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荡神迷

　　啪嗒——啪嗒——

　　雨水打在窗户上，顺着玻璃缓慢地流下来。

　　叶子沾了水落在地上，是冬天来了。

　　“小曾，这事儿也是我拖了关系给你找的，你当时满口答应，现在不能说不做就不做了，我对上头怎么说？况且，你的情况也不好，昨天还问我借了两百块钱，都这个情况了你有资格说什么想不想，愿不愿意吗？”

　　“对不起。”她看着自己的鞋，是双盗版的匡威，现在溅了泥水遮住商标，倒比之前看起来更像是真的了，“明天家政那边结钱我就把钱还给你。”

　　“我和你说的是那两百块钱的事儿吗?现在这么好一个工作机会为什么不做!你知道昨天领导和我重点提了这件事吗？你现在反悔让我怎么做?”

　　卢申把自己的皮包摔在桌子上，粗粗地吐出几口浊气，脸上的肉一颤一颤的。他大学时体型还算正常，如今离了护理岗位去了行政，却是越过越胖了。

　　眼见着曾谙垂着头默不作声，他深吸一口气，语气猛地温和下来。

　　“你看看你自己，出去找别的中介或者医院，谁肯要一个以前在手术台上差点害死过人的护理?也就我心善愿意帮你一把。以你的履历你本来是接触不到沈先生这种客户的，还不是我冒着风险给你机会?小曾，你也知道公司最近人事调动，办公室领导空了个位置，我正是上升期，这次要是办成了，领导器重，不仅是我，连带着你也会有好处的。”

　　“不了。”曾谙从沉默中抽离出来，头一次直勾勾地看向卢申的眼睛，“私人原因，这个单子我真的不能接。以后什么单子都行。”

　　他被那沉沉的目光看得一惊，下意识想要躲开，然后心里就升起了一股不快。

　　“别跟我扯什么以后。和你说好话不把我当回事儿是吧？就现在，你接不接，不接滚蛋，公司把你挂个名在这儿不是让你吃白饭的！”

　　外面起了风，哐当哐当地撞击着中介所老旧的窗框。那还是十几年前的样式，就算两扇合紧了锁起来，中间也留着一道缝，因此风一刮就摇摇晃晃的，惹得人心烦意乱。

　　曾谙侧身将窗户上的锁扣住，室内顿时安静了许多，她没有犹豫地开口道：

　　“卢哥，谢谢你这一年对我的照拂。从医院出来后，我在中介所赚得一直很少，我还有十万块钱的债要还，现在想来也许真的该放弃这个行业了。”她抬手看了一眼表，表盘上显示是下午一点，“欠你的两百块钱我一个小时后过来还你。”

　　说着，她提起脚边装着清洁工具的塑料袋，拉起棉袄的帽子，推开门走了出去。

　　卢申愕然地看着她要走，他万万没想到曾谙居然为了拒绝这单生意，连工作都不要了？

　　她怎么敢！

　　他跟着冲过去怒气冲冲地踹了一下玻璃门：“曾谙，你他妈想不干就不干了？”

　　前台的小姑娘被他吓得一激灵，坐在后面不敢说话。办公室里面的几个人听到动静也都探出头来。

　　曾谙的脚步一顿，她回过头，一直以来都显得有些木讷沉闷的神情现如今变得漠然和锐利：“卢申，到此为止吧，我们之前没有签订劳动合同不是吗？”

　　卢申表情一变。

　　“滨湖区那家小儿麻痹的女生，她妈妈跟我说给了中介五千，我只拿到了四千。人民医院旁边那家李阿姨，一个月算我去的时长，应该给三千，人家也给了，但是到我手上的只有两千了，这种例子我还可以和你举很多。中介的中介费是百分之五，因为你的那些帮助，以前从我找的那些单子里克扣的工资我也不追究了。”曾谙细白的手扣住正门把手，上面布满了老茧和细碎的伤口，此刻因为用力青筋一条条爆了出来。

　　卢申脸上青白交错，刚想要开口辩解，就被她打断。

　　“一直以来真的谢谢你。但这次是真的不行。”曾谙垂下头，又恢复了平时那种沉闷的样子。

　　让人觉得仿佛可以轻视和忽略，直到她被惹怒。

　　门外是满城风雨，车来车往，曾谙裹着棉袄迎着风而去。

　　卢申站在玻璃门前看着她在雨中渐行渐远，咬了咬牙拨通了一个电话。“沈先生，您现在方便吗？我是之前和您联系的中介公司的小卢，是这样的，因为公司人员调动，之前谈好的那个护理工没法去了，我这里还有更加合适的人选您要不要见一见？”

　　他语气亲和，即使隔着电话，背也微微躬起，形成了一个讨好的姿势。

　　“是她不愿意？”那边传来低低的声音，带着沙哑。

　　“啊怎么会呢，实在是因为一些个人原因没法接这一单了，我们可以马上给您安排其他人选的······”

　　“不用了。”对方不耐烦地打断他，“把曾谙的电话发给我。”

　　卢申愣了一下，没想到沈辞竟然把她的名字记住了，直到对面又说了一句他才反应过来：“好的好的，我马上短信发给您。”

