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成熟时

　　说起晋阳的繁华，最为流传的一句大概就是“十里烟花，梦中江南”，奢华精致的天子朝华宫，纷繁复杂的贵族仪仗，绵延的细雨落在白色油纸伞上，遮住了拖曳的裙摆，历经数朝数代浇灌出来的繁华惊艳了所有踏上这片土地的使者。
　　久居晋阳，不识他乡。
　　这就是阿水一行人初抵花都而无甚新奇的原因，以一个岛国来说，花都的确称得上是十分热闹，店铺林立，广宇美服。只是这样的建筑风格，实在很难不让人想到晋阳，或者更准确地说，这就是倒退几百年的小一号晋阳城。
　　小奇还在睁大着眼四处观望，其余诸人却几乎同时想到一则野史，传前朝文孝帝与其胞兄素来有隙，继位时曾大肆搜捕，翻其兄家宅甚至掘地三尺，愣是啥都没留下，连带妻子家仆将士一干人等通通一夜之间消失地无影无踪，据说其所辖封地百姓也有许多不见。
　　原先见这儿官话是晋阳话已是怀疑，而今见了这花都，一切倒是明朗了。只是那些文士素来嗤笑野史荒唐，却原来最为戏剧的就是真正的历史。却不知那文孝帝胞兄究竟是何等人物，竟能让这么多人随他流亡。
　　众人心下感慨，小奇却已径自走进个店铺与人打探，半响就喜滋滋地拎着大包蜜饯回来，除去叶慕瑾和蓝向，余下众人人手一袋，小奇咬着蜜饯笑没了眼：“我大哥经常来信说花都的蜜饯多好吃，总算让我吃着了。”
　　阿发拍他脑袋：“小子忒没出息了，跑这么远就为吃蜜饯。”
　　小奇哼道：“不为吃蜜饯要为啥？”
　　阿发扒扒头：“好歹应该说为了来住大房子来看漂亮姑娘吧，少年仔不都是这样的？”
　　小奇转过头：“阿水，你说大房子好还是蜜饯好？”
　　阿水嘴里含着蜜饯，笑眯眯道：“蜜饯好，房子哪里都可以住。”
　　小奇满意地点头：“那蜜饯好，还是漂亮姑娘好？”
　　阿水想了想，慎重道：“唔，会做蜜饯的漂亮姑娘好。”
　　两人默默对视，相逢恨晚。

　　一路说笑着，太阳即将西沉时，他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走过花都，穿过小树林，居然又是一座山，壁立千仞，无梯无阶。
　　阿发抬头望着笔直的山，峰顶之上雾气缭绕，似乎已在云端。
　　他忍不住冲着小奇咂舌：“你们神仙好好的王都不住，要住山上？”
　　小奇奇怪地看他一眼，严肃道：“不住山上的能叫神仙么，我们岛从有人开始，历代神仙都住山上。”
　　蓝向微微皱眉，道：“你们岛国中可有人见过神仙？”
　　小奇点头，睁得大大的眼里满是崇敬：“神仙是绝不会下山的，但是会收弟子，弟子可以再收弟子，但是再收弟子不属神仙门下，而且神仙弟子一旦下山，除非终身不出，否则不能回去。这是几百年的规矩，大家都知道。”
　　阿水从看到这山开始就一直沉默不语，此时终于确认，却仍是不敢相信，所谓命运巧合真是由不得人不信。他看着同样惊讶的秦书雅，低声道：“姐姐也猜到了？”
　　秦书雅深吸口气，缓缓点头：“算来文孝帝继位时期，其胞兄封地正是苗疆，几百年前，神水宫千羽宫主与澜榕药师不和，澜榕药师带走一批弟子和信民，想不到居然是到了这里。”
　　不知十年前澜迦到了这里，又是何种心情，一心寻找的地方正是一直回避的地方，苍天弄人，不过如是。
　　叶慕瑾看着秦书雅，沉声道：“现在不是伤感的时候，既有渊源，倒是更加方便，阿发，你负责小奇，我们上山。”
　　小奇本来以为到了这就会被留下，没想到居然可以上山，忍不住兴奋地两眼放光。
　　阿发用软绳将他系在背上，往后用力拍拍他头，乐呵呵道：“小家伙，不要乱动啊，小心摔死你。”
　　小奇龇着嘴冲着他耳边喊：“你当心你自己吧，别半路就吓破胆了！”
　　阿发照着他脑袋敲了一下，挑眉看着蓝向：“比比？”
　　蓝向瞥瞥小奇，嗤道：“胜之不武。”虽这么说，不过既然有得赚也没道理放过，两人站在山底，沉心提气，开始攀爬。
　　另一边叶慕瑾也侧过脸，对着背上的阿水温和道：“怕的话，就闭上眼。”
　　阿水靠在他肩上，用力点头。
　　怎么可能会害怕，即使睁开眼是万丈深渊。

