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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他在19岁的夏季患过暂时性的失语症,在高中毕业晚会前的那个晚上。
他浑身战栗,目光呆滞,在一个小城市里的医院。他失去了父母,而自己身上几乎连擦伤都很少。
那场毕业晚会只有光秃秃的一个女主持。没有人联系到了他。有人笑骂,咱们被状元抛弃了。
元嘉拨了整整一个星期的电话,在机场等到最后一秒也没有看见一个可能是维亚的身影。他像是从人间蒸发了。
他张张嘴,却已然发不出声音。当地的警察反复的问话,他也只能以笔作答,遥远老家的爷爷奶奶和姥爷姥姥赶过来,声音低沉又嘶哑,哀伤的哭泣。
父亲已死,母亲失踪。
他眼神空洞,神情惶然,没有完整的表述能力,甚至无法让人清楚的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除了四位老人,他再无别的亲戚。
他只能直起腰背。
经过繁复的程序,告别父母友人的问询安慰,他木然的听着电话里元嘉的留音,终于转身带着老人回到老家。
他甚至放弃了最高学府的邀请。他在老家的大学念书,拥有大笔的奖学金,并无生活之忧。
只是四位老人遭受打击,精神衰弱,姥爷甚至患得痴呆症,一切只有他。
他一下子成了支柱。
他请保姆,学习护理知识,和四位老人住在一起。
很久之后,他能够断断续续的说话,已然不和旧人联系。
有时候他看着微笑的教授,大声嚷嚷的同学,心底有撕裂的声音。
他沉静,疲惫,脆弱,冷淡。
而远在国外的元嘉持续地发E-mail,有人告诉他,维亚放弃念书;有人说他发生车祸,已经患得精神疾病。
只是不再见维亚自己给他的任何答复。
他记得他们最后一次通话。
维亚请求他不要出国,他不想独自面对压力。而元嘉也想要有自己的天地。
很多的时候,元嘉觉得他们也许永别了。
那些年,他们之间隔着太平洋,隔着11个小时。
元嘉放学的时候,正是维亚顶着微微的晨光推着姥爷进公园散步的时候。
元嘉仰头看星空想念的时候,维亚也许正坐在教室里靠着窗微微后仰。
元嘉在梦乡里的时候,维亚也许正匆匆地趁着午休赶回家。
元嘉在早餐店吃中式早餐的时候,维亚也许正在为某一个小孩讲解数学题。
元嘉在课堂上激烈辩论时,维亚也许正费劲的陪四位老人聊天。
元嘉排队在食堂买饭的时候,维亚也许正在淋浴,疲惫的一天终于过去。
每一次假期,元嘉都回国,一次次的去他们曾去过的地方,摩挲着每一处,去看状元照片,维亚高举双手放肆的笑,他去找他坐过的每一张座位,去看他站过的每一个讲台,他每一次都能恍恍惚惚的看到维亚还在,他高谈阔论,与女主持说相声式的播报,他看到他含笑看自己调侃自己挑衅自己。
他拜访原来的老师,询访以前的同学,没有人忘记维亚和元嘉的大胆和特立独行,为得到认可,他们所有的努力和所有的尝试,对于元嘉的歇斯底里都有无能为力的难过。
他甚至找到维亚父母原来的单位,到当时车祸发生的现场,去那个医院,问当时经手的医生与护士。他清楚的意识到自己能够隔着时间感受到维亚的当时微弱的脉搏。
远赴维亚的老家,去他就读的大学,去他姥姥和奶奶的旧居住地,细细打听,找老师,找邻居,零碎的信息却始终没有帮助他找到他。
他几近绝望。
维亚已经记不起元嘉的样子,已经没有再听到过他的名字。
他的每一天过得很规律,很忙碌又充实。他木然的转动,礼貌的微笑。总是觉得疲惫,生活已经固定了,并没有什么压力,他活得过于安静。他打工,高额的奖学金,遗产,保险赔偿金,老人的养老金,生活甚至宽裕。
