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出天静

作者:仰望云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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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彼醉不臧


      武周,天授元年。
      五月,神都牡丹正浓。
      夜色之中登高远眺,洛水上桅帆栉比,两岸里坊灯火粼粼。
      中原腹地,几朝皇城,洛阳繁华古来有之。百年前隋炀帝敕令将修葺贯通的运河引入洛水,更引来了物华粮丰,商贾云集。
      然而,今年的洛阳盛世还远不止于此。
      ——千年华夏最铁腕的女人,摄政李唐王朝数十载、年逾花甲的武后,终于在这一年临朝称帝,改元天授,国号大周。
      从此东都再不是长安附庸。
      这一年的洛阳,已是女主赐封的神都。
      宫车频繁,万邦来朝。

      这一年的洛阳,异样繁华。
      永泰坊里几曲几回的众多院落再不能比现在更多分喧闹。
      阔绰急色的四海商贾已是常年故客。这半年,无数风雅多情的才子墨客涌入神都,也都渐渐习惯了在此流连。近来偶尔,一些位高权重的望族贵胄也开始出现在永泰坊的门庭院落。
      这洛阳南市东街外的永泰坊,眼看便要压过长安平康里,成为这中原第一的勾栏章台汇集之所在。

      有唐一朝素来政通人和,民风开化。
      然而,章台女子终究只是男人们抒怀消遣的玩物,即便服侍着上品贵族,也逃不过一辈子没人会把她高看一眼的贱籍。
      女子尚是如此,在世人眼中,沦落风尘的男人更是下贱中的下贱,连被计入贱籍的权利都没有。
      我,便是这样的男人。

      永泰坊里蓄养小倌的院馆不多,专做男娼生意的更是绝无仅有。楚袖阁内外上下不见一个女子,却在女娼林立的坊间,盖了最富丽的房舍,建了最高大的楼宇——摘星楼。
      楚袖阁庭院西北角上,回字型楼体耸然矗立,楼内四方设座,当中天井里竖着几棵与楼层同高的细木,上托一块三尺见方、只属于我的空中舞台。
      摘星楼,洛阳第一的三层华厦,是专门为我而建。

      这一年才满二十的我,是楚袖阁的招牌。
      弱冠年纪,寻常男子不过少年初成,以娈童算来却已经过了最好的年华。
      好在我身段柔软灵活,好在我还拥有一身令皇家舞师都自愧弗如的舞艺。
      这身舞技,让我一夜之间成名洛阳,未盈一月便称冠江北,不到半年已名动天下。连众多不好龙阳的高门名士都纷纷慕名而来。楚袖阁日日贵客满阶,门槛几乎被争睹我舞姿的天下才俊踏烂。
      这身舞艺,让我在一个娈宠已入迟暮的年纪,得到了多少年华正好的小倌都求之不得的金银和声名。贵族、豪富争相为我一掷千金,才子墨客吟咏我的诗词文赋不计其数。

      然而,利禄浮华,拥有再多又能怎样?
      觊觎帝位的皇子们被自己的母亲斩杀、废黜;挥金如土的寻欢豪客没出永泰坊便横死街头。
      这世上太多变数。
      无论远近尊卑,没有什么长久。
      醉笑陪公三万场,终究,也都会化作烟尘散去。
      在这摘星楼上独舞的我,不知哪一天就会等来自己的结果。

      “公子,客人到了。”侍童懦懦的细小声音唤回我的神思,“爹爹专门嘱咐,都是贵客,今儿个要特意地好好伺候。”
      我收回落在窗外的目光,朝他点点头。
      “爹爹”是楚袖阁的老板,一如所有青楼楚馆的鸨头,是个脸酸心硬、刻薄厉害的角色。他唯独对我不错,说起话来也平静柔和。倒不仅因为我是棵得罪不得的摇钱树,还因为我这个实有些凉薄、无所贪图的性子。他曾懊恼似地对我埋怨实摸不透我要什么、怕什么,总也拿不住我。我只是笑笑,问他我从来听话,一定要拿住做什么?
      每次来了重要客人他都会额外嘱咐,好像生怕我在他们面前凉薄太过,伤了财路。可能出得起银子见我一面的,哪个不是响当当的角色?所以爹爹几乎日日都要叫人来提醒,很是多余。
      其实,我在恩客跟前总是应接得体的。
      我不会忘了自己让他们快乐的本分,更不会忘了自己在做什么。
      对镜理理妆容衣衫,转身踏上楼顶。
      这摘星楼总共三层,一二层四面都是门窗严谨的房间,三层则是对内敞开式的,转角处各设格挡将环形空间一分为四分。
      天井中的舞台与第三层水平。而我极为人赞叹的一个特点,便是在那中央表演,能让坐在东南西北不同方位的客人,从同一支舞中欣赏到不同风情,各个尽兴。
      我经常同时为数方客人献舞。因为每日来为我捧场的恩客太多,而即使是与他人分享我的舞蹈,也要出得起那个令人咋舌的价码。爹爹最会算账,既然那些人这样都愿挤破头,他一次便赚四份酬金何乐而不为。
      我从不曾只为一人而舞。