　　沈辞连微信都不肯加他，要曾谙的电话做什么？

　　莫非他们之前认识，曾谙反应那么大，他们之间有仇？

　　挂了电话，他脸上的堆笑消失得一干二净，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串发过去的电话号码。

　　曾谙回到青旅的时候，年轻的老板正躺在沙发上玩游戏，手机上不时传来“double kill”“triple kill”的提示音。

　　一抬头看到曾谙推开门进来，他立马从沙发上一个鲤鱼打挺，关了手机塞进唯一口袋里，站起来摸了摸卷卷的头发。

　　“你回来了啊。”他有些不自然地看向她。

　　曾谙没有理会，绕过他就往房间里面走，被淋湿的衣服往下滴水，落在木质的地板上。

　　她脚步一顿，回头看过去，她走过的地方留下了一路的水渍。

　　“抱歉，我等会儿过来清理干净。”

　　“没事儿没事儿，扫地机器人一拖就行了，不用动手的。”老板着急忙慌地摆手，“你出门没带伞吗，怎么全身都湿了，还是赶紧去洗个澡吧！”

　　曾谙也觉得身上实在疲乏，乍一回到温暖的青旅，她的头就昏得越发厉害，可是她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默不作声地回到房间，把不多的行李收拾好，推着出来：“我想退房。”

　　青旅是50块钱一个床位一天，她只住了一天，提前一天退房可以退房费，钥匙押金是100块钱，她身上林林总总加起来还有60多块钱，勉强可以凑够两百。

　　只要熬过今天，明天是12月月初，家政平台结算打款，她就有两千多块钱的结余。

　　但是，月初也是还债的日子。

　　曾谙深深吸了口气，把口袋里的钥匙放在桌子上：“帮我退房吧。”

　　老板还有些莫名地失落，多问了一嘴：“怎么不换个衣服再走，身上湿着会感冒的。你找到其他住的地方了？”

　　她没有回答，扯了几张餐巾纸蹲在地上把自己刚刚淋下来的雨水擦干净。

　　老板把钥匙收起来：“我加你个微信吧，钱就直接微信上转你，纸币放在身边还容易掉。”

　　曾谙没有拒绝，她平日的生活就是无休止的工作，空下来的时间也不会放在手机上，微信上的联系人更是少得可怜，也不常使用。

　　老板偷偷抿了抿嘴，给她转了一百块钱，然后发了三个字的姓名备注：“我叫苏归雁，你要是找不到房子可以和我说，我们家在申城有好几套房产，可以便宜租给你！”

　　他语气夹杂着雀跃，二十出头的年纪，看起来家境也不错，正是充满着活力，对一切都怀揣着美好向往的时候。

　　曾谙抬起头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苏归雁，高挑的个子，穿着灰色的卫衣，一头毛绒绒的栗色卷发，眼睛大大的，充满活力地看着自己。

　　苏归雁被她直勾勾的目光看得耳尖发红，慌忙移开了视线：“你，你到时候有什么要帮忙的就在微信和我说一声，我就在申城念大学的。”

　　竟然还是大学生。

　　曾谙想起自己当年上大学的那一年，眼底涌现出艳羡，她提起了行李箱，走之前用一种真诚的语气对他说：“好好学习。”

　　苏归雁有些愣愣地站在那儿看着她离开，半晌捂着手机扑倒在沙发上。

　　两点整。

　　曾谙准时出现在了中介所门口，这次她撑了一把雨伞，静静站在那儿敲了敲门，没有进去。

　　“曾姐······”前台小姑娘小心翼翼地走过来拉开了一条缝，“你消气了吗？我觉得你现在还是别过来了，刚刚卢哥发了好一通火，现在还在里面骂人呢。”

　　曾谙把手里的几张零碎的纸币交到前台手里，一共是六十块钱：“还有一百四我在支付宝上转给卢申了，你帮我把欠条要回来烧了吧，记得给我拍张照。”

　　前台接着纸币有些无措，刚想说什么曾谙已经转身走了。

　　“哎，曾姐！”她下意识想追，却又被外面的风雨拦下，只好隔着门看着她离开。

　　夜里雨停下来了，风却越刮越大。

　　曾谙坐在已经打烊的餐厅外面的椅子上，慢慢地数着自己剩下来的钱。

　　还了卢申的两百，自己就只有10块，可以从地铁卡里再退4块钱。

　　今天已经吃过了早饭，已经获得了足够的能量维持机体运作，午饭和晚饭可以省掉。现在是12点，可以为了省钱在外面睡一夜，但是现在天气越来越冷，今天还淋了雨，一旦感冒，她没有医疗保险可以负担那些高额的医药费用。

　　最后，她决定去附近的便宜网吧，十四块钱可以待四个小时，虽然吵闹，但是暖和，可以捱到凌晨，再过一天，家政平台的结款就可以到账。

　　在网吧吵闹的游戏声中，她沉沉睡去，梦中忽然去到了高三时的那一年，班主任扯着她的头发，把她抵到成绩表上，逼她去看自己的成绩。

　　从年纪前五一路跌落到五百多名。

　　她又梦见，沈辞用那张漂亮的脸温温和和地看着自己，就在她想要靠近的时候，将她推下深渊。

　　砰——她的身子一歪，差点栽了下来。

　　意识渐渐回笼，睁开眼睛，旁边的游戏界面依旧没变，依旧是那个残酷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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