再见面的时候,他们之间隔着一个遥远的八年。
维亚已经读博,面色白净,身形瘦长,持续的沉默。他依旧零碎的在外边做事,帮教授教课,在实验室里讨论制剂,声音沉稳自信,很让导师安心。很多的时候,他看着那些活泼的学生牵着手在校园里行走,看着他们的肆无忌惮,胸口隐隐作痛,很多声音合力而来,他只能用力的吞咽。
元嘉也已然回国,帮自己的父亲做事,常常身心疲惫。他不再期待能够找到维亚,但心里始终相信,他还活着。27岁的他依旧单身,隐忍的等待已成为习惯。身上显现着有意而为的肌肉线条,很多个晚上,他都坚持跑步,害怕一停下来,自己会失声痛哭。偶尔他也对着阴沉的天大声呼喊维亚,问他在哪里。他依旧给他发E-mail,告诉他自己的近况,告诉他自己的坚持与孤寂。
第八年,元嘉终于有了新的进展。
原来维亚并没有选择当初档案去向上显示的国际经贸,而是读的医学。
元嘉是在这所大学校门口的博士风采栏看到维亚照片的,他的容貌并没有变化,只是眉宇间多了些冷淡的神色,全然脱掉了当年的稚嫩骄傲与慌张。他一寸一寸的描着他的五官,心情一点一点的轻松起来,他在这里,而且是这里最优秀的博士。
他终于哭出来,从小声的抽泣到失声大哭。他用头抵着他的照片,心底有说不出的喜悦和振奋。
维亚从实验室出来,周围聒噪的学生还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他说话,他浅笑着走向校门。
他确实看到了那个身影,甚至在用余光瞟到他的那一瞬间,就已经确定是谁。那正是烈日当头,他终于确定自己没有幻觉,他甚至连梦都已经很久没有梦到他。
他终于放开步子跑向他,他扳着元嘉的肩膀让他转过来,西装革履的这个人眼睛红肿,五官已一塌糊涂。
他们终于重逢。
坐定在学校的小餐厅时,两人有些尴尬。太久,他们已经不知道怎么开口。
你好吗?你过得愉快吗?你想念我吗?为什么没有联系我?我给你写了很多信。我还爱你。我一直在等你。我回国了。这个学校我来过很多次了。我每次都只去商学院。我很想你。快要崩溃了。我去过你曾经说过得所有想去的地方。我很难过。
他们小心地握着对方的手,心安又心安。
他们走路回家,望向对方只见小心翼翼的笑颜。
回到家,连保姆都都觉得欣慰。和老人说话,介绍他是中学时代的朋友。老人亲切又热情。
回老家后,他第一次带朋友回家。这个家已经许久许久没有这么开心。
到了维亚的房间,他被元嘉抵在门背上。终于热烈地开口说,我很想念你,很想念你。
维亚泪湿又淡然,他打出尘封的箱子,翻找当初的那些照片那些纸条,在他们还青春年少时,那些不顾一切的爱的见证。他们反抗老师,反抗家长,跟他们谈条件,承诺做最优秀的学生。
他当着元嘉的面一点一点的烧成灰烬。
他缓慢的述说着他内心的历程。
19岁的暑假,维亚在反复请求元嘉留下的过程中,与父母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在度假归来的车里,坐在副驾驶座的母亲甚至回头扇了他一个耳光,他不顾行走着的汽车,打开后座的门往下跳,慌张的父母,在弯道里翻滚下悬崖,车祸由此发生。
他没有理由再坚持那份年轻的爱情。
他甚至觉得这样的他们很罪恶。现在终于可以有个完整的结局了。
见到元嘉很开心也很安心,但维亚请求他当天离开,坚持寻找的元嘉只能心安又落魄的返回。他曾以为维亚始终没有露面是因为生活压力很大,或者因为父母逝世而他不想以弱者的姿态出现在自己面前。他从没有想过维亚父母的死直接原因竟然是他们的任性。他一边无法理解,一边又怜悯维亚,孤苦又自私的维亚。
