多题连个字都没写，我就算想帮你，也没办法帮啊。”
　　纪凡的嗓音在郑毅听起来，沙沙的，也有些暖暖的。他眼睛瞪得还是很大，但语气却缓和了很多“那我现在就写一些，你就帮我胡乱批批就算了。行吗，我不要多，只要六十分！及格就行！我不能留级！”
　　他从纪凡手中夺回卷子，正要在写两笔，卷子却被人从手下轻轻抽走了。一抬头，李校长站在对面一脸‘痛心惋惜’的神情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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