      专为我而竖起的舞台在天井中悬空而立,与四面楼身都远隔一丈有余。这常人不借外力根本望而不及的距离,却是我成名之所在。
      摘星楼三层之上开有天窗。
      我从师父那学来的轻身功夫精妙绝伦,加之身体本就轻盈,所以能做到从楼顶跃下落在那舞台上,不伤毫分。
      于是,我每每登台,恩客们都会惊呼恍然天人降世,各个深信我是胁生双翼的仙子。
      人们都说,十余年前一舞动天下、号称飞燕再世的洛阳名妓“燕飞还”也不及我的轻盈。于是便给了我一个更轻盈的名字——如翼。

      弦动,乐起。
      我和着节律飞落,殷红的绸裾帛带飘散成妖异的朱霞,映着漫天星月交辉。
      “好!!好!!”
      管弦清歌里一声刺耳生涩的叫好,夹杂着许多蛮语夷音——中原雅士自有一套赏观乐舞的礼数。如此的唐突失仪,恐怕是今日座上又来了哪里的外邦番客。
      我今日舞的是一曲《霓裳醉》。
      几招起势过后渐入正题,捧起台上原已备好的酒觞,我将眼波一一转过四面客席。
      不出所料,东面雅座大咧咧坐着几个红毛蓝眼的色目番客,朝中重臣杨阁老在侧并席。听说近日西域大秦国使节来神都纳贡朝觐,女皇赏赐万两黄金,又亲酌近臣随行款待。想必便是这一桌。
      我模仿这几人之间敬酒的动作,斟酌着教坊偶尔教授的胡舞要诀,颇具豪气地扬手展眉边舞边将座上胡人一一敬过。色目使节个个击案称赞,旁边的杨阁老抚着长髯连连微笑点头。
      南面楼上坐着儒雅文生二人,一是荥阳郑氏族长公子,一是文采风流名遍都畿的新科进士郎。这两人并无龙阳之好,只是常携伴来观我舞蹈,与我已有些熟络。
      我重将觞中斟满美酒,转而变换一串极规矩雅致的舞姿,向那二人致礼。两位公子翩翩然起身回敬,一饮而尽。
      西面座上也是熟客。那中年发福得厉害的老头子是靠运河漕货发了大财的洛阳豪绅,家里豢养娈童无数,还常年包着楚袖阁中几个当红的小倌——这会儿他便是左拥右抱地软在那几人之中,眼睛还片刻不离地灼着我的身子。
      心里冷笑,面上却在与他对视的片刻化出了无尽春水。我再将斟满的酒觞敬上,举止勾魂。果然他忙不迭灌下整壶花雕,又攀到廊前反敬我数杯。
      贵客相敬,当然不能不喝。
      待到转至正席北面楼阁,我手中一壶陈酿已然见底,脸上也有些微醺。
      霓裳醉,醉霓裳。
      ……未醉怎得舞霓裳?
      北面阁内,是一位面生得很的年轻公子独坐。
      挑着一双狭长凤眼,他自斟自饮,神似久历风月之人,却并不甚看我。那一身毫无特色的青衫银冠,更是显不出他的门第嗜好——这般让人摸不出特点,还真是令我略感为难。
      壶中已无酒,我仗隔着有些距离看不真切,仍假意作势将杯子斟满。
      打量那公子淡漠的神情,我将酒略一捧献,见他半晌毫无反应,也只好收势转回台心,和着弦曲开始正式表演。
      《霓裳醉》是我的成名曲牌,中间那段弦急如电的一百单八转旋舞,访遍南北,能舞着三丈三的红绸还足数跳完的,也绝无分号。
      这是我极自信的一个段落,纵是今日酒稍多饮了些,也不担心出丝毫差错。
      曲声渐疾…
      脚下步法随之加快却丝毫不乱,层层红纱在身边翻飞荡漾,急速旋转的我被变幻莫测的红霞缠绕,众看客毫无意外地痴醉神迷。
      旋转加速到极致时,警觉最低。
      唰——
      骤然不知被什么缠住,旋转中重心顷刻被打乱,一阵怪力在失了平衡的我腰间猛扯。
      “啊——!”
      身体突然失控倒向台外,惊得我闭紧双眼只叫这回定会死得难看。谁料腰间的力道仍在,扯着我飞向与地面相反的楼阁。
      只觉一阵令人惊心的飘荡与飞腾,下一刻,我已落入一双陌生的臂弯。
      明白自己幸没跌死,但心悸惊慌仍无论如何掩饰不掉。
      惊悸中抬眼,对上一双明亮锐利的狭长凤眸。