维亚一封一封的阅读了元嘉的来信,他曾放弃使用这个邮箱,他想要斩断那些不负责任的过去,八年的时间那里面有封存着许多的信件,而来自元嘉的尤为密集。
元嘉八年的轨迹,他似乎从未缺席。事无巨细,内心的感受,他的思念一点一点的浸湿了维亚的眼睛。他也想念元嘉,却从不曾像他这样坚持,一直克制又克制,甚至感受到自己已经淡忘他。他给过的温和与安全已在19岁里消失。
他又一次给了元嘉一个确定又绝望的答复,请他开始新的生活。自己绝不可能回报他的深情了。
他也许单身过一辈子了。
元嘉收到这样坚定的答复,终于感觉自己的寻找幼稚又可笑。他时而觉得理解,时而又忍不住咒骂,甚至也感到宽慰,他终于有了明确的答复,他坚持了,他心无愧疚,他连那些年少时的誓言也不曾失约。他终于真实地明了他已失去他。
而有时他依旧心苦到痛哭,无力到握不住自己的拳头。我恨你,维亚。很多夜里,他突然醒来,绝望到痛哭不止,维亚,你不值我这样。
他终于不再去那个内地的城市。他失去了坚持的意义。他有个空洞又乏力的八年。
不久的后来顺利的结婚,妻子美丽又温婉。他愤然发请帖给他,但没有请任何一个中学同学。他终于意识到那是一场闹剧。
维亚最终没有去他的婚礼。他内心只剩下一股奔涌的冲动。
之后,维亚念完博士,留在学校自己的医院,默默过了些年,送走了老人,出国深造,然后被聘到沿海的医院,表情一直淡然礼貌,说话沉稳有力令人信服,做事认真努力,一直一直的单身,他像是被神话了医学奇才,总有光环笼罩,他人近不了身。
他已经习惯的压抑着自己的各种欲望,甚至希望这一生能够快点过去。
元嘉接手自家的公司,略略扩宽领域,生意忙碌又稳当。膝下有一双儿女,家庭也甚是完美。步入中年的他也一点一点世俗起来,身体微微发福,计较利益得失,喜欢说话好听的人,与女秘书暧昧不清。中年的他已全无生活激情,没有特别的兴趣爱好,生活习惯混乱,酗酒无度,无聊又单调。
那时候,他们生活在一个城市。
元嘉回去看父母时再听到维亚的名字。母亲絮絮叨叨地说,在市立医院看见维亚,一点也不见老,和他中学时的模样差不离,虽然高瘦了许多,也还是一下子认出来了,是医院的骨干医生,真是长进,要是他父母在不知道怎么高兴的。
元嘉的眼泪开始一滴滴的往下掉,完全来不及防备。他死死的记得自己曾绝望地找过他八年,最后只换来一句“我绝不可能回报你”。
他还是陪母亲去看病了,见到维亚,两人也只是淡淡的打招呼,没有多余的话,反而是曾经厌恶维亚的母亲热络地邀请他去家里吃饭。
维亚终于见到他娴静的妻子和吵闹的儿女,他们环绕着他,元嘉眼里只有宠溺。那顿饭漫长得像有一个世纪之久。
饭后很快,维亚便要离开,元嘉起身相送。他们沉默地走到楼下,维亚转身,礼貌地微笑道谢,也忍不住轻轻地拥了拥元嘉的肩膀,随后离开。等过了拐角,停下车,他早已满面泪痕,趴在方向盘上喘不过气来。元嘉,你过得这样好。
这一年,他们已经过了40岁。
后来元嘉还是断断续续的陪母亲去医院,偶尔也会四处张望,偶尔也碰到维亚,依旧点头问好,偶尔过问她的病情提一些建议,甚至打趣元嘉,身材走样,应该多加锻炼,不然迟早患得肥胖症。母亲的主治医生对维亚甚是尊重,觉得他是医院的一朵奇葩。甚至八卦的说维亚可能是独身主义者,连院长的女儿都拒绝了。
元嘉对这些几乎没有意外,维亚的生活老早就是一根没有起伏的直线。
母亲终于敏感的看向自己一脸平和的儿子,她也清楚地记得元嘉坚持的那么些年,后来突然地完全按照父母安排结婚生子,作为母亲,她从没有停止过疑惑。
元嘉,你怎么想?放弃他,你后悔过吗?