　　素来寂静的仙山之巅，淡淡的月色温柔地铺开，为异乡之人指引道路。立在山顶站起身，月亮彷佛就在眼前，触手可及。
　　小奇在月光下的脸显得兴奋而肃穆，这就是他们的神仙居住的地方么，这样静谧而温柔。
　　阿水和秦书雅对视一眼，亦难掩激动。少小离家，故土难回，阔别多少年，却在异乡闻到了熟悉的气息。
　　二人正待说话，却听见隐隐地似乎有箫声传来，低低的声音听着非常舒服，秦书雅笑道：“这是在给我们指路呢。”
　　众人顺着声音往山顶另一端走，果然发现一条很粗的铁链，长长的似乎看不到尽头，虽然夜色明亮，不过这长度，着实有些吓人。
　　叶慕瑾背着阿水先过，秦书雅蓝向随后也过去了，只剩小奇仍是看着铁链猛咽口水，阿发往他头上一拍：“你小子到底要不要过啊，再慢慢腾腾地我可就自己走了。”
　　小奇横他一眼，气呼呼喊：“你以为我有九条命不怕死啊！”说完深吸一口气，大叫着来吧，还没来得及闭眼已经被阿发甩到背上，这下想闭都闭不上了，惨叫声顿时响彻整个山顶。
　　等小奇终于不打哆嗦地站在地面上时，他恨不得可以一拳打爆阿发那张笑得贼兮兮的脸。抬起头正要揍人，却见阿发乐呵呵地冲他眨眨眼，示意他向前看。
　　他转过头，不由睁大了眼。
　　满山的红色花朵盛开着，娇艳似血，环绕于其中的似乎是个天池，寒意陡峭的山顶，却听见咕咕的冒泡声，热热的水汽蒸腾而上。
　　繁花尽处，看起来像是盖在空中的院落已是清晰可见，箫声已断，一丝微光从屋里透出。
　　众人一路沿着花海中间的石子路走过去，到达院落的时候却见一素衣男子候在门口，见了他们也并不说话，只执着灯打开门引他们进去。
　　翻山过海，经营数年，叶慕瑾终于找到可以给他答案的人。
　　那人此时正坐在眼前，看起来就像是十八九岁的年轻女子，亦是一身白衣，一管深色洞箫闲适地躺在手中，嘴角边略带笑意，显得性子爽朗甚至带点稚气，眉宇间却又神色淡淡，透出一股出尘之气。
　　她看着一行人，视线停在小奇身上，低低的声音，非常轻柔：“你是我红花岛中人，是为何事而来？”
　　小奇忙站出来，行了礼，眼睛也不敢抬，红着脸慌慌张张道：“我，我就是想来山上看看……我阿妈说要向您问好……我阿妈还说村里两年都没见着山上的弟子了，让我问问是不是哪里不周到……”
　　女子静静地听完，略带歉意道：“这些年选出来的弟子越见少了，且大都赖在山上，不愿下去，对不住你们了。”
　　小奇连忙摇头：“不敢打扰他们修行，只是近些年连花都山上弟子都少见，大家都很不安……”
　　女子拍拍手，对着走进来的素衣男子道：“你带这位小兄弟下去，问问可有弟子愿意下山。”
　　蓝向看了看叶慕瑾，不动声色地拉着阿发也跟了下去。
　　女子看着剩下的三人，道：“我是澜和，你们可是神水宫的人？”
　　秦书雅点头，道：“我是神水宫千夙宫主的女儿，这位是我弟弟，我们此番来是为寻相思的解药。”
　　澜和微微皱眉：“你既是千夙的女儿，澜迦药师不曾告诉你，相思是没有解药的吗？”
　　一句话激起千层波浪。
　　阿水微微白了脸，担忧地看了眼叶慕瑾，低声道：“这个相思究竟是一种什么毒，我平日行动与平常人没有区别，无病无痛，除去有时会昏睡，其他并没什么，没有解药，会怎么样？”
　　澜和深看他一眼，叹道：“想来也是孽缘，相思之毒并不是我所创，是我妹妹荭英所制，二十多年前她私自下山出岛，一去就没有消息。直到十年前澜迦药师寻到这里，我才知道她居然回了神水宫，嫁给了青长老，甚至还毒害宫主……她自小性子乖僻，制的毒药也与人不同，相思之毒，无病无痛，可以潜伏数年不被发现，也不影响修行，其实若无心，甚至可以说是完全无害的。但是只要心底哪怕有一点惦念，就会因此而昏睡，越睡越长，最终在梦里死去，她曾说这是世界上最温柔的毒，就如思念一样。”
　　即使淡然如她，说起二十年前的旧事，也忍不住略带伤感。
　　秦书雅表情复杂，像是自言自语般道：“她为什么要用这种毒……”
　　澜和看着她，道：“神水宫修行要义是什么？”
　　“随心，随性，与天地为一……”
　　澜和点头：“听澜迦药师的意思，千夙宫主当时奏乐能引百鸟，立水而不湿足，是神水宫百年来修行最高之人。”
　　秦书雅愕然抬头：“她是想证明……我娘惦念他人，抑制心性，违背修行要义……”
　　澜和黯然：“她行事张狂，向来不屑神水宫的修行，只是未料到后来竟偏执至此，连人性命都不顾惜。”
　　叶慕瑾一直沉着脸静听，此时却直视澜和，声音坚定如初：“我不相信世上有无解的毒，何况以澜迦药师的性子，没找到解药她断不会回去，请据实相告。”
　　澜和欣赏地看了他一眼，点头道：“方法也许有一个，只是不知你们愿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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