      即使在许多年以后,他的一切都已烙在我的生命里之后,闭上眼回想,第一瞬间记起的都仍然只是这双眼睛。
      炯然,深邃,只对视瞬间也能深深刺进灵魂。
      明明只是一副勉强可算俊朗的相貌,偏偏要生一双令人过目不忘的漂亮眼睛,让人爱不得,恨不能。

      在他的灼灼凝视下哑然失声,半晌才恍惚回神,看见他脸上淡淡的轻佻。
      我被他横抱在手上。
      挣了几下挣不动,才看见自己腰上缠了数圈绸幔——摘星楼四壁的装饰——而这条幔子的另一端正握在他手中。
      果然刚才险些坠楼不是因为我醉酒失足,分明是他故意出手捣乱。
      也是这时离得近了才看清,他独坐的桌案边横着一柄银光熠熠的长剑。
      原来,是江湖中武艺高强之人——硬是将我拖离楼心舞台,落在了北面阁内。
      此时回头看去,另三阁的客人各个凭栏,都是一脸吃惊不解望着这边。
      “公子这是何意?”顺势软倒,勾上他脖颈,弯眼轻笑着问,“如翼的舞…不好?”
      纵然韶华已晚,风月场上也少有抵得了我几个轻笑的男人。然而,这人看来是注定要做我命里的异数,瞬也不瞬,仍一副半含轻佻却毫不动容的表情盯着我的眼。
      与习惯凝视别人眼睛的人交谈,往往令人无措,会心虚露怯的人很多——何况还是被这样一双美丽、更犀利的眼睛盯着。只不过,我自小身在娼门,也算是别无所想,心里坦荡。我只晓得让他这样的爷都开心了才是本分,便着实没什么可心虚怕他知道的。
      所以第一眼的慌乱平复之后,我也再不躲闪他。刁钻难缠的公子哥见得多了,终究只需要使活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招数。
      “公子……?”
      不知道他想从我这已经被风月磨透了的眼睛里看到什么,只知他半晌才看够了,微一嗤笑,轻轻道:“‘洛阳如翼,楚袖摘星’——今次见识了。”
      “如翼可不敢……”
      “你可知这‘摘星楼’三字出自何典?原是为谁而建?”他的眼睛似笑非笑眯了起来,兀自解释道,“纣王为妲己始建此楼——果然值得让人在这楼上观舞的……都是妖精。”
      就知他不像是要捧赞人的样子,我只当是没明白这话里话外的嘲讽,笑着在他胸口轻推一把:“不兴公子这般拿人家打趣。”
      远见着我俩搂在一处低声蜜语,余下三面阁上的客人顿时不满。那几个色目人连同西阁上的肥胖漕商都开始哇啦哇啦吵嚷。
      他倒是充耳不闻,抱着我的双臂愈发收紧,仍是那样直勾勾盯着我的眼睛:“早听说观一支‘如翼舞’便是天价——已经领教了。却没听人提过揽得如翼公子一夜入怀是个什么价码?在下……也想领教领教。”
      “公子自然不会听说过……”我学起他的神情,嗤笑道,“如翼是只卖舞艺的清倌儿。公子若想抒怀,恐怕得去问问那边儿的倌儿们。”说着,抬手点指楼下前院。
      他神色一动,忽地撤身,将我推开。
      缠在身上的帐子被他一下抖落开,饶是我早有防备提着口气,落地时也踉跄不已,差点扑倒在他面前。
      他又颇具深意地上下将我打量了几番:“既是如此……在下告辞。”
      语毕,提起桌边长剑,绝尘而去。
      被这莫名其妙的人惊得不轻,其他几位客人没了兴致。
      我回厢房休息,遣小童去爹爹那儿取来红头账本。
      翻到最末页,今日我名下那几行,除了一些眼熟的名字,只剩最末处签着龙飞凤舞的两个字——
      无忌。
      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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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一】彼醉不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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