元嘉只是笑笑,开不了口。
这些年,他也许从未想起过我。
放弃的不是我,是他,而且是从19岁就已经开始放弃了。我是被放弃的人。
他心底若隐若现的那些悲哀清楚的显现出来。
他已经放弃再去做任何挣扎。
他依旧不由自主地陪母亲去医院,偶尔见到维亚依旧礼貌地点头微笑,甚至也开始做一些运动,尽力地去使生活规律一些。妻子日渐感受到他的冷落。
渐渐的,他心底有个声音越来越清晰,元嘉,你依旧爱维亚。
他痛恨这样的自己。
很多时候,他后仰在转椅上,想起他们的中学时代嘴角会自然地呈弧线状。
那时候的维亚是个太大胆太张扬的人,他反而显得羞涩被动。
成绩平平的他总是或明或暗的被老师讽刺,尖锐的维亚总能十分英雄主义地站出来帮他。
还有,维亚在主持班会时也总有意为难他,用刁钻的问题考他,最后却又还是忍不住为他解围。
后来,被发觉,他被迫转校,维亚总十分内疚,却再三的逼他作保证甚至写保证书说绝不会被家长和老师说动,放弃他们之间的感情。
那时候他们也曾谈到老了的时候,多话的维亚也总说,希望时间渐渐逝去后,他们还能是原来的样子。
那么现在呢?
他的心没有变,而维亚的外貌没有变化,依旧高瘦且面色淡雅。他们可以说都遵守了那句玩笑话。
后来他几乎不能自已地想念维亚,甚至偷偷地去医院看他,维亚在突然转身时也总能捕捉到类似元嘉的感觉。
他终于默默与妻子离婚,接受家里翻天覆地的轰塌。13岁的儿子和9岁的女儿神情委屈又无辜。
他的心却再次不管不顾地奔向了维亚。
维亚,请你也爱我吧。
请你再爱一次我吧。
他始终没有勇气去跨那一步,维亚也始终在他的视线内,偶尔和护士说笑,接受家属的道谢,偶尔行色匆匆,神色疲惫,又或者只是安静地坐着,翻阅资料甚至动手做笔记。
他双手插袋,心中一再地默念,维亚,你也爱我吧,你也如同我一般想念吧。
当他目光再次聚焦,维亚正微笑看着他,你在想什么,这么入迷。
某一天,护士悄悄的对维亚说,好像有人在跟踪你。
他第一感觉就想到元嘉,很多时候他甚至不用回头就可以感受到元嘉。
后来,护士终于忍不住再次八卦,捅捅维亚说就是他,就是他。
维亚只能无奈地回过头,看向元嘉,他一片黯然的微笑,稍稍发呆的表情,面色憔悴又茫然,眼神空洞又苦闷。他骤然有些心疼。
他们坐在医生办公室,面对面的,他们已经许久没有这么直面对方。两人的发线都已经开始略略夹杂着雪丝,眼纹和颈纹也有些明显,时间已经在他们身上打下烙印。
你离婚了?
怎么连你也知道了?
你母亲找过我了。
轻松了。元嘉伸展着自己的手臂,放松的一笑。
没人给你洗衣做饭了。
你以为我找老婆是为了帮我洗衣做饭吗?唉,到底是没有结婚的人啊。元嘉枕着自己的手臂往后仰。他有些无力于自己心底慌乱与无措。
我们很久没有在一起说话了。维亚看着透过竹帘传过来的阳光稀疏的洒在元嘉脸上,他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安逸。他缓缓地敲着桌面,这个午后异常的美好。
维亚!元嘉突然站起来叫了一句,他望向一脸素淡的维亚,觉得有些难为情,张张口却始终说不出来什么,几乎是慌不择路地奔了出去。
维亚被元嘉的奇怪举动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他终究还是明白元嘉的意思。一次次的来医院,离婚,面对他的惶惶然。
他终于再次泪湿眼眶。在老人死后,他一次次问过自己继续活下去的意义,但他却始终没有死去的念头,当现在的单位请聘他时,他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他曾一次次默默地走过元嘉公司的大门,心底也闪过一次次的希望,可以去看看他吗?
他的内心元嘉究竟有没有缺席,连他自己都不敢肯定的说有或者没有。
看到他合家欢乐时,他几乎无法冷静。眼泪直直地往下掉,几乎不在面部停留。
中学时代的六年,他们从懵懂的友情到确定的爱情,他一直比元嘉更主动,更坚定,更有力量。
他终于明白元嘉。
他也并不想失去他。
他终于拨通元嘉的电话。
那边一声哽咽又欢快的“维亚?”
“我爱你,元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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